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依舊是五個人,朝着那處光亮走去。
光亮並不太強,證明這條甬道很長。越往前走,光亮越強,路也越寬闊。
走到盡頭,在一方綠草叢生,溪水涓涓的地方。和之前的黑暗、荒蕪成鮮明對比。
草叢中間,有間茅屋,茅屋外面有一塊石碑。
衆人走近,看到碑上刻着幾行字:既能走到這裡,想必並非無能之輩。老夫一聲鑽研機關陣法,即將出關之時,被一賊惡小子所破,佈陣將我困在其中。終我一生,終於想出應對之法,可惜年歲太大,終究不得出去。若爾等可破陣而出,了卻老夫此生心願,惟願足矣。
北冥,玄年絕筆。
“玄年……”秋宵吟口中不斷念叨着這個名字,總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
“你認識?”楊玏看他困惑不解的樣子,替他着急。
他腦中猛然間靈光一閃,打了個響指,“玄年!是當時我請來破伏羲八卦陣的那位北冥術士的徒弟。我記得,當時他曾問我,聽沒聽過玄年這個人,我還反問他,玄年是誰。他只輕描淡寫說了句沒什麼,隨便問問,但後來回到瓊州聽別人提及,才知道,玄年是他的師傅。”
“你們來看,後面還有字。”楊玏不知什麼時候轉到了石碑後方。
衆人也都繞了過去,寧穎只看了一眼,就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昔年小子狂妄,不知北冥大師在此苦修,實乃小子平生一愧。但此物關係武林命脈,不得已再闖此地,還望先生海涵。華胥擎皇古陣雖然兇險,卻並非無跡可尋,無人可破。若日後有人再到此地,必是小子後人,還請先生在天之靈高擡貴手,小子拜謝。
仇冰,寧千葉。
寧穎撫摸着那幾行字,不由苦笑,“爹啊,您還真看得起女兒。您說,姑姑要是看見了,會有多開心啊,您非要把東西藏在這兒。女兒要是不幸死在這兒了,您就在地下後悔去吧!”
寧千葉的留書,讓衆人明白過來一件事情。這裡的陣法是華胥擎皇陣不錯,但他們走過的,不過是被寧千葉破除了的殘陣而已,真正的考驗,現在纔剛剛開始。
幾人走進屋子裡,就是另一方天地了。
原本不過幾丈的屋子,似乎容納了一個世界一樣。擡頭可見星河,低頭則見忘川。雙腳懸空,立於空中,奇妙非常。這等幻象雖然明知道不真實,卻看不出任何的破綻瑕疵,當真精妙。
幾人朝前方走去,想要探個究竟。
可沒想到的是,這地方一步一變化,一步一生景。
漸漸地,寧穎忘記了其他人,等她想要去尋找時,已經找不到了。
古陣的一大特色,就是沒有現在形成的陣法那麼多的章法,合乎五行八卦。古陣更多的是,按照佈陣之人的想法,將人困在其中,或囚之,或殺之。
寧穎心裡清楚,這裡是父親留下的考驗,兇險是有的,但一定留下出路。寧千葉絕不會對自己後人下殺手。
星河之下,她看到了紅蓮山莊,是曾經的紅蓮山莊。落英繽紛的季節裡,母親懷抱着自己,開心地看着姐
姐,父親豎簫在脣邊,和姐姐合奏一曲漁舟唱晚。樹後面,一個怯怯的男子,滿心愛慕地看着彈琴的人。她似乎還能聽得到琴簫合奏,響在耳邊。
一個琴音抖高,畫面起了波瀾。彈琴的女子的臉龐慢慢模糊,再清晰時,看起來並沒變化,但寧穎心裡清楚,她分得清自己和寧情的樣子。而弄簫之人也不再是父親,變成了韓木飛。
樹後靜靜看着這一切的人,變成了楊玏,不過,他的表情裡,帶着焦急。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高梓芸抱着一個孩子,冷冷地瞪着自己。
寧穎一個激靈,飛也似的跑了過去,“淑離!”
高梓芸的手指正掐着淑離的脖子,她瞪着彈琴的寧穎,狠狠地掐了下去,淒厲的詛咒在空中迴盪,“永生永世!永遠得不到所愛!永生永世!永遠得不到所愛!”
鮮血在星河中鋪開,高梓芸的胸前,插着一柄利劍。
寧穎從不以好人自居,但也自認一生沒做過大奸大惡之事,可是對於高梓芸這件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心裡,沒有一刻好受過。
她曾經說過,寧情和高梓堯的事情,她無能爲力,她雖然拒不將寧情的遺體交給高家,但卻永遠記得高家大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高梓芸,在她闖禍的時候維護她和高家的面子。也是因爲她,她和韓木飛第一次吵得不可開交,紅蓮山莊門口,她撒潑耍賴,不讓韓木飛進門。
她不是沒恨過,可她從未想過要她的命。也許她從未感受過對摯愛失望,所以她永遠不能理解高梓芸心裡的恨。她深感抱歉,卻不爲自己的行爲後悔。
可是在這一刻,她看着淑離的鮮血鋪開的這一刻。她心裡被觸動了,猛然間她生出了她以爲這輩子都不會有的想法,如果能換淑離活着,她願意放棄一切,包括韓木飛。
於是鮮血浸透的星河,又一次變化了。韓木飛抱着被鮮血染紅的高梓芸,眼神中的寵溺愛憐,一如對着自己一般。而她,抱着淑離,站在一旁,一如陌路。
寧穎心中鈍痛,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這些幻象在告訴自己什麼嗎?想得到必先捨棄?事無完美?
