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空酒瓶堆疊在一處,殷紅的酒液從桌面上一滴一滴地濺落在木質的地板上,就好像一灘一灘的血。
當初葉雅送酒的時候,只吩咐送最好的酒,並沒有說送什麼樣的酒,所以最後,蘭竹聲索性把自己的收藏也貢獻出來一部分,把世界上最好的酒分種類各送了一瓶裝箱送到了木屋前。
軒一與姐姐貧苦半生,哪裡有過如此奢靡的經驗,之前一起喝的那一個金幣一瓶的美酒,便已經是此生都頭一遭的經歷。
但是,這酒裡有毒。
軒一在那一瞬間明白了。
他如今是藥師琉璃之身,萬毒不侵之體,這個世界應該沒有什麼毒還能對他造成影響。
但是這只是應該。
因爲至少還有一種毒還對他有效。
那就是七夕紫蓂本身。
這些酒是葉雅拜託手下送的,葉雅不會下毒,那些手下自然也不敢下毒。
但是這些酒在木屋裡放了這麼長時間,總有人能下毒的。
比如說。
比如說星立華自己。
姐姐在酒裡下了七夕紫蓂之毒。
他緊緊咬着嘴脣,看着姐姐。
何必呢?
如果您想要我死的話,只要說一句話就夠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我真的,隨時都準備爲您去死的。”軒一顫抖着嘴脣說道。
略帶哽咽。
他曾經想過自己的無數次死法,但唯獨沒有想過,自己最後會被姐姐親手給毒死。
用糾纏他一生的毒。
星立華靜靜搖了搖頭。
直到此時,她臉上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
她的手緊緊抓着軒一的手背,源源不斷的力量從那裡傳遞過來,便是這股力量讓軒一不用當即陷入完全的毒發失態之中。
但他的性命完全在姐姐的掌控之中,比當初姐姐在海邊將他抱起來的時候還要脆弱。
“你是不是很好奇呢?”星立華看着他的臉,絲毫沒有理會軒一方纔說的那句話。
有點自顧自的感覺。
“我從哪裡找到了這種毒,畢竟它是多麼的稀有。”
軒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現在只想讓姐姐殺了他。
死在姐姐的手裡,也是他最好的歸宿之一。
所以男孩流着淚默默搖頭。
星立華依然視而不見。
“你還記得嗎?”
“你的血中可以提煉出七夕紫蓂的毒質。”
“而我每年都會悄悄取一點你的血去請星落蘅來化驗鑑定你的病情。”
“就這樣,其實我手裡有好多這樣的毒,曾經我想過用它去殺一些過於強大連我都無法對付的敵人。”
“但是最終,沒有想到竟然用到了軒兒你的身上。”
軒一搖頭,不想聽姐姐說的話。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被姐姐背叛的這一天。
他們不是應該喜歡着彼此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嗎?
他全身都無法動彈,只能聽着姐姐獨自說話,他即使勉強開口,但是姐姐卻一副都完全聽不到的樣子。
“所以呢。”星立華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軒一的黑髮,就好像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摸到一樣。“既然我的命運沒有像在你夢中時候的那樣改變。”
“那麼這一天就是終究會到來的。”
軒一看着姐姐的臉,那張冷清又美麗的少女面容,她睜着暗金色的璀璨眼眸,可是目光卻一點都沒有聚焦。
那是一對無比美麗卻又無比空洞的眼睛,甚至從眼睛裡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不知爲何,軒一心底突然涌出一種非常不安的預感。
他總感覺。
現在的姐姐看不到他了。
“姐姐。”軒一試探着又問了一句。
但是星立華依然沒有任何迴應。
她仍舊自顧自地說着自己的話。
“對啊,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想過。”
“自己竟然會有資格養大一個孩子。”
“一個又懂事又笨拙卻總在自作聰明的孩子。”
“就像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這樣的人竟然會喜歡喝酒這種東西。”
“我明明以前,只要喝一點都會吐的。”
“還這麼難喝。”
少女的聲音呢喃,話語慢慢變得沒有章法。
這樣說着,星立華的手慢慢下移,托住了軒一的臉頰。
“不過。”
“只有你還和小的時候一樣好看啊。”
“我很歡喜呢。”
“我很歡喜。”
軒一看着姐姐的樣子,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姐姐何止是看不到他的樣子。
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那一瞬間,他有了更大的明悟。
是的,姐姐確實在酒裡下了從他血中提煉出來的七夕紫蓂之毒。
但是——酒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喝的。
如今與七夕紫蓂糾纏了十幾年,還身居藥師琉璃體的自己都難受成這個樣子,那麼和自己喝了一樣多酒的姐姐自己,身體內又是什麼情況呢?
