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除了宣戰之外,他說的大多是實話。這條街沒有一般貧民窟的破敗,反倒像是個銷金窯。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大呼小叫,在卡車後面揮舞酒瓶呼嘯而過,霓紅燈勾畫出一座座酒池肉林,紙醉金迷,幾乎每個路人都佩戴着各色武器,從雙管獵槍到長刀,就連五六歲的孩童都在腰間插着電擊匕首。不管什麼人,目光都盯着別人的手和脖子。

“嘿,來看看女人!浪乳吧有各式各樣的女人!”一個瞎了左眼的南方壯漢在高臺上叫喊,“黃種的女人白種的女人黑種的女人,黑髮的女人金髮的女人紅髮的女人光頭的女人,十二歲的女人二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六十歲的女人,瘦小的女人肥碩的女人,騷勁十足的女人,處女,女警察和女法官,來吧,都在浪乳吧,女人,女人!”

領路人停止前進:“到了。”

“這兒?”我難以置信。

“你不喜歡女人?”

“當然喜歡。”

領路人和獨眼龍交談幾句,掀開浪乳吧厚實的門簾,把我們迎了進來。

一進大廳,我就幾乎那股熱浪推出去。浪乳吧名不虛傳,連空氣中都流淌着奶香,雖然裡面混雜着精液的氣味。我這輩子從未見到過如此之多赤裸的乳房,那些行行色色的女人們傲然挺立,或堅挺或下垂或豐滿或俏麗的乳房表達着他們對男性的鄙視。

簡而言之,這地方就是個邊喝酒邊打炮的聖地。

在擠過無數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之後,領路人帶着我們來到一架電梯前。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衝進裡面,大口呼吸還算新鮮的空氣,雖然沒有喝酒,皮膚還是漲得通紅。

“他們在空氣裡摻進了一些助興的東西。”領路人滿不在乎地說,“也許你們需要先幹一炮?”

我和雷雄同時搖頭,抽水機癡癡地笑了起來:“慢慢來,不急。”

電梯開始減速,原來地下別有洞天。超過兩千平方米的地下大廳燈光昏暗,天花板上先進的燈光系統,使得整個空間充滿了迷幻的色彩。大廳四周的壁畫無不是斬首、破肚、掏腸的景象以及光怪陸離的地獄慘狀,使人不寒而慄;暗色調大色塊的運用,在不知不覺中激起了人內心深處的獸慾。

我懷疑這裡的空氣中也包含着未知的氣體,使人產生頭重腳輕、輕飄飄的感覺。

大廳裡聚積了上千名羣衆,每個都身着破爛的戰鬥服,頭髮超過肩膀,腳蹬皮靴,所有人的額頭上都纏繞着紅色的布條,像是有上千束火焰在不住跳動。我踩到了不下十個酒瓶,鼻子裡衝進汗酸氣和嘔吐物的味道,他們怕是喝乾了一個游泳池的酒。

前面的高臺上放着五個籠子,被帆布蒙着,也不知是些什麼。籠子後面加着超巨型的音響,使得這場鬧劇更像一場搖滾音樂會。

領路人給我們一人一條紅緞帶,繫上之後,大夥兒高舉左手捏成拳頭,一起喊叫着同一個名字:“何滔滔,何滔滔,何滔滔萬歲!”

我也跟着喊,覺出自己像個傻瓜。

這樣過了十多分鐘,頭頂的激光開始變幻色彩,音樂趨向暴躁,鼓聲越擂越急,所有光線忽然凝聚在演出臺的正上方,那兒,一個揹着黑色骷髏翅膀的男人緩緩降下。他留着捲起的黑髮,寬大的紫色墨鏡幾乎遮住半個臉,這人的大衣上鑲嵌着誇張的鐵塊,左邊寫着“精忠”,右邊寫着“報國”,隨着他的出現,銀幕上打出一個血紅的“漢”字。

羣衆開始瘋狂地喊叫,女性紛紛昏厥,人潮涌動一波又一波地向前衝去,想要接近他們的領袖。荷爾蒙的力量如此之大,我似乎看到四周的牆壁都開始皸裂。

但是在一瞬間,這些人就全都冷靜下來。因爲那個男人高舉左臂喊了一句:“大漢萬歲!”

