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鳶笑道:“原來如此,多謝船家解惑!”
二人說罷,便不再多言。船家安心持篙撐船,竹篙點破水面時濺起細碎的水花;杜鳶則閒立在船頭,目光緩緩掃過兩岸的山水——青巒迭翠,碧波盪漾,倒也愜意。
只是船行約莫又過了半刻,船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手裡的篙頓了頓,轉頭對着杜鳶試探着問了一句: “公子啊,老朽瞧您這面相,就知是個讀過聖賢書、見過大世面的人。老朽這兒有件事揣在心裡好些天了,想向您請教請教,您看方便作答嗎?”
杜鳶聞言回頭,笑意依舊: “有何不可?只是若問到我也不知道的,還請船家莫要見怪纔好。”
見杜鳶這般好說話,船家臉上的拘謹頓時消了大半,笑呵呵地說道: “也不是啥要緊大事,就是這幾個月來,老朽總遇上些蹊蹺事兒。”
說這話時,他眼底掠過一絲猶疑,手裡的篙也慢了半拍,顯然心裡仍有些犯嘀咕。
杜鳶微微挑起眉梢,問道: “莫非是遇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他方纔觀過船家氣色,面色雖有些風霜,卻並無陰晦之氣;可轉念一想,自己如今儒家一脈的修爲尚淺,實在不足以勘破所有異狀,倒也不能全然排除這層可能。
船家連忙搖頭,斟酌着說道:
“哎,那倒不好這麼說。就是心裡頭總覺得不踏實,說不出的不對勁。”
“此話怎講?”杜鳶追問。
船家停下撐船的動作,望着水面回憶道: “老朽在這水上討生活幾十年了,什麼時節、什麼天氣,船該走多快,哪怕閉着眼都門兒清。可這幾個月來,老朽卻發現,有時候這船會莫名變快不少——不是順着風、藉着水勢的那種快,就是稀裡糊塗地,速度就提上去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起初老朽還以爲是自己終於腦子都不好用了,可後來又遇上了三四回,每回都這般古怪,纔敢確定不是錯覺,是真有這事兒。”
杜鳶聞言微微詫異:“還有這事?”
船家重重點了點頭,語氣篤定: “公子您是明白人,該知道一件事做久了,哪怕說不出哪兒變了,心裡頭也準能覺出不一樣來。這水上的古怪,老朽絕不會認錯。”
可說完,他又不解的說道: “老朽也仔細檢查過船身,船板沒漏,龍骨沒鬆,半點毛病都沒有;後來還去鎮上的廟裡拜了佛,求了平安符帶在船上,可都不管用。”
“雖說船變快算不上壞事,省了不少力氣,可我這心裡總懸着塊石頭,實在放不下!”
他嘆了口氣,語氣裡不無憂慮道:
“畢竟誰能保證這好事能一直有呢?萬一哪天突然反過來了,船要是出了岔子,在這水裡可就麻煩了!”
杜鳶頷首:
“的確如此,世上從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只是船家,您再仔細想想,真就沒半點頭緒?比如最近有沒有撞到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或是做過什麼和往常不一樣的事?”
船家連忙使勁搖頭:
“真沒有!老朽每天就是撐船、靠岸、歇息,日子過得和前幾十年沒兩樣。不過.”他話鋒一轉,皺着眉仔細回想,語氣裡帶着幾分不確定,又格外篤定,“要是硬說有什麼特別的感受,那就是每次船變快的時候,我總覺得腳下的船像是輕了一截,就跟少裝了半船貨似的。”
船輕了一截? 杜鳶眉峰微蹙,低聲重複了一句,隨即若有所思地側身看向河面。
常人眼中,此刻大抵只看得見兩岸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可杜鳶雖在儒家一脈的道行上仍算不得深厚,卻也總歸是有了些火候。
是而此刻凝神望去,水下情形倒比旁人看得格外分明——下一刻,澄澈水面之下,一條約莫三丈長的青麟大魚赫然入目。
那大魚此刻也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只是兩人的“對視”全然不同。
杜鳶清楚知曉它在打量自己,可這魚大抵還和從前一般,以爲水上之人瞧不見它,竟就這麼大大方方地把自己亮在了他眼皮子底下,半分藏匿的心思都沒有。
看清大魚的瞬間,杜鳶也漸漸回過味來。
船家說船速莫名變快、總覺船身輕了一截,想來便是這條青麟大魚在暗中相助——它定是悄悄托住了船底,又藉着水勢推着船行,這才讓船身顯輕,船速也快了幾分。
收回目光時,杜鳶眼底掠過一絲瞭然。他轉頭看向仍在愁眉不展的船家,語氣放緩道: “船家莫急,依我看,這事兒未必是禍。您說每次船快時都覺得輕了一截,許是水中有什麼通了人性的生靈在暗中相助,並無惡意呢?”
