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古時大江以南曾有一樹,其身玉,其枝一,其葉四時皆覆,而於春不寡,於夏不茂,於秋不枯,於冬不凋,雖歷冰霜風雪,一也。雖風順雨濟,一也。時人奇之,以爲樹中君子,因其地處江南,而名之曰:江南枝。
正文:李大耳吃了瞪眼,便自覺有些不好意思,生出自己脫離了同一陣營的愧疚感,但是世子爺的心思,原不是這樣容易揣摩,真要阻擋不住,便只能大家一同赴死。
“世子殿下,馬叔我聽說,城西······嗯城東,城······”負責樓裡灑掃的馬竹竿,人如其名,生的跟竹竿似的高,也像竹竿似的瘦。人常說有得必有失,馬竹竿長長了身體,便短了口舌。
所以爲人雖然心眼頗活絡,卻去管了一天說不了十句話的灑掃。
蘇濂平日裡胡作非爲,一幅不學無術的浪蕩世家子模樣。私下裡卻是個狠辣的主,這些主事們心裡的彎彎繞繞,蘇濂當然清楚,但這時卻只要裝作不知,便問道:
“馬叔,到底什麼地方啊?”蘇濂問這話的時候,故意將語氣提了三度。
馬竹竿聽出了世子爺的不耐煩,一時卻想不出好的藉口,登時僵在哪裡,汗水刷的一下冒了出來。
馬竹竿自己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連帶着身邊其他幾個主事也跟着着急。
“回世子爺的話,城北,城北陸家村,有個年剛十五六的漂亮小妮,爹爹近些日子死了,孃親害了重病,所以尋思着將姑娘買了,一來補貼家裡,二來到了富貴人家,也是給女兒尋條活路。”
冒出來回話的人頓頓,又說:
“但是小人我還來不及去細細打聽,既不知曉那賣女兒的人家詳細住址,也不知道那小姑娘姓什名誰。如果世子爺有想法,我這就派人,不,我親自去將她尋來,獻給世子爺。”
其實城北那地方,這兩月來,劉渝西一天也沒有去過。所謂十五六歲的貌美姑娘,當然也是現編。
不過時來北方動亂,城北新近來了許多難民的事,冒頭救場的劉渝西卻多有耳聞。
自己原沒有將話說死,姑娘姓什名誰一概未說,至於十五六歲的漂亮姑娘,這許多難民裡,真要找,符合條件的恐怕一隻手也算不過來。
劉渝西不比馬竹竿,這些東西,再沒說話之前,就早已經考慮周全了。
“哦?”蘇濂聽了,看了看回話的人,雖然低着頭,但鳳天樓裡負責賬房的劉渝西,自也曉得。
“世子,消息千真萬確。”劉渝西聽了蘇濂不置可否的問話,心裡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還未來得及作答,一旁本說不出話來的馬竹竿卻率先跳了出來。
“哦?”蘇濂饒有意味地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
這時馬竹竿方知自己失言,但這世上後知後覺的事,大多難以補救。
而一旁的劉渝西,則更是驚慌——自己原就是主賬的前堂掌櫃,世子查賬,最不該說話暗地阻撓的,就是自己。
況且自己雖然比世子年長,卻也不過幾歲,來鳳天樓的時間也短,只是這兩三年裡的事情,因而與世子回話作答,其他主事都敢以叔輩自居,到了自己,卻不敢造次,只是自稱小人。
劉渝西想到這些,便怪自己先前的魯莽,隨後又怪起馬竹竿的嘴笨,再轉起念來,便去怪那些主事們的沒用,無論如何,這個場該他們來救······
原來人驚恐煩悶起來,心思一瞬便有千轉,似這樣的感覺,劉渝西想着自己日後再也不要體會了。
因爲心裡沒底,劉渝西便想着擡頭看看蘇濂現在是什麼表情,等擡起頭來,卻見蘇濂正在盯着自己。
兩者四目一對,蘇濂左眼眉毛一挑。劉渝西就立覺世子爺劍眉如刀,其鋒斬山斷鐵,生出了一種冰窟深墜的錯覺。
先前查出紕漏來,或才只是受罰,換了現在,恐要將自己一番毒打,掃地出門方肯罷休。畢竟來了兩三年,蘇家治事之嚴,自己不是沒有耳聞。
“劉渝西,你——”蘇濂故意將音拉長,頓了頓,才接着說“何時來的鳳天樓。”
“回殿下,前些年馮老掌櫃退了,我才接的班。”劉渝西聞言,臉色煞白的回答。
蘇濂臉上仍只是笑,手上卻將桌上玉雕龍茶杯拿了,而後放到鼻尖聞了聞,說:
“上好的蒙山綠香尖?”
“世子好見識,這是蒙山古茶樹出的綠香尖,原整個大晉朝,只宮裡那位聖人有資格喝,價值千金!”
