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樹杈上,燕煌曦隱身於濃密的樹蔭中,冷冷地觀望着下方所發生的一切。
有趣。
他只道,人家上演的這幕戲,非常有趣,卻萬萬算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浩京,一幕相似的劇情,已經拉開帷幕——
《紅樓夢》中有一句話說得好——“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賈道進去了足足半個時辰,大敞的宮門裡,仍舊寂寂一片,不見半個人影。
日色慢慢地升高了。
陽春三月,天清氣朗,微旋的清風中,夾雜着幾許桃李芬芳。
如斯美好,卻沒有人看在眼底。
身爲大司馬,許忠銘當然是沉得住氣的,可是跟在他身後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兵疙瘩,就算表面上還循規蹈矩,腹中卻已忍不住怨火升騰。
終於,有人忍不住,張口吼了一嗓子:“皇上呢?皇上爲何還不肯見我們?”
許忠銘呼地轉身,一雙厲目橫掃過去,卻並沒有發現喧譁之人,剛要說什麼,後方忽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他的後腦勺上。
隊伍中頓時起了陣騷擾,許忠銘氣得微微發抖,強捺着胸中怒火,剛要發作,便聽得宮門內一聲長唱遙遙傳出:
“皇——上——駕——到——!”
朗朗陽暉中,長龍般的皇帝鑾儀魚貫而出,由一色身着黃甲的天子親衛打頭,手捧各式器具的太監宮女隨後,再是那乘九九八十一人擡着的巨大鑾轎,徐徐而來。
微一擺手,鑾轎停住,整支隊伍隨之靜止,雖人色衆多,卻齊齊無聲,襯得那面色弱白的皇帝,頓時高大威嚴不少。
士兵們各自面面相覷,爾後仍舊單膝跪倒,口中呼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論如何,那個身着龍袍的男人,還是他們的帝君,不管事態如何發展,他的君王之威,始終讓人無法漠視。
“哼”了一聲,黎長均卻並未叫起,冷冽眸光從衆人頭頂掠過,最後落到許忠銘的臉上:“許愛卿?”
許忠銘愣了愣,雖然極不情願,還是跪了下去,口中亦呼道:“微臣——”
“來人!速將逆賊拿下!”不待他把話說完,但聽得半空裡一聲炸吼,早有數十名近衛涌上前來,兩把揪掉他的冠帶,除了他的官袍,五花大綁作一團!
倏地擡頭,許忠銘看向那個高高在上,眉目冷然的男人。
他那雙黝黑的眸子,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地冷,一樣地,沒有絲毫溫度。
咧了咧脣,許忠銘忽然笑了。
甚至覺得那滿空的陽光都冽燦起來。
真好。
黎長均,原來你一直都沒有變。
原來是我,自以爲是了。
自以爲滿腹才華,智計出衆,自以爲懷着一顆愛國報民之心,就可以兼濟蒼生。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我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做得成大國之君。
才能,固然重要;心機,固然重要;城府,固然重要;權謀,也固然重要,卻不是一國之君最最重要的素質。
一國之君最重要的素質,是——御。
御臣下,御近身之人,御天下萬物,也駕御自己,凡天下可見之物,無有不能御之者,凡天下不可見之物,也御之五六。
方爲人君。
方爲霸主。
燕煌曦挺直了後背——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本以爲許忠銘怎麼着,也能與黎長均拼個兩三回合,好讓困在天牢裡的黎慕雲有所動作,只是,黎長均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居然一照面,就毫不手軟地吞掉了自己這位昔年至友。
伴君,如伴虎。
誠不假也。
看樣子,這場戲快收場了。
燕煌曦忍不住輕嘆了口氣——他爲許忠銘製造了一個如此好的機會,對方卻不知珍惜,白白浪費掉了。
或許,是許忠銘根本沒有帝王之命,帝王之能吧。
有些人,看似強悍,其實內強中幹,無論你怎麼努力去扶助,始終是個阿斗,起不來的。
而有的人……
嗖——
一支冷箭射來——
衆人瞪大雙眼,但見得黎長均側身一閃,竟然避過了那支箭!
但,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嗯,燕煌曦悄悄地數着,十四、十五、十六……這種招式,很熟悉呢,似乎有人用過?
是……誰呢?
燕煌暄。
兩年前那個大變驚天的夜晚,浩京城巍巍的城樓前,他那位陰戾的“兄長”,就是用這種新式武器來對付他的。
不過,沒有成功。
而黎長均,顯然沒有他年輕,更沒有他一流的身手,所以,最後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左胸!
微喘了口氣,黎長均伏在欄側,右手捂住胸口,努力挺直身子,往後看去——
一身囚衣的黎慕雲,正緩緩從廣場另一頭走來,他的身旁,是一個渾身裹在黑色斗篷裡的,一手持弓,一手搭箭的,殺手!
父囚親子,親子弒父。
光天化日,鮮血淋漓。
“好……”微微擡高下巴,黎長均卻笑了,“不愧是朕的兒子!”
冷冷地看着他,黎慕雲一言不發。
“……你以爲,朕死了,你就能做得成……皇帝麼?”黎長均低笑,嗓音黯啞,勉強擡起另一隻手,指向宮門之外,“你看看,你看看哪裡……你問問他們,會不會……聽從你的號令。”
“我只是想殺死你。”
黎慕雲啓脣,輕飄飄扔出一句話來,震驚了所有人。
“我只是想殺死你。”他面無表情地重複,“……大哥小弟他們的冤魂,夜夜在禁苑裡哭泣,你沒聽到麼?”
