一望無際的荒野被墨色浸染,太陽沉落的最後一縷金輝早已被地平線吞沒。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在枯黃的草地上,每一寸土地都在夜色中舒展着猙獰的輪廓。
風穿過稀疏的灌木叢,發出嗚咽般的嘶鳴,與各處遊蕩的異獸嚎叫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聲網。
“嗚……”
“吼……”
“嘶……”
西北方傳來獨狼般尖利的嘯叫,東南側又滾過黑熊沉悶的咆哮,偶爾還有類似巨蟒吐信的嘶嘶聲從黑暗深處滲出來,在空氣中碰撞,傳到數公里之外。
穆奇和張昭躲在背風的山洞裡。
他們面前有着一堆篝火,篝火堆中央的枯枝正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光像跳動的心臟,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
每當火苗猛地竄高,影子便會張牙舞爪地扭曲,火勢稍緩時,影子又會溫順地蜷縮回去,隨着木柴的爆裂輕輕顫動。
洞壁滲出的水珠順着石縫蜿蜒而下,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水窪,映着火光閃爍不定。
兩人爲了躲避調查員的追捕,已在這荒野山洞裡蟄伏了一段時間。
原先滲血的傷口早已結痂脫落,只留下淺粉色的疤痕,此刻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
張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膝蓋上的舊傷,那裡曾經傷的很重,如今肌理下的肌肉正積蓄着力量。
兩個人現在精神頭足得很,眼神裡不見半分往日的惶恐,倒有幾分按捺不住的躁動。
穆奇彎腰撿起身邊的幾根松木,松木表皮還凝着露水,被他用袖口蹭了蹭。
他側着身子往火堆裡添柴,手臂肌肉繃緊時,袖口滑下去露出半截結實的小臂,上面還留着幾道抓痕。
原本只剩殘焰的篝火被新木引燃,火星噼啪濺起,有一些落在地上,很快便熄滅了。
火勢重新旺起來,將兩人的臉染上暖融融的橘色。
張昭睜開眼,微微低頭,投下一小片陰影。
他盯着火堆裡漸漸泛紅的木炭,喉結動了動,開口道,“時間不早了,我們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他的聲音帶着剛醒的微啞,卻很清晰。
之前他們聯繫上聯絡人,接下了聯絡人委託的任務,今晚便是任務開始的時刻。
兩人傍晚時分就着篝火吃了晚飯,之後便靠着巖壁閉目養神,現在精氣神可以說是非常充足。
穆奇擡手看了眼手錶,指針在黑暗中泛着幽綠的光。
他用手掌撐着地面站起身,膝蓋在石地上磕出輕微的聲響,骨節舒展時發出“咔”的一聲。
張昭見狀立刻直起身,伸手撈過身邊的黑色揹包。
他把揹包放在腿上,拉鍊拉開時發出“刺啦”一聲輕響,然後逐一檢查裡面的東西。
最重要的便是急救包,他手指在急救包上頓了頓。
上次受傷連療傷的藥都沒有,只能靠就地取材,採集一些草藥將就,可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兩人一前一後鑽出山洞。
洞口的藤蔓被穆奇用武器劈開過,此刻他伸手將垂下來的枝條撥到旁邊,指尖被帶刺的藤蔓劃了道細痕。
張昭跟在後面,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吱聲,很快又被風吹過草葉的聲音蓋了過去。
他們穿過齊腰的野草,草葉上的露水打溼了褲腳,冰涼的觸感順着皮膚往上爬。
來到空曠區域時,穆奇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山洞的方向。
洞口的火光被遮,擋微不可察。
“如果今晚一切順利,我們回來的時候,山洞裡的篝火堆還不會熄滅……”
張昭仰頭看天,羣星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鑽,密密麻麻鋪了滿空。
銀河橫亙在天際,淡得像蒙上了層紗。
天氣有點冷,他縮了縮脖子,把衣領往上拉了拉,開口道。
“不是我說喪氣話,最近這段時間,我們接連不斷地遇到倒黴事,我真有點害怕今晚又出問題。”
穆奇聞言愣了愣,隨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去。
“這回我們養好了身上的傷,就算又發生什麼意外,再糟糕也能安全脫身。”
張昭扯了扯嘴角,明顯沒被說服,“但願如此。我們走吧……早點到地方,早點把任務完成了。”
