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凡蒂的火光早已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山巒之外。
我緊了緊手裡的繮繩, 催促着駿馬跟上了騎兵們。
是的,我混在增援的士兵中悄悄的出了城。
我並沒有遇到太多的阻攔,畢竟, 宮殿裡的一把火會讓卡修與希蘇忙亂好一陣, 而等到他們發現我還活着或者疑心我已經死去的時候, 我早就跳窗溜走了。
北方山林的路依舊崎嶇。
上山, 下山, 跨越河道,一夜一天又一夜的顛簸讓我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被顛散了。
“休憩!”忽然,馳在最前面的隊長揮動了一下火把。
沉重而凌亂的馬蹄立刻分散到了每一顆樹下, 士兵們三三兩兩的圍着火把,低聲的交談, 或是不安分的摩擦着他們的利刃。
我並不太會騎馬, 而且, 維綸塞給我的衣服實在是太大,以至於我下地的時候踩到了褲管, 如果不是多雷在一邊替我搭了把手,我想我會摔得人仰馬翻。
“噢……該死……”我在石子地裡跳了好幾步才摸到樹幹邊,找了個人少避光的地方坐下,“來,多雷。”說着, 我摘下頭盔, 拍了拍身邊的空地。
而那名漂亮的男孩卻扭開頭, 靠在了近鄰的另一棵樹下。
漆黑的樹影將他遮的嚴嚴實實, 可即使這樣, 我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陰鬱的氣息。
無奈的笑了笑,我向着他的方向傾了傾身子。
“這身衣服, 怎麼樣?小多雷?我穿着是不是很英姿颯爽?”
沒有回話。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威脅維綸的?”
依舊沒有回話。
那團漆黑的影子就那麼靜靜的蟄伏着,無論我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
這讓我只能抱着腦袋靠回樹幹,漫無目的的看着滿天繁星。
我不知道人自尊中的傷口需要多久才能癒合,但我知道,這感覺,太糟了。
於我,是。
於他,也一定是。
“你不該來。”半晌,在我以爲他睡着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你應該留着凡蒂。”
“喔~你在擔心我,是麼?親愛的?”
他又沒有了迴應。
我不禁笑了笑,“和你一樣,多雷,我也在擔心你,擔心着……也和你一樣,那座城池讓我覺得壓抑,焦躁,困惑。或許,只有離開那裡,我才能找回一些我渴望的東西。”
“你所渴望的是艾倫王,是麼?”
他的直截了當讓我微微吃了一驚,“多雷?”
他嗤笑了一聲,“不是麼?”
“你說的沒錯。”頓了一下,我回答。
想了想,我手腳並用的爬過了那一小段距離,一直爬到了他面前,我能夠清楚的看見那雙陰鬱,卻依舊湛藍的眼睛才停下。
他抽了口氣,立刻往後縮了一下。 шшш●тt kдn●CO
那個反應讓我滿意的扯起了嘴角。
“你說的很對,多雷。我渴望那個男人,渴望亞。但是,你應該知道我更渴望什麼。”
“……我,我不知道。”
我笑了笑,更加湊近了他的臉,近到我只要再一擡頭就能親吻到他的嘴脣,“是麼?寶貝兒?”說着,我不懷好意的向他吹了口氣。
凌亂的碎髮在呼吸中輕輕浮動,他似乎沒料到我的舉動,立刻向後仰了一下,頓時,後腦勺在樹幹上撞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砰--
那一刻,他的臉猛地漲的通紅。
我不禁失笑,“看!親愛的!你知道的真清楚!”
“你……”他緊緊的貼着樹幹,滿臉尷尬的瞪着我。
然後,毫無預兆的,他的瞳仁裡燃起了一道火線。
它明亮,炙熱,而又危險。
“趴下!”在我發出第一個質疑的音節之前,他忽然咆哮起來,猛地把我按向了地面。
砰--
我撞得頭暈眼花。
轟--
幾乎在同時,火光四濺,地動山搖。
轟轟轟---
*
*
是火流星。
那一通狂轟濫炸削平了我們休憩的山頭。
我不知道自己休克了多久,我只知道當我含着滿嘴沙石從焦土中爬出來的時候,我的四周毫無人聲。
噼啪--
殘留的火苗在享用着它最後的食物。
風一吹,嗆人的白煙便盤旋着飛向了夜空。
殘肢,斷臂,烤黑的盔甲片,那些東西凌亂的混在枝丫裡,落了滿地。
那種景象讓我忽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
“還有人麼?!”
