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李裳容豈會沒聽過沒見過。
古云：京師貨物鹹趨貿易，以席爲店，界成集市，四晝夜而罷。
意思是京城的貨物都趨向於貿易，以草蓆爲店，畫界作爲集市，一直到四更天。
只是她一直深居宮中，後來客串了幾個月錦衣衛也沒偷過閒，自然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道聽途說市集的熱鬧。
但這裡的熱鬧程度完全超過了她的聽聞，也和她在敦煌時見過的市集有天淵之別，讓人望而卻步。
“南京，這裡是南京啊公主殿下……”眉千笑搞明白李裳容吃驚的原因，笑着解釋，“天子腳下便是中原的中心，且南京南接魚米之鄉、東接繁榮海港、西接中原糧倉，豈能不成貿易之中心？故而南京的這處張家市集，可算整個中原最大最繁榮的市集，價平貨多最適合平民選擇。”
張家墟來歷悠久了，早在前朝，甚至更早的年代就已經存在，眉千笑也那個閒工夫去追溯它的歷史。聽着名字此地應該屬於某位姓張的人物，後來也不知道是落魄了還是升官發財了，人去宅空留下這片空地，久而久之被趕集的人家佔地買賣，就成了個市集。墟，就是稱呼曾經荒廢過的地方。
“之前南京戒嚴市集停了一段時間，現在重新復甦沒多久，人還算少呢。”
“這還算人少？你看看這裡暗藏多少火災、疾病、推擠踩踏等安全隱患？不行，此地必須稟報給應天府整改規範……”李裳容看得直搖頭，老毛病馬上就犯了。
“你真是身居高位不知黎民不易。誰不想去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南京官管大市場？那裡東西雖好，但貴啊……把這裡整改，只是逼這裡變成另一個官管市場，規範好後賣不起的買不起的一樣要被趕走，還不等於封了這張家市集。但市場所需，封了這張家市集以後還會另外建起一個王家市集、陳家市集……莫笑窮家沒飯爲何不吃肉，富貴不懂飢寒迫啊。”
李裳容一時語頓，這道理眉千笑一說她就通了。如果以前沒跑來拱衛司隨他們去一趟敦煌，親身見識和經歷許多市井艱辛，或許她還有些想不明。
黑白無法一刀切，中間總有一段灰色的交集……甚至黑和白落入萬人眼中皆不同，難定黑與白。
儘管眉千笑依然是個無賴，但李裳容早已沒有和初識那般嫌棄，甚至覺得和此人在一塊懂得了許多道理……也不知道這種道理是不是有些奇怪就是了。
“你說得有道理。”李裳容淡淡道，“回頭讓應天府多注意這邊的防火工作便罷了。”
“既然來都來了，不打算進去體驗一下民情啊公主殿下?”眉千笑擺了擺手示意李裳容跟上，帶頭挑了條小道走了進去。
李裳容皺着眉頭左右張望，雖說理解這裡的存在，但心中還是覺得沒有必要進來……眼看眉千笑快消失在人海中，只好無奈跟了上去。
“出門在外不要公主前公主後的叫，不讓你喊倚雪嗎？”李裳容低聲朝眉千笑提醒。
“怕你罵我對你不恭敬啊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對我有多嚴厲……”
嚴厲？李裳容一直只注意到眉千笑在他眼中的形象很糟糕，卻沒想過自己在眉千笑中是什麼形象。原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個嚴厲苛刻之人？
也還好，對這種無賴如果不嚴厲，給點顏色他第二天就開起染坊來了，能不嚴厲嗎！
“開始進入人多的地方了，跟緊啊。”
見眉千笑展開身子往前人潮擠去，李裳容想也不想就躲到眉千笑後頭，輕輕抓着他的衣背。她再怎麼獨立強悍，終歸還是個女孩子，沒辦法和人羣人擠人。
眉千笑的體格當真不錯，往前一擠如一艘大船迎風破浪，李裳容挨在他身後還當真沒被擠着。
很快她一直打醒十二分精神警惕着的心就慢慢放鬆下來了，被這寬大不知盡頭在哪的市集給深深吸引着。
這市集擺攤的商人各式各樣，甚至還有異域人士。店家也多種多樣，有建起木棚店員成羣的，有地上擺着小小草蓆就地吆喝的。貨物更是琳琅滿目，比如柴米油鹽醬醋茶齊全，但其中種類繁多到完全認不全！