“大漢萬歲!”羣衆吶喊。

兩臺懸浮式音響系統在頭頂不住飛舞,把何滔滔的聲音傳向四面八方:“你們好嗎嗎嗎嗎?”

“我們好!”“我好。”“我們都很好!”羣衆雜七雜八地迴應。

何滔滔高舉的右臂迅速下劈:“不!你們不好!你們被糟蹋成這樣,怎麼好得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這時才勻過了氣,摘掉墨鏡,大屏幕上立刻顯示出他的眼睛。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裡面充滿了最激烈的怒火和最深切的關懷,最理智的謀略和最果決的行動,最剛烈的性格和最堅毅的韌性。這是一雙大公無私而又信心十足的眼睛,一雙真正的領袖的眼睛!

羣衆爲這雙眼睛而瘋狂。

何滔滔將一條普通的紅布系在額頭,這才沉着嗓子說:“兩百年,那面猩紅的太陽旗已經在大漢的土地上懸掛了整整兩百年!那些矮小的倭寇侵略我們的家鄉,強姦我們的姐妹,燒殺我們的父母,掠奪我們的財富已經足足兩百年的時間!你們不感到羞恥嗎?你們不覺得慚愧嗎?你們還記得自己的血管裡,流淌着的是什麼顏色的血液嗎?”

羣衆齊聲大吼:“不敢忘!”

何滔滔滿意地笑了:“兩百年前,卑鄙無恥的東瀛人佔領了我們的家鄉,用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藏武裝了他們自己,從而佔領了整個世界。他們建立了所謂的聯合政府,皇道樂土,宣稱當今已經是什麼和諧社會了。可是這算是什麼和諧社會?我們漢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住不起樓房,買不起汽車,甚至連食物和清潔的水都無法得到!教育,是啊,他們說這都是因爲我們缺少教育。這些假仁假義的東西說要幫助我們振興教育,使得教育產業化。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們每日辛勞地工作,賺來的錢不夠孩子在學校裡唸書,我們的孩子唸完了大學,卻背上了一身的債務。而他們在學校裡所念的,居然竟都是‘東瀛萬歲’!這樣的日子,我們過得下去嗎?”

“過不下去!”

“是的。”他狠狠攥緊了拳頭,似要將話筒碾碎,“我們過不下去,政府也根本不希望我們過下去!他們開設的醫院,那是不折不扣的屠宰場!他們爲醫治感冒收費五百,爲割掉盲腸收費三千,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窮人在大門口哀號而無動於衷,救護車從傷者的邊上呼嘯而過!好吧,我們看不起病,那麼我們就死吧,全都燒了吧。可是不行!火葬場也是鬼門關!你們中家裡有死過人的,哪一個不是花了上萬塊錢才辦好喪事?沒有錢的,哪一個沒有偷偷摸摸埋葬親人的經歷?我的父親被偷偷埋葬,卻因爲沒錢而被那些畜生重新挖了出來!你們願意死後也遭受到這樣的對待嗎?”

“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

“是的,你們不願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沒有人願意無來由地就被別人代表了自己的權力;沒有一個人願意在自己的國土上卻要辦理暫住證;每年春節都被擠成豬肉罐頭;沒有人願意一邊被人痛幹屁眼,一邊大叫太平盛世。如果有這樣的人,就是豬玀,是雜種,是天生的奴才。你們是奴才嗎?”

“不是!不是!不是!”

場面一度趨於混亂,所有人都在狂呼怒喊,揮舞手臂,鐵拳舉起來了!

何滔滔擼了擼額頭豆大的汗珠,扯着喉嚨喊道:“是的,我們不是!我們不是天生的賤種,我們要在所有地方自由地發出我們的怒吼;我們要爭取祖宗留給我們遊行集會的權力;我們要爭取平價的醫療和教育;我們要住在寬敞的房子裡,而不是像豬崽子一樣擠在一起!我們要自由地用漢語表達所有情感,我們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牲口,而是人,堂堂正正的大漢人!”