兩人不再多言,腳步加快起來。
穆奇走在前面開路,鞋子踩過乾枯的野草,發出細微的“咔嚓”聲,聲音向四周擴散開,又被風揉碎在空氣裡。
一陣晚風捲過,吹得周圍的灌木叢劇烈搖晃,葉子互相摩擦發出沙沙聲,恰好將他們製造的動靜徹底掩蓋。
張昭緊跟在後面,目光掃過兩側的黑暗,手指始終扣在腰間的飛鏢上,一旦有敵人突然出現,他會在第一時間射出飛鏢。
…………
郊區的偏僻角落,離安全區的鐵絲網只剩不到幾公里。
一條河流在這裡拐了個彎,水流撞擊着石頭,發出嘩嘩的聲響。
水面像被打碎的銀鏡,月亮的倒影在浪尖上,碎成一片粼粼的光,隨着水波起伏搖晃。
岸邊的蘆葦叢長得比人還高,風吹過時像綠色的浪潮般涌動,裡面不時響起蟲鳴,細弱得像蠶啃食桑葉。
這種偏僻角落,白天都鮮有人跡,更別說深更半夜了。
只有那些做着見不得光勾當的人,纔會選這種地方交易。
蘆葦能藏人,河流能運貨,一旦出事,往荒野跑都方便。
深沉的夜色裡,兩道身影從灌木叢中鑽出來。
穆奇先探出頭,左右掃視一圈,確認沒有異常後才側身讓張昭出來。
兩人踩着鬆軟的泥地往河岸邊走,鞋底陷進泥裡時發出咕嘰聲。
走到離水邊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張昭忽然拽了拽穆奇的胳膊。
“這個地方過於空曠了。”
他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光禿禿的河岸。
“除了那幾棵歪脖子樹,連個能躲的地方都沒有。
一旦執法部門的人出現,我們站在這裡,跟舉着燈籠喊快來抓我沒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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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奇皺着眉,擡手摸了摸下巴。
他也覺得這地方選得離譜,聯絡人明明說過會找個隱蔽的接頭點。
“挑地方也不會挑,”穆奇語氣裡帶着不滿,“這件事辦得也太糟糕了。” “之前聯絡人說這次的任務是他着手安排的,看來他辦這事也不是很上心”張昭附和着,眼睛卻沒閒着,四處搜尋可以藏身的地方。
穆奇“嗯”了一聲,忽然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過對岸的樹林,近處的蘆葦叢,最後落在東側一片不起眼的小樹林上。
那片小樹林的樹都不算高,最高的也就十幾米,但枝葉異常茂密。
現在是秋季,周圍很多樹木早就落光了葉子,枝椏光禿禿地伸向天空,唯有這片小樹林還綠得扎眼。
仔細觀察,似乎是一片常青樹。
枝葉密密麻麻地遮擋着視線,正好能藏人。
穆奇擡手指過去,嘴角揚起笑意,開口說道,“我們的運氣也不是很糟糕嘛。”
張昭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亮了亮,“那片小樹林確實挺適合躲藏的。”
他往那邊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河水,“我們先去樹林裡躲着,等人到了再出來接應。”
兩人不再猶豫,快步往遠處的小樹林跑去。
腳下的泥地漸漸變成硬土,跑起來時腳步聲也輕了許多。
鑽進小樹林的瞬間,一股樹木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撲面而來。
張昭伸手撥開擋路的枝條,枝葉掃過手背有點癢。
他們找了兩棵捱得近的小樹,背靠着樹幹坐下,茂密的枝葉像傘一樣罩在頭頂,把月光擋得嚴嚴實實,只有零星的光點透過縫隙落下來,在他們身上跳來跳去。
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兩人靠在樹幹上,誰都沒說話。
穆奇指尖在樹皮上畫着圈,換做以前,他們會抽支菸打發時間。
但上次在廢棄工廠,被調查員發現差點栽了,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出岔子。
張昭閉上眼睛,耳朵卻豎得老高,連遠處水鳥掠過水麪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沙沙”聲從蘆葦叢那邊傳來。
不是風吹草動的輕響,而是有人撥開蘆葦的聲音,帶着刻意壓低的急促。
張昭猛地睜開眼,和穆奇交換了個眼神。
蘆葦叢劇烈晃動起來,有幾片枯葉被震得飄起來,打着旋落在水面上。
