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戲如人生
王智造也在原地徘徊，和卓俊的搭配就是演不出來，作爲一個創業過很多次不斷失敗的老男人，他人生經歷也算豐富，別看待人點頭哈腰讓人覺得像是門房接待，但性格處事上面卻並不木訥。
否則也不可能帶着五人團隊做app，發不出工資還有人要跟着他。拿着陳一聞用智造軟件得獎的事例，拿到三百萬投資，這也不是一個沒半點能力的中年人可以做到的。
若是尋常市井生活，要演出真正的門衛老趙那樣的水平其實並不困難，甚至王智造還可能給人以驚喜，畢竟他前半生其實就在市井中打轉，然而眼下卻不一樣。
因爲他要扮演的是卓俊的父親，是一個父親。
王智造的人生中，赤貧書店老闆，二手車失敗倒爺，房產撲街經紀，這些身份都經歷過，他雖然都以失敗告終，但他無不都是全心投入過了，所差的可能就是天賦和能力，甚至還有些運氣。
但唯獨有個身份，是他獨獨缺失，也不敢面對的失敗。
那就是父親。
有句話說拿起劍要出征去打仗，不能守在身旁擁抱你。可放下劍回到身邊，就沒法保護你。
對於王智造來說，最怕的是拿起了劍出征，卻仍然打了敗仗，沒法保護要保護的人，給予他們的充足的物質保障。配不上自己的雄心，也辜負了所受的苦難。
他不停外出掙錢爲生活奔走的那些年，幹啥啥不行，也沒能攢下多少錢來，沒能給妻兒一個穩定的生活，也因爲長期離家，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和陪伴，兒子對他疏離，更被孃家人從小攛掇，對他這個父親有的也是鄙視和看輕。
王智造以前開書店，最喜歡抱本書一啃一天。那是他覺得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他對孩子做出過很多的設想，設想自己也會如古人般教導他“心欲小，志欲大，智欲圓，行欲方，能欲多，事欲鮮……”所以當兒子卻對他說出“說那麼多，有錢沒有，你錢都掙不到，莫得本事，我學你，我學你以後就沒出路”這類話的時候，王智造就知道有很多東西是永遠彌補不了的了。
他怎麼能在卓俊的面前飾演好一個父親？
他連怎麼做一個真正的父親，都不知道。
自己是失敗者啊。
抱歉，自己這個父親不但不稱職，還沒有本事啊。
該給你的東西，給不了，甚至連愛你，也都從來沒有說出口過啊！
……
“兩個人都對不上，這可怎麼辦？”劉昱難堪的看着陳一聞，他們也沒有想到，原來真正要演繹一個故事的時候，竟然是這麼的難。
甚至就連對着臺詞演下去，都困難，兩人一度到了面對面，說不出臺詞的地步。
因爲鏡頭那邊的卓俊，壓根沒有把王智造當做自己真正的父親。王智造，自然也不認爲卓俊就是他的兒子。
兩人一度因爲彼此在桌子面前，都想到各自的現實中生活，一句臺詞都沒對出來，卓俊甚至直接出了理髮店，找了旁邊一個角落蹲着揪頭髮。
王智造有些倉皇的往窗外陳一聞等人員的方向看，臉上寫滿了愧疚。
時間已經指向了晚上九點過，這條商業街都快打烊了，一些路過的學生會看他們這邊的這個架勢，但已經見怪不怪了，中午的時候看到他們這邊在拍攝，圍觀的人還有點多，但到了後面，很多路過的也就最多遲緩站定看一下，後面該幹嘛幹嘛去了。
胡利京道，“我再去勸一勸卓俊吧……這馬上十點了，總不能大家都這麼幹耗着。”
“等一下。”陳一聞搖頭。
衆人都停住了，紛紛看他。那邊理髮店裡的王智造也因爲發現陳一聞沒有拿起通話器發佈進一步指示，而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既然沒有進一步指令，他又兀自在那邊愧疚着。
陳一聞看着那邊的兩人，道，“等着。”
“就這麼讓他們兩個在那邊？”趙嘉佳道，“不如讓他們再重來一次吧。”
陳一聞道，“故事已經寫出來了，就在那裡，他們都看過，都知道自己的戲份，現在一時無法代入，很可能也是因爲這個故事和他們人生經歷也有相關。他們無法消化的是對過去的情感，而不是對戲。”
“還是要他們自己，才能知道真正想演什麼。”
趙嘉佳道，“要消化的是他們面對各自角色的人生經歷和理解……好高深啊！”
“真的……可以嗎？”
……
卓俊最初捧着陳一聞遞來的劇本，看到上面的內容，這何嘗不是寫的就是他自己？劇本之中，一箇中年男人，一事無成，守着一家理髮店。父親來看他，父子之間有沒法解開的心結。以前兒子不願意說，父親知道也從來不問。
