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胡言(一更)
“二丫頭說得是。”族長連連點頭,覺得顧燕飛說得有理。
經過方纔分家的事,族長對顧燕飛的印象好了不少。
從前只聽顧太夫人與顧簡總說這孩子性子桀驁,不服管教云云,可他今天看,這孩子說話行事落落大方,明是非, 知大義,有乃父之風。
反倒是顧太夫人和顧簡母子……
族長面露不虞地掃視了顧簡一眼。
無論如何,都不能由着顧太夫人在午門一直跪着,這也太傷顧家的顏面了,還會讓皇帝覺得顧家不懂事,得趕緊把人接回來, 但宮門重地, 這麼多人都圍過去也不好。
族長與顧簡商量了一番,便讓人備車, 帶上顧淵一起匆匆離府接人去了。
一行車馬一路飛馳,快馬加鞭,在一炷香後抵達了午門。
但是午門的正中空蕩蕩的,不見顧太夫人,唯有兩邊的禁軍將士手持長矛守在午門兩邊,茅尖在。
顧簡心裡咯噔一下,拿不準太夫人是自己回府了,亦或是……
他正琢磨着,就見午門的另一側一個身形矮胖的中年內侍悠然朝這邊走了過來,對着顧簡與顧淵隨意地揖了一禮,用尖細的聲音說道:“顧太夫人蒙皇上宣召。”
“皇上口諭,讓咱家候在這裡等侯爺。”
“侯爺,顧千戶,一起請吧。”
說着,中年內侍笑容滿面地伸手做請狀, 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了站在顧簡與顧淵之間的族長。
顧簡心下更是沒底,聽內侍話中透出的意思,皇帝知道自己早晚會來?
他覺得口中發乾, 乾巴巴地向那內侍介紹了族長:“公公,這位是我顧氏族長。”
族長躬身作揖,規規矩矩地自我介紹:“老朽姓顧,名安,見過公公。”
處於宮門重地,族長是哪哪兒都不自在,他這輩子還從不曾進過宮,周圍那恢弘磅礴的高牆宮門無形間就給了他一種壓迫感,令他束手束腳。
“顧老太爺也隨咱家一起來吧。”中年內侍圓臉上笑得十分親和,走在最前方給顧家三人帶路。
於是,三人隨着中年內侍一路往前直行,暢通無阻地穿過一道道高大威儀的宮門。
族長誠惶誠恐,一路目不斜視,目光完全不敢亂瞟,只覺得今日的陽光燦爛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
這纔沒走上百來丈,他的後背已然汗溼了一片,身形與步伐愈發僵硬侷促。
族長根本沒記路, 不知道穿過了多少道宮門後, 就進入了一處鬱鬱蔥蔥的園林, 周圍沒了高高的宮牆, 令人頓覺豁然開朗。
晴空一碧如洗,御花園裡花香四溢,迎春花在枝頭結出了點點嫩黃色的花苞。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午後的風吹在身上猶帶寒意。
又在園子裡穿梭了一陣,他們便來到了湖畔的一處水閣前。
水閣中聚了十來人,人影攢動,族長一眼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僵直地跪在地上,那是一個五十幾歲的婦人,着大妝,頭上那華貴非凡的五翟冠閃着耀眼奪目的光彩。
那跪地的婦人正是顧太夫人。
當顧家三人在內侍的引領下從顧太夫人身邊走過時,顧太夫人這才注意到了他們。
她沒想到他們會來,驚訝地微微瞪大了眼。
顧太夫人緊緊地抿着脣,黯淡的嘴脣乾燥起皮,眼底劃過一絲不安。
顧淵走後,顧太夫人又在午門跪了近半個時辰,往來午門的朝臣漸多,那些朝臣雖然沒找顧太夫人問個所以,但也難免投以異樣的目光。
再後來,她就被一個陌生的太監帶了進來,直帶到了御花園的汀蘭水閣中,帶到皇帝父子跟前。
顧太夫人跪下正欲代顧淵“請罪”,蕭首輔、王康尹、馮赦等人就聞訊趕來求見皇帝。
這些人大半都是在朝中擔當重任的權臣重臣,他們一來,顧太夫人一個婦道人家,就根本沒有了說話的餘地,只能這裡等着,等啊等,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就等到顧簡、顧淵他們來了。
顧太夫人心中忐忑,悄悄地對着顧簡使眼色,意思是,他怎麼進宮來了?