現在大家都噤若寒蟬,敢於回話的,只有剛纔得了誇的李大耳。
“只是近些年,那位聖人迷上了嶺南出的山茶,還賜了御名,好像叫什麼龍井,所以我們纔有機會託人給捎了些。”
“哦,我們幾個平時也不敢喝,只是留着專等世子您來了,纔給沏上。”
李大耳繪聲繪色的說完,末了,自覺不妥,便又添了一句。
“玉杯香茶,價值千金,呵。”蘇濂聽了,卻沒緣由的自嘲了一句,底下這些個主事們聽了,便也不解,又不敢問,就都去看站在蘇濂座旁的阿劉,希冀能得到些暗示。
卻不知阿劉原不是個懂察言觀色的人,又直來直去慣了,當下裡就扯着粗嗓子說:
“看我幹嘛,我又不是世子那肚裡的蛔蟲!”
哎喲,我的姑奶奶,這可不興說出來啊。底下主事聽了,都恨不得當頭撞死,於是都把頭埋到肚子裡,再不肯擡頭。
連蘇濂聽了,也覺得阿劉好笑,覺着平時萬麗宮裡那些侍女們說阿劉嫁不出去,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不過雖然阿劉平時沒頭沒腦的,但這恰也是自己喜歡阿劉的原因之一。
換了平時,蘇濂便要調侃她兩句,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鳳天樓在本世子手上也快九年了,你們中的大部分人,更都是樓里老臣,有些事情,我原不想說。但今個發生的事情我不喜歡,”
“本世子從來都說,鳳天樓雖然做得是富貴人家的生意,但絕對不能瞧不起這蘇陽城的普通百姓。”
“諸位都是我的長輩,九年裡,不是沒有懲處,但是動手打人,今天是第一次,我希望你們記住我說的話。”
底下衆人聽到這,心裡還只是愧疚,但蘇濂接下來的話,就讓衆人感到心驚。
“至於賬本的事,查與不查,不過走個形式,從洪熙三年到今個的九年來,每一年你們到底私下回扣了多少,世子爺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洪熙三年,白銀,大約九萬八千兩。”
“洪熙四年,大約十二萬六千兩。”
“洪熙五年,大約十五萬五千兩。”
······
“洪熙十年,十九萬五千六百七十三兩。”
“洪熙十一年,也就是今年,還沒有到年末,但也已經有了十一萬六千九百四十四兩的鉅額。”
開始時,大家不過只是冒些冷汗,後來蘇濂每念出一年大家貪腐的數目,衆人便覺身上多了一塊重石。
到了最後,在場的每一個人,新來的劉渝西也好,李大耳也罷,都覺揹負千山,直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蘇濂看着這些鳳天樓的主事們瑟瑟發抖的樣子,心裡知曉已經鋪墊到位了,於是站了起來,朗聲道:
“鳳天樓每年的營收,諸位都侵吞近半,不知道本世子有沒有說錯!”
“啪——”
由劉渝西起頭,每一個主事都被蘇濂威勢壓得跪在了地上。
“世子爺我原不缺這些個錢花,十幾二十萬兩,不高興時,便是扔進水裡,也就扔了。”
“但今個我入門時,店裡夥計那番模樣,可以想見平時如何的仗勢欺人,一個小小跑堂,就敢這樣,如換了我這世子身份,整個蘇陽城,豈非要民不聊生?”
蘇濂一番喝罵,跪着的衆人便將腰俯得更低,恨不得把頭插進鳳天樓的嵌木地板裡。
“小跑堂與你等,都吃了打,但這件事情在本世子我這,還過不去,想是這些年中飽私囊變得闊了,也學別人裝貴族,既然這樣,給你們三天時間,湊夠四十五萬兩白銀,城北陸家村,給世子爺我,如期奉上。”
蘇濂說完,板着臉,轉過身來不再看跪在地上的衆人。
武女阿劉平時只知自家世子爺吊兒郎當,何時見過蘇濂生氣?
阿劉是個粗女,對於銀錢原沒有什麼概念,一萬兩,幾十萬兩對於自己來說沒有什麼分別。
可今天看見蘇濂板着臉罵人,可就覺得是自家世子受了委屈,這就比自己捱了打要嚴重百倍,於是胸中生出老大不平,便向前跨出一步,將地板跺的山搖,吼道:
“到時如果慢了一時半刻,缺了一分一毫,世子不與你們計較,阿劉我卻不肯,必然將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一一抓了,抽筋扒皮,油炸火燒,挫骨揚灰。”
又見衆人還跪着不走,想着一會世子見了還要心煩,便又罵:
“TMD,什麼時候了?滾!!!”
蘇濂在身後聽了,幾乎就要憋不住笑,等到劉渝西等衆人散了,便將臉兒伸到阿劉耳朵近旁,說:
“阿劉,你雖是個武女,但是整天抽筋扒皮,挫骨揚灰的,像什麼樣子。”
阿劉性直,爲人單純,現在蘇濂將臉兒貼近自己,雖然自己向來不敢對自己世子有什麼非分之想。
可世子爺的臉,恐怕是舉世無雙的俊美,因而也要禁不住的臉紅,本來腦子就是空空,現在更是一團漿糊,哪裡還能思考。便實打實的回答:
“那自然是妥妥的女俠模樣。”
蘇濂心說:啊這,好吧,這卻是自己未曾預料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