船家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般說法。他一邊撓着後腦勺,一邊喃喃嘀咕: “水裡面還通了人性的?是河神爺顯靈嗎?可老朽也沒特意供奉過,哪敢勞煩河神爺顯靈啊”
杜鳶並未直接點破,只是擡手虛虛按在船舷邊,指尖離水面不過寸許,聲音輕緩地說道:
“萬物皆有靈,或許是您往日行船時,無意間幫過它也未可知。”
這話剛落,便似砸進水中,惹得河面泛起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漩渦。
杜鳶垂眸看去,正瞧見水下的青麟大魚像是被驚到一般甩了甩尾鰭,那雙直勾勾的眼瞳裡,竟多了幾分怯生生的好奇——它大抵是終於察覺,眼前這人竟真的能瞧見它。
見狀,杜鳶也忍不住心頭暗笑:‘這大魚果然是通了靈性的,竟還能聽得懂我們說的話。’
這份善緣的來龍去脈,連船家自己都懵懂不知,杜鳶便不願直接點破。
畢竟箇中緣由尚未分明,這魚兒既通靈性,又格外膽怯,若是此刻驟然說破,怕要慌得一頭沉進水底;往後再遇行船,未必還敢這般悄悄託底相助了。
而且它雖然通了靈性,能懂人言,但感覺上,也就是一條大青魚,莫說和往日見的各路妖怪比,怕是連紅石頭那麼聖質如初的馬妖都還不如. 想到此處,杜鳶便是笑問道:
“船家你可記得自己有沒有做過什麼放生之類的善舉?”
放生一事,雖然在他家鄉被一羣庸蠢之輩攪得聲名狼藉,可究其根本,仍是樁積功德的事。
杜鳶猜啊,這青麟大魚許是曾受過這類恩德,故而前來回饋於人。
船家卻連連搖頭,語氣樸實:
“沒有沒有。老朽就是個在水上討生活的粗人,哪有那般閒情逸致?頂多是趕上吃食富餘時,往水裡給魚兒撒上幾把罷了。”
聞言,杜鳶覺得自己抓住了點什麼。
繼而看了一下水下的那條大青魚,對方雖然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此刻卻還是乖乖跟在船尾。
思索了一下後,杜鳶問船家道: “船家啊,你身上可還有吃食剩下?”
船家笑着應: “有,肯定有!出門在外,總得多備些。只是老朽吃的都是粗食,您這般細緻的身子,怕是吃不慣。”
“我呀,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飯也咽得下。”杜鳶擺了擺手,話鋒一轉,“不過今日不是向您討吃的,是想讓您往水裡撒些吃食。”
船家雖滿心疑惑,卻還是依言照做。他從懷裡摸出個布包,掏出塊硬邦邦的粗糧餅,掰成碎末,就往水裡撒去。
杜鳶便瞧得真切:那大青魚歡快地甩了甩尾鰭後,便是游上前去,一口將碎餅子盡數吞下。
緊接着,它本能地擺了擺身子,想湊過來託舉漁船,可動作剛做了一半,又猛地頓住,一雙通透的眼睛直直望向船頭的杜鳶,似在徵詢。
杜鳶見狀,忍俊不禁,笑着指了指它後溫聲安撫道:
“善功一樁,莫怕,儘管去。”
得了杜鳶的點頭應允,大青魚才放下心來,歡快地擺動尾鰭,重新頂在了船身下。
船上的船家還在納悶這位公子對着水面說話是何意,下一刻,那種熟悉的輕快感便又浮上心頭。
沒撐篙的漁船,竟比往日撐着篙時還要快上幾分,穩穩地順着水流朝前駛去,連水波都似比往常溫順了些。
“哎呦!公子,這、這是咋回事?”
