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荷的辭職報告沒有批下來, 又因覺得成天和陸晚舟待在一起彆扭,就打消了原來要請公休的念頭,每天仍然按時上下班。雖然, 由於辛煬的安排, 她工作上並沒有什麼事, 基本是閒着。
陸晚舟倒是很忙。接送舒荷上下班、帶悅溪到食堂和舒荷一起午餐、親自動手準備晚餐, 還要陪悅溪玩樂。看似閒散的人, 要處理助理髮來的請示郵件,還需要擠擠纔有時間。晚飯後三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他是捨不得浪費到處理公事上的。哪怕只是陪小悅溪看幼稚的動畫片, 他也覺得溫馨而充實。
他喜歡這種內心被填得滿滿實實的、沒有一絲風能透過的感覺。
陸老夫人已經打過好幾次電話了,內容大致一樣, 都是問他們一家三口何時回去, 問陸晚舟是沒是還沒搞定自己的媳婦兒, 需不需要她老太婆幫忙。這天,老夫人的電話又來了。
“奶奶, 您老就安心在家等您孫媳婦得了!”陸晚舟靠在沙發上,看着趴在茶几上畫畫的悅溪,翹翹嘴角,慵懶地講着電話,眉間心上, 除了舒荷, 還是舒荷。
舒荷對他的牴觸, 明顯降了好幾個層次。有時看電視, 他故意擠到她們娘倆坐的沙發上, 挨緊舒荷,舒荷雖然有些不自然, 但不會直接走開了;他故意裝着粗心大意,直接端了舒荷的杯子喝水,舒荷也好像察覺不了;晚上舒荷雖然是背對着他,但他不用再等舒荷入睡後才能偷偷摸摸地靠向她、小心翼翼地將她擁進懷裡了。
舒荷不再給他臉色、不再用譏諷嘲弄的語氣語調和他說話。她睨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是那麼的冷冽尖銳,逐漸變得柔和細軟下來。他甚至覺得,舒荷偶爾的“瞋怒”,也僅僅是“嗔怒”而已,帶了些嬌柔的意味和嬌俏的模樣......
“讓我安心等?”陸老夫人鼻子哼了一聲,譏笑自己的孫子:“還要等多久?”
“奶奶!”陸晚舟嘴角的弧度更彎了些:“您孫媳婦兒可是有官職的人,哪能說走就走?”
“喲,還嘚瑟了呢!”老夫人哼哼,語調一轉,帶了絲凌厲:“算不算你的功勞啊?”
她雖然不知道當年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令舒荷悄然離開,但她敢肯定,舒荷的離開,只能是因爲自己的孫子。更何況,現在明顯是孫子在千方百計想挽回舒荷。應該是自己的孫子傷了舒荷。她記憶中的舒荷,全身都洋溢着愛情的光彩,眼底心上就只有他的孫子陸晚舟一人。除非是傷透了心,否則不會離開得那麼決絕。
對那些舒荷攀枝高嫁的傳聞,她自是不信的。她一生閱人無數,多年前短暫的偶遇,她就斷定舒荷是個樂觀、堅強而善良的女孩子。後來得知孫子隱婚的對象是舒荷,她由衷的欣慰。但是,兩人離了婚,舒荷又不知蹤跡,她只能深深嘆息,遺憾他倆緣分太淺。
那個宋嬌,根本就不能與舒荷相提並論。她雖看不上宋嬌,可是顧及到孫子的情感,她給過宋嬌機會,那宋嬌,不但要拿錢走人,還恬不知恥地提高了價碼!她永遠都記得自己開出那一百萬支票時的心情,鄙視、心疼、還有慶幸。不是心疼錢,是心疼自己的孫子居然認人不清,同時,慶幸能用錢讓宋嬌離開。宋嬌再次回來,不管她多優秀、多能幹、多有手段,她都堅決不允許宋嬌站在孫子身邊的。任何人都可以,絕不可以是宋嬌!