很快,六七個人影從裡面鑽出來,每個人都揹着個癟癟的黑色揹包,揹包帶勒在肩上,把衣服都勒出了褶皺。
領頭的是個寸頭男人,墨綠色長袖袖口捲到肘部,露出結實的小臂,灰色長褲的膝蓋處磨得發白。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在那裡時脊背挺得筆直,像根繃緊的弦,無意間流露的壓迫感讓空氣都彷彿凝住。
寸頭男人剛走出蘆葦叢就停下腳步,腳邊的石子被他踩得滾動了半圈。
跟在他身後的小弟們見狀趕緊剎車,有人沒站穩差點撞到前面的人,發出“哎喲”一聲低呼,立刻被旁邊的人捂住了嘴。
“大哥,怎麼突然停下來了?”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弟湊上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眼睛卻滴溜溜地四處瞟。
他穿着件不合身的夾克,領口歪着,露出裡面髒兮兮的T恤。
寸頭男人沒回頭,目光掃過河岸和樹林,聲音裡帶着點沙啞,說道。
“着什麼急?先觀察一下週圍有沒有人埋伏。”
他手指在腰側動了動,那裡彆着把短刀,刀柄上的紋路被摸得發亮。
尖嘴猴腮的小弟立刻拍起馬屁,“還是大哥細心,要不是你提醒,我們說不定就中了圈套了。”
旁邊幾個人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說着“大哥英明”。
寸頭男人沒理會這些奉承,只是擡手示意他們散開搜查。
幾個人立刻呈扇形散開,腳步放得極輕,眼睛瞪得溜圓,連石頭縫都沒放過。
月光照在他們臉上,能看到每個人都緊抿着嘴,神經緊繃。
搜查了約莫五分鐘,一個小弟跑回來報告,“大哥,沒發現異常,連個腳印都沒有。”
寸頭男人這才點點頭,率先往前走。
他腳步很穩,每一步都踩在實處,不像其他人那樣東倒西歪。
一行人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河岸邊,河水的腥氣混着泥土味撲面而來。
月光灑在水面上,碎銀般的光隨着波浪起伏,偶爾有魚跳出水面,“咚”地一聲又扎進水裡,濺起細小的水花。
岸邊的樹木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條垂在水面上,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影子在水裡攪出一團亂麻。
寸頭男人伸手拍了拍身邊的樹木,樹幹發出沉悶的迴響。
他身旁的小弟縮着脖子,往四周看了看,問道,“大哥,不是說有人來協助我們嗎?怎麼沒看到人?”
說話時牙齒有點打顫,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寸頭男人瞥了他一眼,眼神裡帶着點不耐煩,“淡定些。”
他擡手看了眼表,錶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說道,“約定的時間還沒到,說不準他們正在哪個暗處盯着我們。”
就在這時,樹林裡的穆奇和張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確認。
就是這些人。
他們又等了兩三分鐘,看着那羣人在岸邊焦躁地踱步,才決定現身。
穆奇先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樹葉從他肩頭滑落。
張昭緊隨其後,兩人撥開身前的樹枝,腳步聲在落葉層上發出窸窣聲。
“大哥,那裡有兩個人。”一個站在最外側的小弟突然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這羣人本就做賊心虛,聽見動靜立刻炸了鍋。
“噌噌”幾聲,在場的所有人都抽出了武器。
有短刀,有鋼管,還有人手裡握着把改造過的槍械。
他們背靠背圍成一圈,槍口和刀刃在月光下閃着寒光,齊刷刷地看向穆奇和張昭的方向。
由於不知道這突然出現的兩個陌生人什麼來路,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
張昭看到這陣仗,忍不住低笑一聲,“這些人倒是挺警惕的。”
穆奇嘴角勾了勾,目光掃過那些人手上的武器,語氣輕鬆。
“警惕點好啊,大大咧咧的,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他往前走時特意加重了腳步,讓對方能聽清他們的動靜,免得產生誤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