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迴廊下,殷玉瑤默默地佇立着。
日影從正空移至偏西,身後的那道門,卻始終沒有打開。
她終於有些急了。
暮色愈發地深重,映出她滿眼的擔憂。
“吱呀——”一聲輕響,身材頎長的男子徐步而出。
“煌曦。”殷玉瑤立即上前,輕輕將他扶住,目光從他的鬢角眉梢掃過,不放過任何一絲痕跡。
“沒事。”他擡手輕擁住她的肩,微微淺笑。
“真沒事?”她卻不肯輕信他的話,仍舊執著地追問——好歹一年多了,她太清楚他要強的個性,多少事他瞞在心底,不肯對她言明,是以造就他們這些日子以來,一重又一重疊加的誤會。
燕煌曦尚未回答,殷玉瑤只覺胸腔裡一陣刺痛,溫熱的液體直往上衝——這痛?
再次看向燕煌曦時,她的眼中已滿含嗔怒:“你說謊!”
言罷,也不管燕煌曦自己怎麼想,擡手架起他,便匆匆往殿內走去。
及至將燕煌曦扶上牀,讓他好好地平躺着,殷玉瑤抽身欲走,卻被燕煌曦握住手腕:“你做什麼去?”
“去找納蘭照羽。”殷玉瑤倒也不隱瞞,實言相告。
燕煌曦蹙緊了眉,明顯表示不同意——他好歹是個男人,以前因爲殷玉瑤而求助於納蘭照羽,那完全是因爲無奈,可是現在,若是因爲他自己——
凝默了很久,殷玉瑤居然沒有反駁,而是選擇在牀邊坐了下來,深深地看着他:“那好,我陪着你。”
燕煌曦笑了,安恬地閉上雙眼。
他們兩人,在經由如此多血與火的考驗之後,終於越來越貼近彼此的心。
她瞭解他的高傲,並且慢慢地學會了尊重這種高傲;
他懂了她的柔情,並且越來越細緻地,呵護這份柔情。
這是任何一對夫妻,必須要經歷的過程,珍惜彼此,愛護彼此,以一顆平等的心,去對待彼此。
一夜無話,次晨起來時,燕煌曦的面色已經好了很多,殷玉瑤自己感覺也沒什麼不妥,遂各自洗漱,又去看視殷玉恆,見他已無大礙,心下頓時大寬。
兩人相攜着出門,才至院裡,便見納蘭照羽長身立在瓊花樹下,滿肩落英繽紛。
怔了一怔,兩人靠前,沒等出聲打招呼,納蘭照羽卻先開了口:“陳國,有信至。”
陳國?殷玉瑤心中一慟。
轉眼間,納蘭照羽已經將一張小小的紙條兒遞到他們面前。
“國無虞,諸人趕往雲霄山。”
“看來,”燕煌曦眸光沉靜,“他們已經動身了。”
“如果陳國無虞,其他幾路人馬也不會遭到什麼阻礙,這場大戰——”納蘭照羽說到此處,忽地打住了話頭。
大戰——
一千年來亙古未有的大戰。
一千年來逆乾轉坤的大戰。
僅僅只是這樣兩個字,已經讓他們,不禁微微有些熱血沸騰,剎那間充滿狂放的力量。
爲了這一天,他們等待得太久,拼殺得太久,煎熬得太久。
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們有些迫不及待,更多的,也是一種悵然,常人難以理解的悵然。
很多事,身在其中之時,你會覺得千難萬難,然而,當你徹底將其踏成一馬平川,回頭再看,真的十分悵然。
就好比一個開國皇帝,造反之初都是冒着殺頭的危險,滿肚子的苦水無法向人言說,然而真的等到登臨天下,一呼百應,回想當初,那些豪情壯志,那些鮮血淋漓,卻別有一種人生的況味,不是個中人,很難體會。
“不過,”納蘭照羽接着說道,“你們也不要高興得太早,雲霄山內到底是怎麼個情形,我們根本無從知道,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懷着必勝之決心,卻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冷靜的男人。
從容不迫的男人。
睿智而淡定的男人。
僅這一句話,便讓殷玉瑤和燕煌曦都不禁有些肅然起敬。
“你說得很有道理,”燕煌曦點頭,“所以,我們還是繼續去研究一下,那個劍陣的問題。”
“什麼劍陣?”
