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那天,天氣更冷了,魏姝實在是不願意動,故而窩在了房裡,起的也很晚,只用了些熱蓮子羹還有煨鹿肉。
燕宛邊收拾着東西邊與她說:“君上去了林子裡狩獵”
魏姝本是心不在焉的,聽燕宛如此說,想起了嬴渠以前是不愛狩獵的,她問:“是君上自己要去?”
燕宛否道:“是嬴瑨大人力邀,說這是改元,君上須親自獵得個獵物,開個好頭才行。”
嬴瑨是個頗有威望的老公室,若他要求,嬴渠不能不去,但她卻覺得這事沒這麼簡單。
魏姝問:“藍田君呢?”
燕宛將矮案擦好,疊着白巾說:“應該也一同去了吧,宗室的大多都去了。”
魏姝心尖突然涌過個可怕的念頭,他們會不會是想趁着秋狩暗害嬴渠,再立新君,或許這聽起來很瘋狂,但那些老宗室們是完全做的出來,曾經就是他們廢立簡公,輔佐先君繼位,如今再做一次也很有可能。
況且昨日的嬴渠的做法已經危機到了這些老宗室,他們有可能,也有理由這麼做。
如果是真的那嬴渠知道嗎?
他心思那麼縝密,想來應該是能洞悉的到,然而魏姝還是很擔憂。
帳子不大,一張榻子,一方矮案,很是冷,徹骨的風一吹,唯一的炭火就更弱了,智姚坐在矮案旁,動的實在是握不住筆,寫幾個字就要搓搓手,二十□□的樣子,爲人十分的穩重,且非常聰慧敏銳,是個可靠的人。
現在硯裡的墨結冰了,他嘆了口氣,正把筆放下,就見帳簾被掀開,進來了一個高挑黝黑的人,他正要禮節性的行禮,那人就制止了他。
魏姝道:“大人,可知隨君上狩獵的都是何人?”她很急,表情,語氣,就好似火燒眉毛了一樣。
智姚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急切的樣子。
智姚說:“除了廷中幾位宗室大臣,應該還有藍田君,嬴虔。”又請魏姝坐下,道:“發生何事,姑娘先別急。”
魏姝坐不下去,說:“嬴瑨他們會不會弒主?”
智姚臉色也變了,十分駭然,說:“尚不至於如此”他雖然如此說,但心中想的卻與魏姝一樣。
魏姝冷聲說:“豺狼狗輩,什麼做不出來。”
智姚沉默了一會兒,提議說:“姑娘,莫不帶隊人馬進山去尋君上?”
魏姝問:“以何爲名?”
智姚沒說話。
魏姝又嘆道:“不行,我只是略通騎射,若是貿然進山只會添亂。”
沉默了一會兒,她就笑了,她有法子了,於是出了賬外,已經有些狩獵的秦軍回來了,手裡提着獵物,又或者綁在馬後,馬鞭做響。
魏姝看見了子車罟,又看了看他手裡的獵物,拱手笑道:“將軍回來了?”
子車罟不知她是魏姝,只當她是珮玖,憨厚的笑道:“是”
魏姝笑說:“天色尚早,珮玖着實無聊,將軍不防與珮玖賭上一把。”
子車罟撓頭,說:“賭什麼?”
魏姝從懷裡掏出一塊馬蹄形的金塊,笑道:“以此爲注,將軍若能進山從君上手裡搶得獵物,這金塊便輸給將軍。”
子車罟笑了,道:“難了,誰不知君上善騎射,可百步穿楊。”
魏姝說:“但將軍也不是輕易認輸的人”
沒有人不願意聽奉承話,子車罟也一樣,他朗聲大笑,驀地背弓上馬,勒轉馬頭道:“好,承蒙先生誇獎,子車罟就試上一試!”說罷,已經絕塵而去,
秦國君臣以騎射爲樂,子車罟若真的搶下嬴渠的獵物,非但不會被責罰,還會被大加封賞,何樂不爲。
智姚見此,對魏姝說:“如此便可保君上安危?”
