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的動作就這麼僵住。
過了好一會，沐沐才擡起頭，茫茫然看着康瑞城。
“爹地，”沐沐稚嫩的聲音有些縹緲不確定，“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去醫院的？”
“一直都知道。”康瑞城淡淡的說，“還有，你需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允許，你根本去不了醫院。”
“……”
沐沐徹底愣住。
他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覺——
有點難過，甚至有點想哭，但是又哭不出來。
他以爲他幫了穆叔叔和佑寧阿姨。但是現在看來，他很有可能幫了他爹地。
他爹地對他做的事情，是不是就是大人經常說的“利用”。
沐沐鼻子一酸，一層薄霧立刻滋生，在他的眼眶裡打轉，連帶着他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爹地，那我上一次去找陸叔叔和簡安阿姨，你也知道嗎？”
康瑞城注意到沐沐眸底的霧氣，知道他是覺得受傷了。
如果沐沐已經成-年，他很有可能會承認他知道。他甚至會告訴沐沐，上一次也是因爲他允許，沐沐才能成功跑到陸氏集團去找陸薄言和蘇簡安。
但是，看見沐沐眸底呼之欲出的淚水，康瑞城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這個世界的真面目，的確是殘酷的。
但是，他沒有必要太早讓沐沐知道這種殘酷。
孩子眼裡的世界都是單純美好的。或者……他應該先保護一下沐沐眼裡的單純和美好。
“上一次……其實你成功了。”康瑞城避重就輕的說，“就是有了前車之鑑，我才叫人看緊你。”
“……哦。”沐沐還是很失落，不解的問，“爹地，你今天爲什麼會讓我去醫院找佑寧阿姨？”
“你不是有話想跟穆司爵說？”康瑞城說，“這麼小的願望，我可以滿足你。”
沐沐知道，事情沒有他爹地說的這麼簡單。
他眸底的淚珠越滾越大，最後哽咽着問：“爹地，你……你是不是利用我？”
沐沐竟然知道利用——康瑞城感到很意外。
但是，他不能如實告訴沐沐，他確實利用了他。
“沐沐，”康瑞城不答反問，“你都跟穆司爵說了什麼？”
沐沐也不隱瞞了，扁了扁嘴巴，很坦誠的說：“你跟我說了什麼，我就跟穆叔叔說了什麼啊……”
小傢伙坦誠又無辜，彷彿在康瑞城這兒受了天大的委屈。
康瑞城有再大的氣，此時此刻也忍心責罵沐沐了，耐着性子問，“具體說了什麼？”
“具體……”沐沐垂着腦袋，不情不願的說，“說了你一定要帶佑寧阿姨走的事情啊……”
“……沐沐，看着我。”康瑞城命令道。
“……”沐沐緩緩擡起頭，委委屈屈的看着康瑞城。
“你告訴穆司爵的，是實話。我的確要帶走佑寧，而且，我勢在必得。你相當於提醒了穆司爵，他應該感謝你。”康瑞城看着沐沐的眼睛說，“這樣，就不能算是我利用了你，懂嗎？”
“但是……”沐沐很快就反應過來不對勁，追問道，“爹地，你爲什麼要讓我把這些告訴穆叔叔呢？”這對他爹地明明是不利的啊！
“我還是那句話——”康瑞城四兩撥千斤，不在沐沐面前露出半分破綻，“我要讓穆司爵知道，他根本沒有資格擁有佑寧！”
“……”沐沐實在get不到康瑞城的邏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爹地，你真的很奇怪！”
康瑞城瞥了沐沐一眼，命令道：“到一邊去仔細想想我的話！”
“噢。”
沐沐乖乖從椅子上滑下去，往客廳走。
康瑞城看着沐沐的背影，東子看着康瑞城。
東子看到，康瑞城明顯鬆了口氣。
康瑞城剛纔對沐沐說的，並不全是實話。
欺騙沐沐，康瑞城心裡……多少是要承受一點壓力的。
有些孩子讓人不忍拒絕，有些孩子讓人不忍欺騙。
沐沐屬於後者。
東子想了想，寬慰康瑞城說：“城哥，沐沐長大後，會理解你的。他現在還小，還太單純了，對很多事情的認識都還停留在表面上呢。”
康瑞城收回視線，過了片刻才說：“不太可能。”
“啊？”東子明顯不太理解康瑞城的話。
康瑞城緩緩說：“沐沐從小受許佑寧影響，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跟我不一樣。所以，他越長大，只會越不理解我的行爲和想法。”
“……”東子似懂非懂的問，“那……城哥，以後對於沐沐……你打算怎麼辦？”
