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海走了一段,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找到個話頭:
“養濟院被鄺沅接手了。”
“哦?”幼蕖沒想到真海突然提起這個。
真海一是爲了找話說,二來是他知道幼蕖對鄺沅有些不一樣,並未將這女子當做尋常魔人去敵對。
他接着道:
“養濟院之上,還有個什麼逍遙會,原來都是西灩波的爪牙,如今鄺沅將其整合了一番,直接併成了一家會派組織了,儼然成了一方勢力。”
幼蕖雖然在此際,仍然禁不住地表示驚訝。
可是轉念一想,卻又不是很意外。
當日地底魔宮一戰後,鄺沅不知所蹤。幼蕖便猜,她多半有什麼保命遁隱的手段,悄悄兒溜之大吉了,說不定躲在哪裡伺機再出。
鄺沅此女,不是甘於平庸一生的,更不會在躲藏中消耗光陰。她頗有些要幹一番大事的心胸,不然,她也不會拒絕以色侍人而選擇跟隨西灩波。
西灩波身死,卻留下了一波無形遺產,那些人手、力量散落各處,養濟院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支。若有心人好好利用串聯,未必不能成大器。
一想到養濟院就在卓犖寺眼皮底下,幼蕖不免要問:
“鄺沅如此作爲,那貴寺可有干涉的打算?”
養濟院雖然主事的大都是些凡人女子,可鄺沅畢竟原先是魔門的人。她要發展力量,必然不能悄無聲息,卓犖寺身爲八大門派之一,能夠允許臥榻之旁冒出一隻母老虎?
真海搖了搖頭,道:
“養濟院在凡俗間並無明顯劣跡,素來又有幫助弱小之舉,如今更是男女都收,擴大了施善範圍。敝寺長老以爲,不管背後用心如何,總是有助於減少這世上苦難,不妨睜隻眼閉隻眼,且由它去。除非其爲非作歹禍害生民,敝寺纔會出手干涉。”
幼蕖想起當初的鄒娘子一事,不由皺眉道:
“你可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來路上遇到的鄒娘子一案?那個暗裡挑事的張娘子玩弄人心,平添了鄒娘子的苦難。若這會派仍是此等作風,只怕離爲害世間也不遠。”
真海微微點頭道:
“我聽你說後,也提醒了敝寺幾處下院暗裡留心。令人稱奇的是,雖然養濟院仍然有暗裡收攏人心之舉,也難免不乾不淨的事,如今卻不怎麼使陰毒手段了,於門下有所約束,不管目的如何,的的確確在凡俗底層博了好聲名。”
那就好,果然是鄺沅的風格。幼蕖倒有些期待了,不知鄺沅會藉助養濟院、逍遙會之力成長到什麼地步。
幼蕖並不擔心鄺沅會成爲新一代禍害蒼生的女魔頭,不僅僅因爲有卓犖寺的暗中監察,更主要的是,幼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那種左右他人命運的快感,她的底線與道德感沒有那麼低。
至少目前看來,鄺沅已經擺脫了逍遙會從前刻意挑起男女對立的偏門招數,轉而潛心經營整個底層了。
這個世界裡,那些強有力者壓迫的是所有人,不僅僅只針對女子。權勢的貪慾與霸凌自上而下,一層一層壓下去,針對的是所有底層苦苦掙扎的人,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如果鄺沅能讓底層的諸多苦命人過得好一點,哪怕最終是要滿足她的野心與基業,也比視人命若草芥的妖魔一流好得多了。
在臨行之前,能聽到這樣一個消息,幼蕖還是有些欣慰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原先的大殿“別有天”處。
真海只恨自己走得太快,再往前一步,就是別離。不知再相見是何時。
他回身深深望了一眼幼蕖,稽首一禮:
“阿九,李施主,就在這裡。”真海不僅說得很不情願,更說得很慢,下意識想多留幼蕖一點時間。
他對未來送行的祈寧之無端生出惱怒來:知道愛別離是最苦,所以你都不敢來面對面送是嗎?將這撕扯的難受都讓我一個人受了!我再不幫你說好話了!
幼蕖哪裡知道小和尚心裡的怨氣,她心神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原先的“別有天”大殿之內,一團巨大的灰色漩渦懸浮於半空,正徐徐旋轉,周圍的空氣都被轉出了扭曲的波紋。
漩渦表面有微光跳躍,灰色表面之下,隱隱可見模糊的奇異景觀,不時有黑色的裂縫與空洞滑過,看着令人心驚肉顫。
漩渦內還有從未聽過的古怪聲音傳出,這聲音似乎能穿透靈魂,在她心底激盪起某種共鳴。
幼蕖心中不由浮現出一個莫名的聯想:這通往異界的法陣,她怎麼覺得與綠柳浦人魚一族的結界內外有些相似之處?
按下雜念,幼蕖緩步走近。
漩渦之下端坐着一位身披硃紅袈裟的僧人,微垂眉目,正是浮漚大師。
不同於上次所見的隨和簡樸,此刻的他衣飾嚴整、寶相莊嚴,卓犖寺高僧風範盡顯。
甫一走近漩渦,幼蕖就覺得微有暈眩之感,四肢亦開始痠麻,似被不知名的力量刺入肢體。可以想象,待得進入漩渦,其不適感受只怕會加劇百倍千倍。
浮漚大師擡眼望來,眼中清明智慧,隱有慈悲之意,他沉聲道:
“李小施主,你可準備好了?”
幼蕖恭聲答道:
“是,弟子準備好了。有勞大師!”
浮漚大師微微頷首,也不多言,指若拈花,拈起的卻是一塊隕石碎片。
漩渦似是得到了什麼感應,陡然擴張了數倍,與那隕石成共鳴之勢。
“咔”的一聲,隕石裂開,碎石投往漩渦之中,灰色氣團內“嘎嘎”作響,若被強行打開了某個通道。
真海雖然知道浮漚師叔能夠往來異界,卻從未親眼見過這等情形,他有些不安,下意識地上前半步,隨即意識到不妥,只得強行止住自己。
只是他心裡極爲擔憂,這通道,能過人麼?他看一眼幼蕖瘦弱的身軀,牙根咬得生疼。
浮漚大師口脣連動,默誦經文,悠長浩瀚之意立時席捲整個大殿。
“嘎嘎”之聲漸漸消隱下去,通道似乎穩定了,真海暗暗舒了口氣,悄悄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