各色水果見都沒見過，還沒看個仔細，一些奇怪的牲畜夾雜着各種騷腥味又撲面而來。又沒等她好奇看完，奇形怪狀的木器、說不出來歷的皮革、鑲金戴銀的西洋刀劍和造型獨特的西洋首飾又一一掠過，應接不暇……
“這……連船都有賣？！”經過一處稍大的木棚，李裳容看清裡頭賣的東西后吃驚不已，手上下意識愈發用力揪着眉千笑的後衣。
大姐，哥不是你騎着的馬兒，勒繮繩是幾個意思？有種你倒是騎上來啊！
這店家裡擺的還不是漁民用的小舟，分明是一艘稍大的能搭個十人左右的船。這種船擺在海邊顯小，但放在江河流域當個擺渡船還是挺穩妥的。那麼大一艘船卸掉外裝倒扣在店中像閤家安葬的棺材似得。
眉千笑只能腦袋往後靠，免得被李裳容勒死，一陣好聞的芬芳撲鼻而來。李裳容的體香和她人相仿，不俗不豔，但冷淡中帶着雪梅的清新，百聞不厭。
“這店家不是船家人，哪有船家人把船倒着放，不咒人翻船嘛……難怪賣不出去，差評！”
“重點不是這個吧！誰會把船運來市集賣啊！咳咳，你頭放回去……”李裳容稍顯激動地叫喚着，一回頭卻見眉千笑腦袋都快倒在自己懷中了，這纔不好意思地鬆了鬆手免得扯壞眉千笑衣服。
“所以才說這張家墟是中原第一市集啊，別說船，只要能拎得過來的應有盡有……哎喲，你這血腸可夠新鮮的啊大兄弟！”眉千笑正說着，旁邊一家宰豬的屠夫有點莽，一刀下去一串豬腸傾瀉而下，血水濺了眉千笑一褲腳。
本來他眼疾手快能閃得開，但閃了之後李裳容可就遭殃了，只好微微調了角度幫李裳容多擋着點，反倒濺了一腳。
“謝、謝了。”李裳容當然察覺出來了，輕輕拍了眉千笑後背一下，有些難以啓齒地道謝。
說來也奇怪，若和李夢瑤姜譲等其他人道謝她如呼吸一般自然，但和這貨道謝總覺得渾身尷尬難以啓齒。可能是以前鄙視他鄙視得厲害，和他道謝下意識覺得傷自尊心吧。
“所以你該理解我們這些市井小民有時顯得髒些臭些了吧。”眉千笑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樣解釋道。
“不一樣。”李裳容冷哼一聲，纔不會被眉千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過去，“你的髒臭是懶得洗澡的髒臭，要不是柳悄悄總是提點你去洗澡，你當初連拱衛司的大門都進不來就要被我轟出去！”
嘖……以前一個人混個狗窩隨遇而安，沒那麼多講究嘛，人艱不拆，當面戳破傷感情呀……哥不要面子的啊！現在天天洗澡了好嗎！
“好了好了，到了，就這。”
眉千笑忽然在賣糖人心和賣海苔海草的兩家地攤中間停下，地上擺了數十張草蓆佔地寬廣，草蓆上放着各種陳舊飾品，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嬸端着一張凳子正坐在羣席正中，雙目有神，散發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眉千笑見着此人也不禁認真起來，能在張家墟中佔地甚廣，豈能是小人物……想要殺價，氣勢很重要，第一面的氣勢交接就不能輸！
眉千笑自信張揚地介紹：“這裡便是張家墟最大的賣二手飾品的店，老闆娘更是人稱‘張家墟一虎’的虎大娘，不管你知不知道她的大名，總之敢和她吵架一張嘴就讓你跪……”
“你小子又來了？”那大嬸沒等眉千笑介紹完，過目不忘的火眼金睛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扯着渾厚的大嗓門嚷嚷，“臭不要臉的，這回還敢帶着姑娘來？這傢伙總是在我這掏二手貨翻新去送姑娘，無恥的很，姑娘你別被他騙了！”
喂！哥不是來找你吵架的，爲何一張嘴就讓哥想跪了！
上次明明是他師傅帶他來買二手然後翻新去哄姑娘，厚臉皮不承認是自己買的賴在他頭上的好嗎！你這樣污我清白我該如何解釋！
迎着李裳容鄙夷的視線，眉千笑明白該放棄掙扎了，兩手一張：“隨便挑，哥送你。不過不是爲了哄姑娘，你別瞪了，哥哄誰也不敢哄你啊，你爹爹哥惹不起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