康瑞城沉吟了片刻，搖搖頭：“我還沒想好。”
東子還是瞭解康瑞城的——這種時候，康瑞城還沒有想好，多半是因爲他的思緒還是凌-亂的。
東子聰明的沒有再問下去，只是點點頭，說：“沐沐還小，也不着急。”
……沐沐還小？
康瑞城記得他五歲的時候，已經在父親的半逼迫半帶領下學會很多東西了。
所以，沐沐不算小。
不同的是，沐沐對自己的生活有着自己的想法。
康瑞城不太記得他五歲的時候有沒有自己的想法了，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後來還是被父親培養成了康家的繼承人。
他不確定，他要不要把父親用在他身上的手段用在沐沐身上。
他不知道，讓沐沐成爲他這樣的人，複製他這樣的人生，是不是一件好事。
東子見康瑞城遲遲不說話，叫了他一聲：“城哥？”
康瑞城回過神，“嗯”了聲，轉移話題問道：“吃飽沒有？”
這種時候，東子就是沒有吃飽也要點頭。
康瑞城接着說：“上樓，跟你說點事情。”
“好。”
東子跟着康瑞城上樓，偌大的客廳只剩下沐沐一個人。
沐沐還在想康瑞城剛纔那番話——
他告訴陸叔叔和穆叔叔的，都是真話。
所以，他還是幫到了陸叔叔和穆叔叔的。
他不是他爹地的幫手！
想到這裡，沐沐的心情瞬間就晴朗了，蹭蹭蹭往樓上跑。
康瑞城和東子在書房，沐沐也不管他們在談什麼，跑過去敲了敲書房的門。
康瑞城從監控裡看見是沐沐，叫他進來。
沐沐一把推開門，也不進去，就一臉倔強的站在門口。
康瑞城對沐沐還算有耐心，淡淡的問：“什麼事？”
“爹地，我覺得我想明白了！”沐沐是小孩子的語氣，臉上卻浮着大人般的興奮和雀躍。
康瑞城饒有興致的笑了笑：“想明白什麼了？說給我聽聽。”
沐沐信誓旦旦的說：“爹地，我們的賭約，我不會輸的！”
說完，沐沐臉上已經不止是雀躍了，還有飛揚的神采。
康瑞城更多的是覺得好笑，不屑的問：“誰突然給了你這麼大的信心？”
沐沐不假思索的說：“穆叔叔啊！”
“……”
康瑞城很慶幸自己那顆心臟沒毛病。
否則，他此刻已經被沐沐氣出心梗。
東子不斷給沐沐使眼色，示意小傢伙他說錯話了。
沐沐當然注意到東子的暗示了，但是他決定當做沒有看到！
東子：“……”
康瑞城胸悶氣短了好一會，終於擠出一句命令的話：“沐沐，回你房間去！”
沐沐乖乖的“噢”了聲，轉頭走了。
“……”康瑞城更覺得有氣無處發泄了。
東子硬着頭皮替沐沐說話：“城哥，沐沐還小，不懂事。”
康瑞城扶着額頭說：“他不是不懂事。”相反，沐沐是太懂事了。
“……”東子“咳”了聲，轉移話題，“城哥，那我們……就按照你的計劃行動？”
“嗯。”康瑞城頓了頓，叮囑道，“你只管安排。記住，不要將計劃透露給任何人。”
東子點點頭：“我明白。”
康瑞城看了看時間，說：“不早了，你先回去。我想想沐沐的事情。”
東子起身的時候突然笑了，說：“城哥，你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到了這個時候，沐沐的事情纔是最讓你頭疼的吧？”
康瑞城牽了牽脣角，無奈的說：“確實。”
他一度以爲，他和沐沐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他甚至以爲，他只需要供養沐沐長大，等沐沐找到自己人生的道路、擁有自己的生活之後，他們就可以淡忘他們是父子的事實。
他和沐沐的父子關係，會像他和父親的關係一樣疏淡。
但是，現在看來，很多事情都不能按照他預想的發展。
奇怪的是，他並不排斥這種“失控”的感覺。
這大概是唯一可以證明，他和沐沐之間存在着親情的羈絆的證據。
“城哥，”東子說，“其實，沐沐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康瑞城說，“我知道。”
東子點點頭，離開書房下樓。
康瑞城一個人在書房陷入沉思。
正是因爲知道沐沐是個很好的孩子，他才猶豫，他要不要替這個孩子決定他的人生。
他還沒出生，父親就替他決定了他一生要走什麼樣的路。
也就是說，他今天所面臨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自主選擇，而是父親替他選好的。
沐沐會希望他替他決定好一生的路嗎？
其實，不用問，康瑞城大概猜得到答案。
他更應該思考的是——
他該不該尊重沐沐，這個五歲的孩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