電視機裡播放着著名歌星逝世的消息，而這個歌星的歌曲曾經佔領激勵過兒子一整個青春。也曾經因此他翹課去參加歌唱比賽，結果被父親抓了個正着，父親剪了他的頭髮，把他剃了個光頭，羞憤的兒子面對同學的嘲笑再也不敢在臺前唱歌，對父親的怨恨也導致以後遠走他鄉。在外摸爬滾打混跡多年，最後回到家鄉開了個理髮店，父子之間回覆着正常的關係，但曾經成長的裂縫，卻從來沒有彌合，直至這一天，兒子剃頭被打，那位歌手逝世，父親的到來，看着面對電視機消息裡淚如雨下的兒子，遞來了一份被他折起來的單子，那是一個歌手選拔節目的宣傳單。
這就是這一場的內容。
卓俊揪着頭，紅着眼，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此前代入不進去這個幾乎就是他人生模板的故事。
他懂了。
那是因爲故事裡卓小帥的父親，要到了幾十年後，看到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以這樣的方式，遞出了自己作爲父親對當年打斷他追求夢想的愧疚和自責。
故事裡的父子，終究還是渴望着和解。
但現實中的他和自己的家庭，正在承受着故事裡發生的前面的悲劇，但故事裡父子之間用了幾十年時間，經歷了現實的種種不如意，最終可以坐下來談夢想這件事。
而現實之中，他大概永遠沒有辦法跟自己父親，坐下來討論自己所期望的人生和夢想。因爲那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他明白了。
現實之中是沒法像是故事這樣的路線的。誰都不知道，他其實羨慕“卓小帥”，終究得到了父親的和解，等來了父親那份折起來，放在心口的宣傳單，那是對他夢想的呵護，儘管晚了，儘管得到這一切的時候，卓小帥已經青春不在，年華已逝。
他羨慕着卓小帥，因爲現實中，父親卓向山絕不會像是故事裡的王智造，會發生這樣的妥協和釋然。
那麼就讓卓小帥在故事裡活着吧！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自己沒法完成的事情，就讓卓小帥完滿吧！
所以自己要演下去！
要讓卓小帥真正活在故事裡。他看到青春已逝的無奈，他看到偶像逝去的倉惶落寞，他對夢想最終的那一丁點執着所可能給他帶來的成功機會。就讓故事完美吧！
因爲現實中的我們，已經做不到了啊……
卓俊倏然起身，在自己衣服上一陣撕扯，刨亂了自己的頭髮。
看到他這突如其來變化的這頭衆人面面相覷，劉昱道，“卓俊這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吧！？”
陳一聞眼睛一亮，“來了！”
“等一等，你們看王叔！”方蕾也輕呼出聲，她是戲劇社的，一眼就看出了有情況。
剛纔王智造也離開了理髮店，在門外面徘徊，沒有人打擾他，他反倒明白了，陳一聞不願給他們壓力。
王智造出門再度想着自己應該怎麼表現自己這個父親的角色。
他該從一百米之外，提着做好的飯盒，因爲年輕時打仗受過腿傷，所以他腿腳不靈便，要瘸着走向那家理髮店。
飯盒裡的飯是他今天真正親手做的，他記得小時候兒子就喜歡他做的菜，但其他人說他是油性大，味道重，館子裡面的做法，所以讓孩子少吃。而他也真正不曾常回家，導致其實很多時候很想給兒子做飯，卻最終不常能如願。
深一腳，淺一腳，提着飯盒，王智造從玻璃的倒影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他發現自己演出來的瘸腿的右腳，好像越來越沉。
這條瘸腿在故事裡是被敵人打傷，但是在王智造眼裡，這何嘗不是他曾經所承受的那些失敗的生活。
他猶記得書店受到互聯網衝擊後，越來越淡薄的生意，記得那時候兒子正要交學費，他交不上，一度動了把店賣掉，出來打工的意圖。他想到了倒賣二手車兩地奔走的風塵僕僕。他想起了在街邊炒小龍蝦到凌晨兩三點的日子。他想起了那些每一個被生活摔打，擡起頭讓淚不至於掉下來的瞬間。
他就是玻璃反光裡面的瘸腿父親，那個瘸腿父親就是他。
看着自己的兒子叛逆，在外混跡社會，最後回來開店，磨平了棱角，被客人廝打的無奈和困窘，最後賠了錢，腫着臉，蹲在地上，好半晌後起來重新把衣服和頭髮整理好，如同一個成年人那樣自己舔舐自己傷口的瞬間。
卓智多紅了眼。他等到店裡面的兒子重新把店鋪整理好，坐在那裡看着新聞發呆的時候，他才拾步，推開門，帶着一臉笑容提着飯盒進門。
整個過程中，陳一聞和外面的人，都屏着呼吸，沒有人告訴他們什麼時候開始，也沒有任何指令，但故事就這麼在所有人的面前展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