咔--
滾燙的樹枝在腳下哭泣,那聲音在天宇中傳了很遠。
那聲音讓我的心猛地一提,不禁嘶吼了起來,“還有沒有活人?!人呢?!多雷?!多雷!!”
迴應我的,只有山巒的回聲。
噢,噢!這不可能!
他們都死了麼?!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腳上的傷口已經血肉模糊,只要一動,殘留的衣服便勒了進去,疼的我差點哭出聲,“FVCK……FVCK!”
用力的甩掉了手中的木棍,我癱坐在地上,給自己簡單的包紮起來。
四周散落着很多燒焦的屍塊。
你試過坐在一地屍塊中的感覺麼?
而且,這一地屍塊裡,或許還有來自於你深愛着的人的。
每當想到這個,我都覺得自己的手在打抖。
憤怒,畏懼,窒息,還有,深深的絕望。
如果,剛纔是我把多雷按在地上,那麼,活下來的,會不會是他?
忽然之間,我發現我無比的思念那名雕塑般漂亮的男孩。
可是,他現在又在哪兒?!
或者說,周圍的哪一塊又屬於他?!
眼眶一熱,炙熱的液體竟然決堤了。
“FVCK!”
*
沙沙沙--
就在那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忽然從前面傳來,不止是人的呼吸,還有駿馬的鼻息。
霍然擡頭,我看見遠遠的樹叢裡走出來一羣人。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很快,那些人都站在了明亮的月影裡。
可是,當我看清楚他們臉上的青銅面具時,我心底的那點興奮立刻被拋到了幾個世界之外。
很明顯,那些多彌士兵也看見了我。
一瞬間,他們都愣了,可下一秒,那些健壯的手臂都按在了腰間的利刃上。
不!
我緊盯着他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
錚--
緩緩逼近,刀劍出鞘。
機械的往後挪了一下,下一秒,我猛地甩開手裡的破布,尖叫着往後奔去。
*
腳上的傷僅讓我跨出了一步就親吻了大地。
噢!滿嘴焦土。
還沒有等我撐起身子,我忽然感到頭皮上一陣撕痛。
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了我的頭髮,讓我的上半身都離開了地面。
“嗷!”我用力抱住了腦袋。
“喔,是個女人。”身後有聲音在嗤笑。
“SHIT!鬆開我!”可是掙扎除了讓我更痛,沒有任何效果。
眼前又是一暗。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我面前。
“抓緊她,我要把砍斷那根嬌嫩的脖子!”他說。
什麼?!
健壯的手臂將長劍舉過了頭頂。
可是,我現在這個姿勢沒法躲避,更沒法反抗。
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那該死的利刃在瞳孔裡飛速的放大。
“不,不!!”我嘶吼起來。
噗--
說時遲,那時快,一捧鮮血澆了我滿頭。
血紅的視野外,我看見那名士兵跪在了我面前,腦袋已經不翼而飛。
血水像噴泉一樣從他脖子根裡噴上半空,就像是拉開了一層薄幕。
噗--
士兵的長劍打住旋插-在了我的指縫裡。
我呆呆的看着殷紅背後那個漆黑的影子,心臟幾乎要不堪重負的從嗓子眼裡跳脫出來。
“啊!!”月影裡,影子怒吼了一聲,他揮起了手裡的劍,筆直的劈向了我背後。
鏘--
劇烈的撞擊聲響在我的頭頂。
那一刻,旁觀的士兵似乎才反應過來。
眼角的餘光告訴我他們一前一後的已經握着長劍撲過來,鋒刃直指着我們。
我大口的吸着甜腥的空氣,猛地抓住了手邊的長劍,幾乎是尖叫着扭轉過身子,將它送進了身後那名士兵的腰裡。
“啊!!”絕望的慘呼撕裂了我的耳膜。
他立刻鬆開了我的頭髮,伸手想把血淋淋的腸子給塞回去,可是,怎麼也塞不完。
那一道道紅白交錯的東西流到了我的胸口,流到了地上,越流越多。
砰--
幾乎是在同時,趕來的士兵惡狠狠的與我面前那個黑影子撞在了一起。
他們扭成一團,在地上滾了無數圈也沒有停下。
我用力的將那個壓在我身上的屍體推開,齜牙咧嘴的撲向了地上扭打的人。
很明顯。
黑影處於下風。
多彌士兵直接騎在了他的腰上,狠狠的揍着他的臉。
可就在我將長劍掄出去,快要可以擊碎那名士兵的肩胛的時候,我的頭皮又是一痛。
我想都沒有想便轉身劈了過去,可是,身後的那名士兵反應非常快,他直接扭住了我的胳膊,將我凌空扔了出去。
“嗷!”
