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笑笑, 待茶烹好,她爲他倒上一杯茶。
魏俊摸着燙手,將茶放下, 對她說:“你喜歡那個宦官是嗎?”
沛柔手一頓。
“心悅也無關緊要, 我要的只是你陪着我, 餘下的我不管。”
沛柔停下手中動作:“你今日很奇怪。”
“怎麼奇怪?”
“倒像是不管不顧了似的, 有些命不久矣的味道。”沛柔輕聲道, 說罷還笑了笑。
魏俊臉上仍是掛着笑意:“我向來不管不顧,何時都是如此。”
“你今日就是我的妻子了,你有時會不會想, 這一生都沒能嫁給自己心愛之人,嫁的, 都是所欲非人?”
沛柔垂眸, 盯着手上的蔻丹, 那是方河同她一起採摘下花瓣,他爲她細細塗上的。
“沒有女子能夠在嫁人的時候就看清嫁的人這一生值不值得。已經過去的前半輩子, 我已經忘了,唯一讓我有勇氣活下去的,是明日。”
魏俊伸出手摸摸她的臉龐:“阿柔真是狠心啊,期盼着明日,便用我的今日來換嗎”
沛柔咬咬下脣, 半晌她笑了出來:“我就知道攝政王沒這麼好對付。”她擡頭看着他:“你不是說你愛我嗎?那你不願意爲我而死嗎?”
魏俊無謂笑笑, 溫柔地撫摸她纖細白皙的脖頸:“你在期盼着明日、有朝一日能夠嫁給那個宦官。”
“爲你而死不是不可以, 只是我最不喜歡看圓滿的結局。我要你陪着我。”
沛柔擡手攥住他的手腕, 魏俊反手握住她的手:“你想讓自己的兒子安安穩穩地坐在皇位上, 你想讓方河平安喜樂地過好餘生,你想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你想要自由。”
他的雙眸在陽光下閃耀着琥珀一般的光澤,“只要你陪着我,這些都能做到。”
她的眼睛眨了幾下,魏俊將茶盞遞到她的手上,自己也舉起茶盞,衝她一笑,“舉杯邀卿卿,對飲爲夫妻。”
沛柔顫抖着拿起茶盞,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今日的陽光正好,皇城終於有了春日的氣息,桃花漫天飛舞,興許有那麼一兩瓣落在肩頭。
她迎上去,魏俊與她交杯飲下茶水。
茶水嚥下的那一刻,沛柔突然沒那麼害怕了,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好像身上無形的枷鎖悄然落下。
她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我想,如果遇見你的時間對了,我們或許真的會成爲恩愛夫妻,你是個很特別的人。”
魏俊起身吊兒郎當坐在她身邊,雙手支在地上,閉着眼仰頭感受陽光落在臉上的暖意,風中帶着桃花若隱若現的香氣。
“若是那樣,還能再遇見那晚的皎月當空、樹下仙子嗎?”
沛柔覺得腹中一陣劇痛,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突然,她聽到了一聲悽慘的叫聲:“娘娘!”
是晴元嗎?
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那雙手正在顫抖,她努力地睜開眼睛,“阿柔!”
方河來了,沛柔笑笑,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阿柔,爲什麼?你不是答應我一切過去我們就離開嗎?阿柔!”
她氣若游絲:“阿、阿河,你別哭,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你、你答應我,看着衡兒成爲一個真正的帝王。這身嫁衣我今日爲你而穿,在我心裡,已經嫁給了你。此去一別,百年之後,再、再續前緣,你、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方河眼睜睜看着她眼裡的光芒隕落,瞳孔散開,她的手無力地滑落,喜服上的珠玉碰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緊緊抱住她,想要留住她,儘管徒勞,他還是不肯放手,刻多想陪她而去。她已經走了,他知道的。
再也沒有她的笑容,再也沒有她的陪伴,這偌大的京城,再也沒有她。
他呆呆地抱着她,沒有辦法思考,沒有力氣流淚,他一遍一遍地呼喚,懷中人依舊一點一點冷了下去,沒有一絲迴應。
“對不起,阿柔,是我的膽怯和自卑讓我們錯過了許多好時光,你解脫了,再等等我,來生我絕不讓你失望了。”
魏俊倒在地上,死前他的眼前浮現的,是妹妹開懷大笑,歡呼着撲進他的懷裡,拿過那串糖葫蘆,甜甜地叫“哥哥”,母親溫柔地笑着,爲他擦去額頭地細汗,他抱着妹妹,身後的沛柔拉住他的手,喚他“夫君”,父親就皺着眉看他縱容妹妹,訓斥上一句:“她還在生牙,你日日給她買這些甜的做什麼!”