船家眼睛瞪得溜圓,滿是驚惑。
杜鳶沒直接答他,只慢悠悠開口,講起了舊時聽聞: “船家,您可知道,在深山裡頭,那些沒有具體來路的精怪,都喚它叫‘山魈’?這山魈裡頭啊,有些性子兇得厲害,茹毛飲血,見了活人就恨不得撲上來生吞活剝去。”
這話一落,船家頓時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往兩岸的山林瞥了眼——方纔還覺得鬱鬱蔥蔥的林子,此刻竟像是藏了什麼兇物,連往日看慣了的山色都感覺透了點邪性來。
“您、您說這個.是啥意思啊?”
船家聲音都輕了些,顯然被“山魈吃人”的話勾得慌了神。
杜鳶見他這模樣,笑着擺了擺手:
“船家先別急着怕,這山魈雖有作惡的,可也有不少心善的。就說豫西那邊吧,進山砍柴的樵夫,每次上山時,總會多帶一張炊餅,還特意砍些尋常根本背不動的粗柴。”
“您知道爲何嗎?明明知道自己扛不動、運不出,偏要費這苦工?”
船家聽得一臉茫然:“不知道,真不知道。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可不是自找罪受。”杜鳶眼底含着笑,繼續道,“因爲他們會把多帶的炊餅,特意擱在柴火堆後頭。等砍完柴準備下山時,就會發現——原本壓得人腰桿都直不起的重物,竟變得輕飄飄的,扛在肩上跟背了捆乾草似的!”
“他們也不回頭看,就揹着柴火一路往前走。直到出了山、見着山下的平路,纔會重新找見那股子應有的重量。”
“這時候他們便可以回頭了,只是此刻也瞧不見啥特別的,就見原本擱在柴火後的炊餅,早就沒影了!”
“哦!”船家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終於反應過來,“難道說,這都是那山魈幫的忙?它吃了炊餅,就悄悄幫着託着重物?”
杜鳶笑着頷首,語氣篤定: “正是,正是!‘山魈’本就是沒準頭的精怪統稱,裡頭有專害人的惡類,自然也有肯幫人的善類——像這般跟豫西百姓互相幫襯的,其實多着呢。”
杜鳶話鋒一轉,目光輕輕掃過船尾的水面,又落回船家臉上: “您今日遇上的這檔子事,跟這個啊,是一個道理!”
船家一聽,頓時恍然:
“可不是嘛!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說前陣子怎麼有時划船覺得輕省,有時又跟往常沒兩樣。合着是那些時候,我沒往水裡撒吃食啊!”
這不就對上了嗎? 說着,船家便忍不住朝着水下看去,只是他肉眼凡胎,看不透幽幽綠水。
無奈的撓了撓頭後,船家回頭問道: “公子啊,您可知道我今日遇到的具體是個什麼啊?”
杜鳶忍着笑,耐心解釋:
“我方纔不是說了?豫西的樵夫們,即便心裡門兒清,也從不會回頭去看。說到底,這些精怪雖說有幾分本事,可膽子小得很,麪皮又薄。一旦被人瞧破了,往後怕是再也不敢來幫忙了。”
船家連忙點頭如搗蒜,忙不迭應道: “哎哎!老朽明白了,老朽明白了!定然不再追問,也不再往水裡瞧了!”
可話剛說完,他又忍不住搓了搓手,眼神裡滿是期盼,追問道: “那公子,這些事兒,您看老朽往後能跟別的船家說道說道不?畢竟我們這些在水上討生活的,誰不盼着能遇上這等好事啊!”
船家越發覺得這位公子,肯定十分不得了,所以什麼都下意識的徵詢於他。
杜鳶聞言先是頓了頓,目光下意識飄向水下。
那條大青魚還貼着船底沒挪窩,乖巧的託着漁船朝前而去。
杜鳶心裡暗忖:這河裡頭,估摸着也就這麼一條通了靈性的主兒,要是真讓所有船家都來投喂. 想到這憨魚說不定要被喂得圓滾滾,連託船都要費勁兒,杜鳶嘴角忍不住扯了扯,強忍着笑意悠悠說道: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啊,這河裡我看嗯,也未必。”
杜鳶本想說這河裡多半就那麼一條,你們別給人喂的遊都遊不動了。
可轉念一想,這是水下精怪和水上漁民之間互惠共生的好事。
自己的本事又是個煉假爲真,沒必要限死於此啊! 杜鳶頓時恍然,此處可以做做文章! 而且小貓的那枚水印可還一直在他手裡握着呢! 想到此處,杜鳶頓時笑吟吟的對着船家說道:
“船家啊,縣城裡,人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