他把話筒狠命朝地上一摔,零件立刻飛了出來,整個會場都被那一聲“砰”地巨響震住了。

一隻新的話筒從地上送到他的面前,但現在他變得沉靜了。

“同志們,我們想過真正的人的生活,想向政府要回我們的權力。但是這個政府肯嗎?不,你我都知道,不肯。這個名義上代表了最廣泛階級羣衆利益的政府,這個無時無刻不在吹噓自己先進性的政府,這個說起來無比民主的政府,它是不會願意交出這些權力的。因爲它已經被這些權力帶來的利益養肥了,上上下下的官員們喝慣了貧苦大衆的血,竟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了!他們有的是謊言和發佈謊言的平臺,有的是所謂的法律和條令,說是說不過他們的。我們只有戰鬥!”

他的聲音重新激昂起來,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血液沸騰,呼吸急促。

“打!”

“打?卑鄙的東瀛畜生雖然只有兩億,但他們手中卻掌握了軍隊。這些用我們的血汗錢養活的軍隊,被稱爲人民子口口的皇軍,只要政府一聲令下,就會毫不留情地向他們的親人碾來。兩百年的殖民統治使得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忘記了大漢的尊嚴。打,就意味着流血犧牲,意味着遭受非人的折磨,意味着和親人分離。朋友們啊,如果你們還沒有想好,那麼不妨重新回到渾渾噩噩的生活,回到被圈養的牲口欄裡去吧。你們甚至可以去向政府告密,說出我何滔滔的蹤跡,你們的後半輩子也許能向東瀛人一樣,過着糜爛的生活吶。你們原意嗎?”

“不願意!”

“是,你們不願意。因爲你們知道,經過艱苦的流血犧牲之後,換來的將是光輝的明天,一個民衆當家作主的獨立的大漢國!你們知道,在這個政府穩固太平的表面下,全世界民衆渴望民主自由的怒火已經匯成了河流,地底的闇火將要衝破這僵死的世界!我們不諱言將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很多人會死,包括我何滔滔,但是我們也相信,兩億寄生蟲,終將被偉大的人民所拋棄,永遠地……拋棄!”

主席臺前一片歡呼。

“英勇的人們,炎神和熊神的子孫!我們的耐心到頭了,拳頭捏緊了,怒火已經漫溢出來,而且政府內部也出現了裂痕……大陸南方警察部門的最高長官雷雄已經率領五百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棄暗投明,臨州地區的變異人領袖黑蛇也逃脫了政府的魔爪,投奔自由,整個臨州地區已經被他們攪得天翻地覆,舊世界正在顫抖!而全世界各地,還有許許多多階級兄弟打起了叛旗。是的,叛徒,那些既得利益者會這樣稱呼我們,而我們將自豪地宣佈,我們正是舊世界的叛徒!”

“舊世界的叛徒!”

“我們現在在地下舉行這個集會,但離我們走上地面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們將用東瀛人的血來宣告我們的存在!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蒼天之下豈有長生不滅者?所有東瀛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清除範圍之內!我們要讓東瀛這兩個字,在大漢的土地上永遠消失!讓我們大聲喊出我們隊伍的名稱‘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激光屏幕內首先打出“大漢自由陣線”幾個猙獰的大字,隨後緩緩出現一副圖案,一條紅色的巨龍盤繞着一個白色的圓球,球裡張開着一個沉重的“萬”字,據說這是代表大力量的符號,來自於大漢古代某一宗教。

羣衆徹底爆炸,我如同置身於一節被點燃的火箭底下,耳邊只聽他們像木偶一樣跟隨着何滔滔喊叫: “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大漢,鋼霸喋!” “大漢,鋼霸喋!”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殺光東瀛狗!” “殺光東瀛狗!”

“血洗東京!” “血洗東京!”

這種恐怖的氣氛叫人喘不過起來,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何滔滔的謊言是第一個讓我感覺不舒服的地方,這些暴躁的人更是令人膽寒。我痛恨下令搗毀兄弟會的政府,也痛恨那些令我變成怪物的人,若有可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罪魁禍首,但是……

殺死所有東瀛人?不……誰知道誰纔是真正的東瀛人?

這和我僅有的一絲道德觀相沖突。

再看身邊,雷雄和抽水機已經不知被人潮擠到哪裡去了。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如何滔滔一樣想法,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吧?

人民真可怕。

何滔滔拍擊話筒的聲音將我從胡思亂想中解救出來。人們不解地望着他。在那面紅龍旗幟下,何滔滔一把扯下罩住五個大鐵籠的帆布。

五個籠子裡,赫然關着五個赤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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