前段日子,她去京都會老友,閒聊家事時,她惋惜地提到了舒荷。老友戲言,她的孫媳婦與舒門九公主同名,若真是京都舒家的女兒,那真是可惜了,那可是各大豪門求都求不來的姻緣。
京都舒家,誰人不知?她留了個心,暗中細細瞭解,發現舒荷居然極有可能就是顯赫至極的舒家女兒。那時,她的心就懸了起來。陸晚舟到越溪告訴她巧遇了舒荷後,她更是心驚。她的傻孫子,可能根本不知道舒荷的背景,更不知道陸氏將面臨災難。C市政界高位,繼七年前離任的舒家人後,即將有人來任職,同樣的權高位重。而陸氏的好幾個項目,都遇到了阻力。她不能不聯想到與舒家有關,因爲從陸晚舟的言語中,她感覺出舒荷這幾年可能過得很是不好。
她不想將自己這些擔憂傳給孫子,她不想讓孫子的幸福,含了些不該有的雜質。那也應該是舒荷一直不言明自己身份的原因。現在想來,自己孫子在創業期間,雖艱苦艱難艱辛,但爲何總是有好機遇好運氣、總能得到貴人相助,都不難解釋了。
自己給出的那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也應是舒荷該得到的。而舒荷若能接受股份,就意味着陸氏將有保障,也意味着,孫子的幸福,有挽回的可能。律師回來彙報的情況,完全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特別是舒荷哥哥那句“你們陸家的聘禮誠意不足”。
舒荷那年紀輕輕的兄長,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企圖!偏偏自己那個孫子,就是拿不下孫媳婦!這叫她怎能不急?
“奶奶!”千里之外的陸晚舟哪能知曉短短的幾秒間,祖母百轉千回的心思和焦急焦慮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如吹漲了的氣球,因奶奶這一嘲諷的話弄得鬆了口,嘶嘶嘶地漏着氣:“您不是說我被迷了眼嗎?”
“現在清明瞭?”老夫人涼涼地補了一句,再次轉變語調,似不經意地問:“C市班子調整,你聽到了些什麼消息?”
“據說,最高位者,是京都空降過來的,姓舒。”談到正事,陸晚舟的的語氣也變得認真嚴謹。政治經濟,政治離不開經濟,經濟也離不開政治。從商的人,必須瞭解政界相關的一切。而今天,他還沒來得及查看助理髮給自己的郵件。
“叫舒望!已經提前正式任職了。”老夫人的語氣少有嚴厲,孫子居然連C市這麼重大的事都瞭解滯後:“與他搭班子的,姓辛,從基層上來。”
“舒望?!”陸晚舟挺了挺背脊,心裡微微驚詫:這個名字太熟悉。前幾天,舒荷喊哥哥的人,也就是嫌棄他們陸家聘禮誠意不足的人,就叫舒望!還有,辛煬說他要調去C市。奶奶口中的兩個人,會是他們嗎?舒望和辛煬——舒荷的親哥哥和青梅竹馬的哥哥?
“你認識?”老夫人反問,吞下了已到嘴邊的那句:張律師說,舒荷的哥哥,叫舒望——如果舒荷不主動說出來,她也不該挑明。舒荷不想陸晚舟有壓力,她又何嘗希望自己的孫子背上包袱?
“不......”陸晚舟的眼眸緩緩眯起,墨色琉璃般的眸子裡,閃動着點點精光:舒荷,從來不提她的家庭,是因爲太過顯赫嗎?再見面時,舒荷說她有囂張的資本,只是她不屑!那舒荷接受股份、不再提離婚,是不是隻是因爲要幫他護住陸氏,而不是對他回心轉意?!舒望和辛煬都說了舒荷在護他,他們說的“護”,到底有幾層意思?是不是舒荷只是在幫他護陸氏?舒荷心裡,到底還有沒有自己?
“晚舟,早些帶了舒荷回家!”老夫人深嘆了一口氣:“還有,你說的孩子,怎麼回事?不是福利院的孩子嗎?怎麼又成你們親生的了?舒荷當年,有了孕?”若按陸晚舟傳回去的資料推算時間,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女孩,是舒荷還沒離去時有的。
“奶奶,我們的兒子,也應該這般大了!”提到孩子,陸晚舟心裡一縮,鼻子一陣酸澀,眼角有些溼潤。若當年不那麼衝動,他和舒荷的兒子,是應該和悅溪一般的年齡大小!
“孩子呢?”老夫人急迫地追問。孫子的兒子?她的重孫啊!她期盼着的重孫!
“......”陸晚舟艱難地吞嚥了下,緩緩地蠕動着嘴角:“奶奶,現在,悅溪,是你的親重孫女......”