他咧嘴笑了,腥甜的血從鼻腔、口中溢出,他含糊着說了句:“妹妹喜歡吃。”
原來放肆一生,最後所求,不過是一個家。
趙衡揉了揉痠痛的眼睛,放下手中最後一本奏摺。他站起身走了走,小安子和晴元陪在他的身側。
又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很多小宮女趁閒時跑到桃林中祈願,祈求孝賢皇太后化作的桃花仙子護佑她們平安、嫁得如意郎。
趙衡笑笑,看着滿目桃花之色,什麼也沒說。小安子聽見帝王的那聲嘆息,心中也只有惋惜,他先前伺候過師父,自然得見太后真顏,那時的太后,當真是仙人之姿。可惜,距離魏俊作亂、太后逝世已經過去了三十二個春秋了。
晴元留在宮裡伺候趙衡,成了元嬤嬤。小姐的一生悲歡都留在了皇城,她也一樣,她已經無法離開這裡了。
趙衡走在迴廊上,回憶紛至沓來。他的母親啊,是世上無雙的美人,她流芳百世,諡號孝賢皇太后。可是對於旁人所說的桃花仙子、女中豪傑、千古一後,他卻覺得十分陌生。在他的印象中,她的眼睛如三月春風,和煦溫暖,慈愛地看着自己。
每每見到春日漸落的桃花、夏日緩緩扇動的玉骨扇、冬日裡厚厚的毛氈,他就不知不覺失了神,好像下一刻她又會出現在轉角處,笑着招招手,說上一句:“衡兒,來母后這裡。”
無論是朝臣脣槍舌戰的前堂,還是桃樹枯萎的後院,無論是刺目暖陽,還是漆黑夜裡,他都沒有哭過,只有在意識到關於母后的痕跡已經越來越少了,隨着時間過去,母后的模樣已經漸漸模糊的時候他纔會控制不住地落淚。儘管,他的母后已經離開了三十二年了。
他先後派大將軍萬青去過數次江南,那裡是太后生前嚮往過的地方,萬青找到一處極美的宅院,將太后供奉於此。
萬青推開一路跟來的江雲鬆,他不耐煩道:“太后娘娘的牌位在此,你別鬧。”江雲鬆悻悻地坐過去。
江雲鬆從商多年,如今富甲一方,是有名的皇商。那年街頭結緣,後來他做了將軍,布衣前往江府贖綠訣,卻恰逢江老爺去世,年少的江雲鬆不敵舅父們,滿門的財富都拱手讓人,他只帶着一把劍進了京。
萬青尋不到他,又匆匆上了戰場。再過五年回來時,他已經成了皇商,舅父們被趕到街上乞討,他上門拜訪,江雲鬆還是那副頹唐的樣子,他笑嘻嘻地把劍交給他,“小爺就說不會失言,你的劍,給你。”
綠訣被保護得很好,他默默接過綠訣,拍拍他的肩頭:“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
江雲鬆眼中閃着奇異的光芒:“兄弟?很要好的那種嗎?”
萬.小可愛.呆萌.單純.青:“對呀。”
而後便出現了終身未娶妻的兩位京城黃金王老五——萬某和江某。
趙衡的發間隱隱生出銀絲,下巴蓄了長長的鬍子,不知什麼時候起方河的腰也佝僂了些,臉上倒是未生出像他一樣多的皺紋,許是他從來也不笑吧。
母后離開的那日,他聽到了她最後的心願,她希望自己成爲一個真正的帝王。所以中年的他終於成了一個合格的帝王,他宵衣旰食、嘔心瀝血地治理國家,娶了雍容大度的皇后,後宮也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妃嬪,並沒有跋扈的外戚干政。他提倡德行、孝道,朝中之臣皆俯首帖耳,後宮寧靜,百姓安居樂業,人數逐年上升,國庫充盈、邊關安穩。
方河前年跪在他的面前,請求去沛柔陵墓旁長居,他允了。方河守在太后陵墓後又過了五年,趙衡徐徐老矣。他的身體被日復一日繁雜的政務掏空,如今已然是支撐不住了。
就在寫傳位詔書的那夜,他接到了方河的死訊,彼時墨滴暈染了太子的名字。他愣了愣,也只是點點頭,隨後換了一張聖旨,重新執筆,細細地寫完了詔書,將聖旨交給小安子和晴元。
小安子與晴元看着皇上一步一步蹣跚着走進裝滿畫着太后畫像的屋子,眼淚潤溼了眼眶。
趙衡又翻起那本《論衡》,書邊已經卷翹、起了毛邊,但整潔完好,他熟稔地翻到那頁,瞧着書中的那幅畫,那是母后畫的小小趙衡。
天子沒有落淚,只是坐下來細細看着那幅畫,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年輕的母后坐在窗邊,她定是畫着畫着就笑出聲來。這一坐,就是一夜。
後來太上皇住在太皇太后生活過的院子裡,成日打理那棵枯死的桃樹。最後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裡,太上皇趙衡崩逝。
方河不顧年邁的身體,一路兼程,終於在一個清晨來到了沛柔的墓前。
潔白方正的玉石碑上寫着她的名字,他跪在墓前,“娘娘,奴才幸不辱命,如今終於來陪着您了。您已經離開皇宮許多年了,奴才這麼些年裡,一直在等着與您相聚的這一天。願來生,奴才能好好陪着您,保護您。”
他每日早起,爲她掃去墓前的灰塵,然後坐在屋前的椅子上,泡上一壺茶,閉着眼回憶,從第一次偷偷看見她,到後來的日日陪伴,再到她離開的那天…
每每都是淺笑到嘆息。
他一點都不孤寂,好像沛柔還在一樣,他只是換了個地方陪着她。
一日皇上派來伺候他的小太監前來送飯,他就躺在躺椅上,像往日一樣,手中放着一盞涼了的茶。
小太監叫了聲:“方公公,該吃飯了。”
久久地,沒有人迴應。
終於,他也離開了,終於可以如約去尋他的阿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