也只有像姐姐這麼強大的人,才能夠在體內毒素髮作的同時,還能幫助自己讓自己熬過最難受的毒發。
“軒二!”
軒一纔想明白的那一瞬間,馬上在心中嘶吼着對方的名字。
“你不是要我的靈魂嗎?”
“我全賣了。”
“你快出來啊!”
可是沒有絲毫的迴應。
自從他離開須彌山之後,自從他與星主會面之後,軒二的聲音就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現在當然也是一樣。
姐姐會死的。
軒一此時非常清晰地浮現出這個念頭。
這個最可怕最恐怖的念頭。
她不像自己這樣,身具霓凰之血,又在致知境將七夕紫蓂推到圓滿境,她能夠堅持到現在,只是因爲這個少女無與倫比的強大。
下一瞬間,他就開始催動燃血之術,只要將霓凰之血燃燒到極致,用蓮隱復生劑與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就算最終無法解毒,至少能夠保住姐姐一條命,以後他與姐姐不過就是一對藥罐子罷了,反正他是藥劑宗師,根據奧斯家族的經驗,就算中了七夕紫蓂,用蓮隱復生劑吊命至少還能活幾十年對吧。
可是他的身體一點都不能動,連燃血之術發動之後都沒有絲毫的反應。
姐姐的力量在幫助他對抗體內的毒素同時,也在禁錮着自己的身體。
姐姐在故意不讓自己有幫助她的任何可能。
或者說,當初自己推門而入的時候,姐姐對着他飲下第一碗酒的時候,她就已經推開了死神的門扉。
“姐姐。”軒一不知道現在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他自從出生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助與惶恐。
因爲他不僅什麼都做不到,還要眼睜睜看着最恐怖的事情在自己面前發生。
他咬牙,嘶吼,掙扎,用盡一切力量,但是最終仍然被姐姐牢牢禁錮在自己的座位上。
淚水慢慢流了下來,滴落在姐姐的手上。
星立華輕輕偏轉頭顱,露出一個好奇的神色。
“軒兒。”
“你哭了嗎?”
她輕輕撫摸着男孩的臉頰,替他拭去臉上的淚水。
此時的星立華,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視覺和聽覺,只有觸覺還在勉強運作,她努力在臉上綻開一個平淡的笑容。
“你不是從小都不愛哭的嗎?”
“我小時候也不愛哭的。”
“因爲哭一點用都沒有,不是嗎?”
這樣說着,她的聲音慢慢低沉下來。
“你是不是知道了?”
“姐姐快要死了。”
“這是好事啊,你爲什麼要哭呢?”
“姐姐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好幫你的了。”
“也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
“姐姐已經沒用了。”
“不是嗎?”
“姐姐不在你身邊,你也可以很好地一個人獨自生活不是嗎?”
“姐姐現在。”
“已經成你的累贅了。”
“不是嗎?”