天地間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沒了聲息,呆呆地看着那一對父子。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黎長均那一向清冷的雙眸中,終於綻出絲頹色,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子,看向宮門外的無數兵勇,“朕,下詔禪位於二皇子黎慕雲,從此不再過問朝事……你們,都散了吧。”
“不,”他的身後,另一道聲線響起,“我,不做皇帝,我,只要你死!”
“你——”黎長均眼中兇光暴熾,再次唰地轉過頭去,那喉中滾動的“逆子”二字,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慈父方能震喝逆子。
他自知非慈父,如何能斥得出口?
他的兒子,當着天下人的面,口口聲聲要奪他性命,居然連九五之尊,都不放在眼裡,是何等強烈的恨意,何等堅韌的執著,方纔釀成今日的血變?
黎長均,一世梟雄如你,到這一刻,可有半絲悔悟?
皇權如何?長生如何?爲何斟不破?
縱使你萬年不朽,也不可能永世控制身邊的一切。
“殺了他!”他忽然擡起頭,朝着某個地方,一聲大喊。
衆人皆轉過頭去,卻只見青天湛湛,不知道皇帝是在對誰說話。
“真要殺?”
但是,一片空蕩之中,還真的就傳來了一聲迴應,雖極輕極淺,卻甚是清晰。
“殺!”
“殺了他,我們之間,可就一了百了了。”
“一了百了!”黎長均斷然答道。
寒劍破空,直刺向黎慕雲的胸膛!
那是天下第一殺手,奪魂噬命的一劍!
噗——!
寒刃透體,血色飛濺。
女子嬌美的花顏,剎那綻放,又剎那凋零!
“皇妹!”一聲痛喊,黎慕雲伸手扶住女子倒向地面的身體,眸中滿是驚痛。
“……皇兄……”她看着他,微微地笑,“妍兒這一生,只有皇兄真心相待……妍兒願爲皇兄死……願爲……”
“妍兒!”他抱着她,渾身的血,慢慢地冷凍凝固。
皇家。
他高貴顯赫的出身,榮耀無比的血統,所賦予他的,卻都是悲劇——從小,他日日膽戰心驚,看着一個個親兄弟,沉溺在冰冷的暗夜裡,失去鮮活的生命,而他艱難地獨自掙扎着,躲過一場場災劫。
他不明白。
那個男人,既然不愛他們,既然不想要他們,爲何要把他們,一個個帶到這世上來?
就是爲了讓他們,品嚐這無邊無際的痛楚與磨難?孤獨與清冷?
還好,還好上蒼還給了他一個活潑可愛的妹妹,雖然她嬌縱,偶爾還頑劣,但是在他眼裡,她是唯一可親可近的,她是唯一能聽他傾吐心聲的人……如果他們不是兄妹,他不介意,以另一個身份,介入她的青春,她的心靈,她的生命。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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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
“償清了。”
冷冷地收回劍,拭去刃上血漬,冷傲的男子退向一旁——他答應他殺人,且只殺最後一人,不管死的是誰,任務,都已經完成。
黎長均。
從此之後,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將用何等陰狠殘戾的手段對付我,我們之間,都再無任何干連。
噙着一絲絕美的笑,黎鳳妍恬然地閉上了雙眼。
她這一生,愛過恨過,到最後,終是選擇犧牲自己,成就溫情。
她是一個真實的女人。
活得真實。
愛得真實。
恨得也真實。
同時囂張,同時熱烈,同時,也寂寞了一生。
看着她漸漸消散在空氣中的靈魂,我的心中,滿是悲涼,就像看着提着裙幅,步步登上薪堆的韓儀。
她們,都沒有錯呵。
她們,不過都只是,愛錯了人,亦用錯了愛的方法。
招致無望的結局。
一個女人,爲愛執著一生,這是該當的宿命,男人無愛,乃是常事,若女人也無愛,這個世界,該是多麼多麼地……荒涼。
我們爲什麼會存在於世?
有的人會說,是因爲財,有的人會說,是因爲欲,有的是會說,因爲這樣那樣,而我想說——
人活於世,是因爲愛。
真的,世界無愛,世界將不必存在。
愛生命,愛生活,愛愛人,愛親人,愛朋友,愛子女,愛事業,那都是愛。
愛財如命者,結局悲哀;
愛權如命者,結局也悲哀。
愛而不當者,結局……同樣悲哀。
黎鳳妍,安靜地離開吧,你用你的鮮血,洗清了這一生的罪孽,但願來生,你能尋得一個愛你的男人,成就你的美滿。
若是殷玉瑤在,必定也會原諒你所做的一切,就連那冷然旁觀的燕煌曦,也闔上了眼眸。
內心震盪。
他這一生中,遭遇了很多惡毒的女人,醜陋的女人,狹私的女人,庸俗的女人,極富心機的女人……比如韓儀,比如黎鳳妍,比如他後宮中諸多的嬪妃,然而這些女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總是能給他一種震撼。
他曾經以爲,比起家國大事來,女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兒女情事都是可以拋諸腦後的。
可是他的這份固執,終因一幅幅鮮血浸染的畫面,開始寸寸坍塌……
開始是他的瑤兒,然後是韓儀,現在是黎鳳妍……
愛,恨,怨,癡,執,毒……他都親眼見過了。
對於女人,他似乎有了些瞭解,又似乎沒有。
只是他明白,自己的心,的確蒼老了很多,也浩泛了很多。
燕煌曦,你終於,慢慢地變得成熟了。
但還不夠成熟。
在這裡接下來發生的事,將會給你,更大的衝擊與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