“來吧。”納蘭照羽沒有回答,而是轉身提步走在最前面,殷玉瑤和燕煌曦隨後跟上,他們誰都沒有察覺到,迴廊拐角處,有一道瘦小的影子一晃而過,一路尾隨而至……
浩宣宮僻靜處,一座空曠的殿閣中,三人並肩而立。納蘭照羽右掌揮出,拍向地面,那深青色地磚上,漸漸浮出無數星星點點的光芒,串成無數道光線,看起來像個棋局,卻也像——浩渺無窮的蒼穹。
“這是什麼?”看着眼前這不斷變幻的畫面,殷玉瑤眸中閃過絲驚異——不過短短數日,納蘭照羽從哪裡搞出這麼些玩意兒來?
“御天譜。”納蘭照羽笑了笑。
“御天譜?”燕煌曦眸中目光疾閃,“原來你早已料到會有今日?原來你早已打算着,要逆轉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納蘭照羽搖頭,“燕煌曦,我不是你,你做這一切是志在必得,而我只是興趣,我承認你遭受的磨難比我多,也知道你比我更加強大,可是,你還差了一樣東西。”
“什麼?”
“將天下萬物化歸己有的博大。”
一句話,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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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燕煌曦豁然開悟——其實,自打認識納蘭照羽之初,他就有一種困惑,爲什麼同爲皇室子弟,自己比起納蘭照羽來,總是少了一種氣度。
曾經,他以爲真正的強者,就是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就是像泰山壓下來,像出鞘的劍像奔馳的獵豹,可是這一刻,他終於懂了,真正的強者,乃是胸懷宇宙乾坤的博大,看似無形,其實時時存在,唯有這樣的強大,纔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可以傷得到他,這樣的強大,即使是整個世界不復存在,他,仍然強大。
“謝謝。”認真地看着納蘭照羽,一向桀驁的燕煌曦,非常誠懇地說。
殷玉瑤卻沒顧着他們,一雙眼睛只看着那些不斷變化的星線,她彷彿看到,有很多奇怪的力量,正在這些線條中奔突涌襲,循循環環,渺無窮極。
“你,想到了什麼?”注視着她表情的變化,納蘭照羽輕聲言道。
“道。”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微微地笑了。
道。
這也是《御天譜》所要展現的,同時,是他們一直在迫切尋找的。
世間萬物皆有其道,只要掌握了這種道,便能克敵制勝無往而不利,但是這個“道”,隨時存在,卻是人的肉眼所無法捕捉的,尋求這種道,靠的是心,靠的是悟,悟透天地蒼生,悟透世間萬物,那便得道,一旦得道,命運如何,死亡如何,富貴榮華如何?都不能再阻止他們,靠近自己的目標。
“燕煌曦,你將是《御天劍陣》的陣主,只有你完全領悟並掌握其中的一切,才能控制整個局面,將不利變成有利,將失敗,轉爲成功,而且,”納蘭照羽看了他一眼,頓了頓,這才繼續言道,“你還得牢牢記住兩個字。”
“什麼?”
“時機。”
時機?
燕煌曦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聽,自然就明白了。
時機。
的確是時機。
他以前之所以“死”的那麼慘,就是因爲不明白時機的重要性。
他要反抗安清奕,要反抗昶吟天,要反抗整個世界,那都沒有錯,可是,他得捺着性子等待,等待那個絕佳的時機——
等拿到乾坤境,拿到靈犀劍,拿到——同心燈,還有衆多與他同道的盟友,只有這一切齊備,他才能拔出手中的那柄劍,爲大燕,爲乾熙大陸,爲自己的愛情,放手一搏!