軒一拼命想要搖頭,想要否決,可是他連搖頭的動作都做不到,只有眼淚在臉上不住流淌,星立華越擦越多,但是少女卻漸漸連這一點都覺察不到了。
“但是我還是想向你當面道歉,抱歉我對你做出這麼殘酷的事情。”
“因爲我害怕。”
“害怕如果我不是在你面前死掉的話,很多事情會說不清楚的。”
“不要怨恨任何人,因爲這是姐姐自己的選擇。”
“沒有人逼迫姐姐這樣做。”
“我就好像你的風箏線,在你小的時候可以拉着你飛,遇到大風大雨的話就收下來把你帶回家。”
“但是現在呢。”
“姐姐這根風箏線讓你飛不到更高的地方了,所以姐姐就自作主張把線剪斷了。”
“非常抱歉,但這是姐姐自己的選擇。”
“還有呢。”星立華的話語絮絮叨叨,越來越不像她平日裡簡潔的風格,就好像喋喋不休的老媽子。
大概是她明白,很多話現在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在以前,看你每次毒發時候痛苦的模樣,我都很想替你承擔一些這樣的痛苦,甚至想和你一起受七夕紫蓂的折磨。”
“但是那個時候呢。”
“我害怕我如果也中了毒。”
“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
“如今我終於滿足心願了。”
“以及。”星立華露出了模糊的笑容。
“軒兒你的毒真疼了,連我都有點受不了了,這麼多年來,你真的受苦了。”
“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星立華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軒一如今除了流淚什麼都做不到。
他第一次悔恨爲什麼自己沒有姐姐強,否則的話,現在至少還能阻止姐姐。
星城又算什麼,暗部又算什麼。
他帶着姐姐遠走高飛,憑他兩個人的本事,什麼地方去不得,肯定能夠找到有願意收留他們的地方。
而就在軒一的面前,星立華的臉上被越來越多的茫然所籠罩,那是因爲毒素在迅速攻佔她的神經系統,很快她會連最基本的記憶都逐漸失去。
但即使這樣,她的右手依然死死抓着軒一,力量仍在源源不斷地涌來,似乎這道指令,就是她對自己身體下的最後一道命令。
時間慢慢過去,甚至軒一都有點心如枯槁的時候,突然好久都沒有說話,好久都沒有聲息的少女突然輕輕轉動頭顱,眼睛突然放出光彩來。
軒一那一瞬間心中的希望燃起,心想是不是姐姐體內發生了什麼奇妙的變化。
但是,希望升起就隨之破滅。
因爲——姐姐看自己的眼神是那麼的陌生。
一點都不像曾經認識自己的樣子。
可是!
認不認識自己不要緊啊。
只要姐姐能夠活下來就足夠了。
暗金瞳色的少女眨着眼睛,直直盯着軒一的臉,臉上露出好奇又陌生的神色。
她似乎是忘記了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怎麼想都回憶不起來。
她努力地想啊想,看錶情甚至想砸開自己的腦殼想知道自己究竟忘掉了什麼,她看向軒一,又看向四周,表情越來越迷惑,也越來越害怕。
當然她也注意到面前的男孩,然後最終將目光聚焦在軒一的臉上。
她看了又看,似乎感覺眼前這個好看的,流着淚的黑髮男孩和他有着很重要的關係,可是他究竟是誰?爲什麼又會在這裡。
她真的一點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看了很久,突然有那麼一瞬間,少女猛然前撲雙手同時抓住軒一的右手,拼命握緊,表情惶恐又害怕。
“請問,請問你認識我的弟弟嗎?”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可是,可是我忘記了。”
“真是對不起。”
“我快要死了。”
“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吧。”
“你能幫我照顧好我的弟弟嗎?”
“拜託了。”
“請你照顧好我的弟弟。”
“可以嗎?”
她一邊道歉,一邊請求,雙眼含着淚水,一遍遍讓軒一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弟弟,雖然她不知道軒一是誰,但是她隱隱覺得,拜託軒一一定是對的。
如果軒一答應了,他就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弟弟。
軒一愣愣着看着自己的姐姐,連說話都忘了,他曾經無數次做夢做到自己必須殺死姐姐時候的場景,每次醒來之後汗水都將被褥打溼。
他無法忘記那種絕望的恐懼感,而這種恐懼感督促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
而現在,姐姐正慢慢在他面前死去,他從惶恐到狂怒,從絕望到心如枯槁。
但是現在,他只感覺自己的心空蕩蕩的,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感覺。
少女殷切的求助在迴響,短促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臉上。
窗外的日光悠悠灑落,塵埃在日光中飛舞。
有鳥的叫聲在遠方此起彼伏,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
軒一不知爲何又回想起了那個開滿櫻花的早晨。
如果那一天早上。
他什麼都沒有做的話。
世界是不是會有一點不一樣。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