她移開了目光,看着淑離。可卻躲不開那些景象,她越是想躲,身邊一層層的鋪開來韓木飛的目光,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就連包着小淑離的小被子上,都是層層映像。
淑離的小臉憤怒,無憂無慮的笑着。一滴晶瑩淚水,滴在了她的臉上,而她的笑容卻越發的大了,像是一種嘲笑。
寧穎沒有一刻比現在這刻更確定,她有多愛韓木飛,有多不能原諒高梓芸,有多希望,自己曾經沒有那麼執着,在新婚那日就答應了韓木飛,兩個人不問世事,不管這世間紛亂,隱居過自己的日子。
“韓木飛,韓木飛。”
她在心裡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卻死死地咬着下脣,不讓自己出聲。
鮮血越來越多,將整個星河染透。
那樣多的血,已經不再是一個人的。
寧穎再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韓木飛和高梓芸,變成了殷瑾兒、凌墨風、楊玏。他們的背後,是
無辜罹難的百姓,瘟疫、瘧疾、飢餓、戰爭,遍地都是枯骨如柴的百姓,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遠處,韓木飛拍馬而來,手起劍落,收割着人命。馬蹄踏過,橫屍遍野。
“不,不!”
寧穎抗拒着鮮血和戰爭,抗拒着她聽人說起過千百遍,卻沒有見到的情況。剛剛安定下來的揚州,剛剛整肅好的豫州,忙碌的青州,富庶的雲州,每一處風景如畫,都在鮮血浸透下,變成了片片焦土。
戰爭過境,再無生靈。
她從來都逃避不了,人命關天,她身系多少人的性命,那些處於戰爭中的百姓,那些被囚禁在仇冰山上曾經的朋友。
她放開了手,淑離消失了。
她還分辨的清,這裡的每一場畫面,都是幻象。可是卻直擊心靈,讓寧穎避無可避,面對所有的問題,被她暫時拋在腦後的問題。
她苦笑着,華胥擎皇陣果然名不虛傳,如果說都十二天門陣、蚩尤戰陣這樣的陣法是迷惑人心,讓人分辨不清真實與虛幻。那華胥擎皇陣就是正大光明的,把人心當中所想所感放在你的眼前,它從未迷惑你,但它直面你的恐懼,讓理智煎熬人心,更加痛苦。
寧穎看着這一幕幕在眼前顯現的景象,自言自語道:“你讓我看這些,是提醒我嗎?爹爹,女兒從來位卑不敢忘憂國,可是我寧家三代人都葬送於其中,您不心疼嗎?爹,原諒女兒自私,我不想我的女兒重蹈我的覆轍,我想讓她好好長大,快快樂樂活着。寧家,自女兒以下,便再無人了,這事情也該了結了。”
說完,她恭恭敬敬朝着前方,三叩首。眼睛裡,還帶着淚光。
幻象散去,四個人各在屋子的一角,楊玏靜靜地坐着,表情苦澀;秋宵吟竟然在嚎啕大哭,沒有一點姿態;而韓木飛,劍鋒凌厲,招招狠辣。
楊玏第一個發現了她,轉過頭,將所有情緒掩蓋,給了她一個笑容,“你也出來了。”
寧穎突然有種歉疚,當年雪山之山,她的幻象之中還曾有他們兒時的影子,可如今,她的幻象中,再沒有他的位置。
“你,沒事吧。”她的聲音有些啞。
“你哭過了?”楊玏的觀察似乎總是這樣敏銳。
寧穎搖搖頭,“沒有,沒事。”
楊玏想要伸出的手,重新落了回去,有些落寞,“沒事就好。”
兩個人相顧無言,寧穎張了張嘴,猶豫半晌,終於發出聲音,“琰星,等拿到了欽天印,你就離開吧。憑你的本事,他沒那麼容易抓到你,隨便去哪都好,不要再回來了。”
“恩?”楊玏擡起頭看着她,輕輕皺了下眉頭,“好。”
他竟輕鬆地答應了。這是寧穎沒有想到的,讓她有些意外,但總歸在心裡笑了笑,離開就好。
秋宵吟也抽離了幻象,眼睛紅腫着,彆扭地轉過身,不願正對寧穎二人。寧穎輕笑了下,遞給他一塊手帕,“沒什麼丟人的,給你。”
秋宵吟彆着身子,向後伸手拿過寧穎的手帕,好好擦了擦,好像還不夠,又朝楊玏伸手,“水。沒有水,酒也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