惡狠狠的落地,那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武器也遠遠的飛到了一邊。
掙扎了好幾下,我都沒能起來。
沙沙沙--
鐵靴離我越來越近,只要微微一轉頭,我就能看見那面青銅面具反射的冰冷的光。
SHIT!
再一次掙扎了一下,還是沒法動彈。
士兵已經站在了我旁邊,鞋尖向上提了一下,然後,惡狠狠的踩向了我的臉。
如果那一下成功,我會被他踩的腦漿迸裂!
說時遲,那時快。
我都不知道從哪兒調來了力氣,一個翻身便躲過了他的襲擊,然後,我一把抓起手邊的石塊,尖叫着撲了上去。
那一下傾注了我所有的力氣。
石塊惡狠狠的撞在他的膝蓋上。
咯啦--
我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響。
“嗷!!”士兵的身體向下一沉,他慘呼起來。
乒--
面具落在地上,我看見那雙眼睛裡充滿了血。
那副猙獰的模樣嚇得我立刻就想往外爬,可是,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後襟,把我惡狠狠的掄在了地上。
砰--
腦袋磕着地,再一次,我感受到了什麼叫做眼冒金星。
可是,那根本沒完。
頭暈眼花中,一雙鐵鉗般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噢,不!
我用力的去掰他的手,可是,他越掐越緊。
緊到快要擰斷我的頸椎。
該死的!
沒法呼吸了。
我張大了嘴,舌頭幾乎都要吐出去。
可是,卻依舊無法吸進哪怕一絲遊離的空氣。
噢!鬆開!
腦袋開始發懵,耳朵裡也出現了隆隆的幻聽。
可是,不管我怎麼踢騰或是抓破他的胳膊,他都不鬆開一分一毫,反而更加緊。
噢!不行了!
就在我以爲我死定了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身上的士兵猛地一僵。
只看見一隻沾滿了血沫的劍從他的嘴裡穿出來,一直穿到我的嘴脣邊才停下!
“啊……”輕微的嘟噥從他喉嚨深處傳出。
滴答--
炙熱的液體從劍尖滴進了我的喉嚨,被我咕隆一口就嚥了下去。
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竟然能呼吸了!
轟--
永不瞑目的士兵被推到了一邊,他的背後,站着那個黑影。
漆黑的胸膛在劇烈的起伏。
“莎拉……”
我呆呆的看着他。
看着他全身上下一片焦黑,只有那雙眼睛是湛藍的,像海水一般。
噢……眼眶開始不由自主的發酸,發熱。
“莎拉?”他踉蹌了一步,跪在了我面前,無比緊張的看着我,“莎拉?你還好麼?莎拉?”微熱的手貼在了我的臉上。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撲了過去,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你還活着……噢,感謝上帝……”
瘋狂的親吻。
他也伸手抱了抱我,越抱越緊,然後,生澀的迴應了我。
血的味道在口中瀰漫,交織。
多雷!
是多雷!
你還活着!
太好了!
我幾乎要放聲大哭。
嗶---
就在那時,就在我還來不及爲這次九死一生而感到慶幸的時候,一聲尖銳刺耳的口哨聲忽然響了起來。
轉頭,我看見那名被我開膛的士兵正在奮力的吹着口哨。
一聲,兩聲,三聲。
直到那一刻,他才重新癱在了地上,抽動了一下便不再動彈。
血水像河水一樣在他身下流淌。
呆滯了一刻,大地微微顫動起來,彷彿有無數的鐵蹄正在逼近。
多雷先反應了過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抓起我的手腕便往叢林中狂奔,“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