可是他等不及,在所有條件尚未成熟之前,他已經急不可耐地選擇下手,結果是傷了自己,傷了他人,更傷了自己最愛的人,差點讓整個燕國,整個天下,爲他的衝動而陪葬!
“時機,”納蘭照羽繼續解說着,“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個時機的問題,你和殷玉瑤要想在一起,得等待時機,你要滅掉那個存在一千年的幽靈帝國,得等待時機,你要喚醒整個乾熙大陸上所有的人,也需要時機,即使,你要闖進雲霄山去,還是得等待時機,如果時機不對,縱然強闖成功,也會付出非常高昂的代價,而一個聰明的人,應該學會,如何以最少的代價,去換取最大的成功。”
燕煌曦再沒有說話,只是頻頻點頭,眸中的神情越來越謙虛。
“可是,”殷玉瑤接過話頭,“其他人的配合,也很重要。”
兩個男人一起轉頭看她。
“不錯,若論這一點,燕姬,你比我們都要強,”納蘭照羽十分肯定地道,“你一向寬厚仁和,能將諸多不和諧的力量調配到一起,使之爲最終的目標服務,這一點,燕煌曦和我,都遠不如你,所以,你是副陣主,你的任務,就是把所有的人凝聚在一起,燕煌曦是主導,你卻是向心之力,他在前面走,你得發動所有人跟着他走,你能發動的人越多,你們所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小。你,明白了麼?”
“嗯,”殷玉瑤點頭,繼而搖頭,“可我覺得,還有些什麼不妥。”
“不妥?哪裡不妥?”納蘭照羽微微有些困惑——這幅《御天譜》,是他十餘年心血的傑作,還有什麼不妥?
“我不知道。”殷玉瑤非常誠實地搖頭,“只是覺得不妥,”言罷,又莞爾一笑,“或許是因爲,你的《御天譜》再怎麼完美,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到底實戰結果如何,還是得去做了才知道。”
納蘭照羽挺直了後背,眸中浮出鮮明的詫色——難道他,仍然小看了這個嬌柔的女子?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證明她已經不再是一年前那個,面對磨難只會流淚的水村少女了。
實戰。
再完美的理論,都會有缺陷,只有經歷過實戰之後,才能證明這理論到底是錯,還是對。
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誰都不敢輕言輸,或者贏。
即使是納蘭照羽。
即使是燕煌曦。
即使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強大得不能再強大的人。
“那我們,就以一顆淡定的心,去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吧。”納蘭照羽倒也是個虛懷若谷之人,立即表示贊同。
“我想閉關三日。”燕煌曦忽然道。
“我們一起閉。”殷玉瑤接着說。
“嗯,”納蘭照羽點頭,“那我這就吩咐下去,三日之內,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
沉重的殿門重重闔攏,將他們與外界隔絕開來,他們要在這裡,尋找出那一條——終極之路。
擊敗千夜晝,摧毀那個存在了千年的神秘帝國。
只是現在的他們還不明白,其實他們要擊敗的,要摧毀的,並不是什麼千夜晝,更不是什麼神秘帝國。
而是——人心。
無時無刻不在的人心。
他們所走的這一條路,從一開始,便是在與人心的狹隘,人心的淺薄,人心的懦弱,人心的一切弱點,做着不懈的鬥爭,若能戰勝這些,他們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強最強的人。
因爲,千夜晝,還有那個神秘的帝國,並不是存在於雲霄山中,而是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甚至是他們自己的心中,一個人只要時時刻刻學會打倒那個脆弱的自己,他(她)便會一天天變得強大,而這種強大,是可以不分地域,不分時間,甚至不分年齡的。
任何一個人,只要敢於做這樣的戰鬥,那他(她)就是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