“我問你孩子呢?!”老夫人厲聲追問。
“奶奶......我,傷了舒荷!”陸晚舟艱難地吞吐着。那個孩子的離去,是他和舒荷難以承受的痛。
“晚舟......”老夫人手中的電話差點滑落,聲線顫抖。
“奶奶,我們會再有孩子的......”陸晚舟握電話的手緊了緊,指關節處泛出青白色,深邃的眸潭沉不見底。
舒荷一直沒有提工作上的事,陸晚舟也不主動問,仍舊每天帶孩子、做飯、找各種話題與舒荷搭訕,對助理明裡暗裡要他快些回去的提醒罔若未聞。他知道,公司那邊有很多事,需要他親自去處理,可若要走,必須帶舒荷一起走。
一天,爺倆在舒荷食堂午餐回來後不久,陸晚舟午睡剛醒,小悅溪還在熟睡,門鈴響了,陸晚舟拉開了厚重的防盜鐵門。
門外,一位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的老人,雖雙手交疊置於如工藝品般的紅木柺杖龍頭上,卻如松柏般挺立,透着逼人的威嚴之勢。微微下陷的眼窩裡,一雙深褐色的眼眸裡透出的淡淡目光,有着異於常人的犀利。他身後,還筆直恭敬地站着兩位黑衣人。
“請問,您找誰?”陸晚舟心生警惕,那兩個黑衣人,一看就是有身手的保鏢。
老人並不回答,只是冷冷地打量着陸晚舟。眸中那柄可剖人心肺的利刀,只要隨着他的眼風輕輕一劃,就可剖開人皮的虛僞。
陸晚舟暗中挺了挺背脊,直直地迎上老人銳利的審視。若他沒猜錯的話,來人與舒荷有關。舒荷在靈橋鄉對他橫眉冷對的樣子,隱約,有老人的影子。
“我來看看舒荷辭職的理由!”老人揮揮柺杖,示意陸晚舟讓門。
“您是?”陸晚舟斜身,讓老人進屋。兩個黑衣人目送老人進屋後,一左一右把守在門前。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老人環視了下屋子,轉過身,面對陸晚舟在房間中央站定:“辛煬能爲她闢一方荷塘,你能爲他做什麼?”
“爺爺?!”陸晚舟心裡莫名涌出這個稱呼,並訥訥地喊了出來。
老人斜了陸晚舟一眼,將眼光撇開,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爺爺,我能給舒荷幸福!”陸晚舟定定地回答。老人的反應印證了陸晚舟的猜測,來人就是舒荷偶爾提過的爺爺。舒荷曾說,她名字裡的荷字,是因爲爺爺愛蓮。
“‘卷舒開合任天真’,知道這句詩嗎?”老人背對着陸晚舟問。話語簡單利落卻能字字刺入人心。
“知道,李商隱的《贈荷花》——舒荷的名字。”陸晚舟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給她的幸福,就是任由她‘天真’地退到這僻壤之地?!”老人的話語,帶了一針見血的尖銳。
“爺爺!”陸晚舟心裡一痛:“請給我彌補的機會!”
“我們舒家,從來就不稀罕彌補!”老人的話語清冷冷地飄來,如薄如紙的刀片,直逼人的咽喉。
“爺爺!”陸晚舟呼吸一窒:“舒荷,她心裡有我!我愛她!”
“不,是她愛你!”老人悠悠的聲線染着深深的疼惜。他的孫女兒怕家人知道會擔心她,其實孫女兒最擔心的,是眼前這個還算沉穩睿智的人事業受損!舒家要知道些什麼,不過是分分秒秒的事。三年多前,他任由孫女兒避到越溪這樣僻遠之處,除了因爲有辛煬在這裡,還因爲他認爲一個人的成長,必須經歷磨難,必須自己在磨難中站起來。感情如此,事業也如此。
他舒家護兒女,不是護在溫室裡嬌慣,而是要放到風雨裡歷練。只是他的傻孫女,同一個坑,還要跳第二次!
“爺爺!我也愛她!以後,將來!”老人說舒荷愛他的話語沒有讓陸晚舟愉悅,而是讓他感覺沉痛沉重,爲舒荷痛,爲自己痛,爲他們錯失的時光痛。
老人不語。緩緩轉身面對陸晚舟,眯起眼眸,直視陸晚舟的雙眼。
陸晚舟也不語,坦坦蕩蕩地接住老人帶着剖析的審視。他愛舒荷,愛他的妻子舒荷。很早就愛了,以後、將來,會更愛!
“別告訴九兒我來過!”良久,老人收回目光,輕杵了下柺杖,擡步離開。臨出門,留了句舒望和辛煬說過的類似的話:機會只有一次!
老人離開的第二天中午,舒荷說,辭職報告批下來了。
正在吃飯的小悅溪搶先問了陸晚舟想問的話:“媽媽,我們要離開這裡去爸爸家了嗎?”
舒荷垂着頭,用鼻音回答:“嗯。看你爸爸的安排。”
陸晚舟揚眉:“小溪,不是回爸爸家,是回我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