顧簡接收到母親的眼色,但皇宮重地,不能喧譁,他也只能糾結地注視着顧太夫人,藏着滿腹的話不敢答也不敢問,目光朝左前方望去。
皇帝就坐在窗邊,與着一襲杏黃色蟒袍的大皇子楚翊隔着茶几面向而坐,父子之間擺着一個榧木棋盤,棋盤上的棋子還只有零星幾枚。
掛在窗口的鎏金鳥架上停着一隻五彩鸚鵡,活潑的鸚鵡在鳥架上撲楞着翅膀。
水閣內的氣氛凝重異常。
顧簡低着頭與顧淵、族長一起給皇帝與楚翊作揖行禮:“參見皇上,大皇子殿下。”
顧簡的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他也沒想到,太夫人居然會被帶到御前。
本來,太夫人只會午門跪上一會兒做做樣子,然後,他會在半個時辰後去午門去把人接回去,此事真鬧到御前也不好。
再怎麼樣,皇帝與大皇子是親父子,皇帝肯定不會爲了個死人治罪大皇子,肯定是要包庇大皇子的。
顧家若是太過張揚,反而會成了出頭鳥。
水閣內的蕭首輔等官員全都靜了下來,神情各異地朝顧家三人看來。
靜了兩息後,皇帝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趙讓,把顧太夫人的摺子給顧千戶看看。”
趙讓應了,從榧木棋盤邊捧起一道摺子遞給了顧淵。
這道摺子顧淵早就在楚翊那裡看過了,但此刻他臉上並未露出分毫異色,裝模作樣地看着摺子,耳邊回想着妹妹跟自己說的話。
緊接着,顧淵就撩袍跪了下去,不言不語,即便跪下,他的腰桿依然筆直,如懸崖邊傲然挺立的青松。
蕭首輔對着皇帝作揖,一派正氣凜然地說道:“請皇上治罪顧淵。”
旁邊的馮赦等人飛快地交換着眼神,眸放異彩。
只要顧淵被定罪,那就是大皇子有過,他們馮家就有救了!
而蕭首輔想謀得更多,他不僅想保下馮家,還想借此救下庾家。
皇帝神情淡淡地掃視了蕭首輔、馮赦等人一眼,從匣子裡捏了把魚食,隨意地撒向了窗外的湖中,反問道:“首輔以爲是顧千戶的過錯?”
湖中,數以百計的金紅色鯉魚聞香而來,形成一幅宛如百鳥歸巢般的絢麗畫面,湖水波光粼粼點綴其中。
楚翊看着窗外漣漪陣陣的湖面,優美的脣角微翹,恍若未聞,似乎事不關己。
蕭首輔擡頭與皇帝對視,雙手依然作揖,從容不迫地說道:“皇上,顧太夫人是顧千戶的祖母,祖告孫,自是事出有因。”
說着,蕭首輔拔高嗓門,轉而逼問跪地不起的顧太夫人道:“顧太夫人,是不是這樣?”
蕭首輔平時說話總是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可此刻聲音中卻透出一種凌厲的威壓。
顧太夫人早已汗如雨下,身上那厚重的大妝像是一座大山似的壓着她,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事已至此,她這道請罪的摺子既然已經遞上,就意味着她自請成了蕭首輔手裡的一把刀,她也沒別的選擇了。
顧太夫人重重地咬着牙,艱聲道:“皇上,蕭首輔,臣婦這長孫性情暴虐,自小到大都喜歡打架鬥毆,時常惹事生非,傷過不少人。”
“而且……”
她頓了頓,朝跪在不遠處的顧淵看了一眼,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是又猶豫了一番,才繼續往下說:“初九那天,臣婦的長孫回府後,曾親口對臣婦說,是他失手殺了人……”
“臣婦這些天思來想去,輾轉難眠,不能任他鑄成大錯,鬧得滿朝風雲,這纔來告罪。”
說完後,顧太夫人又沉重地垂下了頭,保養得當宛如少女的手藏在袖中繃得緊緊。
聽着這番話,一旁的族長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有震驚,有失望,有憤怒,也有恍然大悟。
他是看着顧淵長大的,自然知道顧淵不是顧太夫人所說的那種人。
聯想今天分家的事,族長若有所思地看向身旁的顧淵,滿含憐惜之情,心道:太夫人偏心二房,在御前都敢這般放肆胡言,怕是這些年一貫如此,真是苦了淵哥兒了。
顧淵脊背筆直地跪在地上,依然是一言不發,神情冷峻。
皇帝板着臉,再次徐徐地環視衆人,將衆人或忐忑、或期待、或不滿、又或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反應收入眼內。
水閣內靜了片刻。
皇帝蒼老儒雅的面龐上泛起一抹笑容,似冷笑,似嗤笑,緩緩地又道:“這麼說,顧太夫人和衆位大人都覺得馮赫沒有刺殺大皇子,是大皇子冤枉了馮赫?”
皇帝的聲音還算平靜,但話語中的憤懣任誰都能聽出來,語調冷了三分。
迴應皇帝的是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鯉魚的撲騰聲偶爾響起。
顧太夫人哪裡敢回答,眼觀鼻、鼻觀心地跪着。
蕭首輔、馮赦等人也確實就是這麼想的,他們同樣沒答,卻把他們的答案清清楚楚地寫在了臉上:馮赫當然沒有刺殺大皇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