魏姝點頭說:“可以了,子車罟效忠於君上,赤膽忠心,有他和嬴虔在定能護君上無恙。”
靜謐的山林中,嬴渠披着大厚貉子披風,身下的馬緩緩的走着,此刻沒有一個宗室在他的身側,就連嬴虔也不在,他的身側沒有人,非常安靜,只有馬蹄踏雪的沙沙聲。
陽光透過層疊的樹幹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儘管現在形式十分危險,但他看起來仍是十分平淡冷靜。
他清楚那些老宗室的心思,他們心向藍田君,昨日獂王被殺,他們不免心有餘悸,他們怕,怕藍田君被抓,怕自己被供出去,怕榮華富貴會一朝煙消雲散,說白了就是怕死。
怕死卻還是不肯安分,嬴渠想着就笑了,人真的是矛盾。
緊接着他看見一隻狡兔在樹根下動,他擡起了弓,搭箭勾弦,然而只是轉瞬間他又改變了心思,他不想射殺它了,因爲箭囊中的箭是有數的,還有可怕的敵人需要應對,他不能浪費在一隻兔子上。
又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可怕的嘶喊聲,是從林子深處傳來,有人的,還有虎的,光是聽着就足夠的駭人,但是他卻笑了。
他驅馬走去,只見白雪上一片猩紅的血泊,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藍田君就這麼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他脖子已經被咬斷了,沒法動,他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臭皮囊,皮肉翻開,白骨也露了出來,還灑了一地的內臟,而那老虎仍死死的咬着他的屍體,不斷地甩動。
周圍的幾個嬴氏宗親嚇的沒有血色,面色青白,藍田君,一國公子,誰想就這麼死了,死的可怕又痛苦。
更重要的是他們誰也沒想過這林子裡竟然有老虎,君上狩獵的山林裡怎麼可能有老虎呢!
他們不傻,這不會是意外,沒有這樣湊巧到可怕的意外,他們隱約的猜到,這老虎是君上特意爲藍田君準備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爲他們準備的。
一頭健壯兇猛的老虎,寥寥□□個獵手,空空如也的箭囊,結局是毫無懸念的。
但老宗室嬴瑨還是非常的冷靜,儘管他是這裡年紀最大的,頭髮最花白的,但他絲毫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篩糠似的顫抖,或是痛哭逃竄,而是搭弓射箭,三箭齊發射進了老虎的肚腹。
或者是嬴瑨老了,眼睛昏花了,又或者是那老虎太過強壯,總之老虎並沒有死,反而更加憤怒了。
它嘶吼着,露着發黃的齒牙,隨時等待着撲來咬斷他的脖子,就在他轉身或是放下防備的那一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嬴瑨跨下的馬瘋了,這個可憐的小畜生大概是被嚇壞了,不安狂躁的亂動着,緊接着嬴瑨就被摔落在地,那馬也嘶鳴着跑了。
這無疑是嬴瑨人生中最狼狽危險的時刻。
嬴瑨的臉已經開始變得慘白,瞳孔收縮,身邊那幾個沒用的宗室逃的逃,傻的傻,有的甚至跌落馬下痛哭流涕的像個彘豝蠢貨,養尊處優的生活已經將他們骨子的秦人血性磨滅殆盡,可憐又噁心。
而此刻那隻猛虎已然盯緊了嬴瑨,但嬴瑨箭囊裡的餘箭只剩下一隻,除非他能一箭射穿它的腦袋,否則他就只有一條死路。
一箭射穿猛虎的腦袋
這其實並不難,但嬴瑨已經老了,眼睛花了,體力也不支了,不然也不會三箭齊射進老虎的肚腹裡,而且他現在還很害怕,很緊張,拿着弓的手臂在發抖,肌肉痠軟無力,腦中脹白,或許下一刻就會跌倒在地,更無法搭起那弓。
轉身逃,固然不行,可不逃,也是死。
猛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懦弱恐懼,張着血盆大口像他撲來。
在瀕死前,他想的是嬴渠,那個看起來溫潤好脾氣的君主,他想這個嬴渠可真夠狠的,真夠毒的。
然而並沒有意料中疼痛,甚至嬴瑨都沒有出血,因爲一束箭弩射穿了那隻老虎的腦袋。
接着便又齊來三箭,穿透了老虎的喉嚨。
嬴瑨有種劫後餘生的激動和恍然,他回頭看去,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
是嬴渠救了他。
嬴瑨劫後餘生的激動褪去,只剩下疑惑。
這本不就是嬴渠的安排嗎?爲何不借次時機殺了他,難道嬴渠不知道?不知道他想廢立他,擁護藍田君?
藍田君?
嬴瑨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忽的就明白了。
嬴渠不殺他,是因爲他身後有着蔭庇相護的龐大宗室,他若是死了,那些宗室就會藉機發難,到時事情只會變得更爲棘手。
但是藍田君不然,藍田君只是他們宗室手裡傀儡,死了也就死了。
嬴渠這是在給他臺階下,獂王謀逆的事可以全推到藍田君的頭上,反正死人是不會爲自己申辯的,同時嬴渠也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太過妄爲。
人越是老,就越該學會收斂。
嬴渠驅馬過來,沒有下馬,俯視着嬴瑨,他的眼睛很冷漠,但脣邊還是帶笑的,道:“大庶長受驚了,秦國的肱骨之臣,竟然遇此危險,寡人甚是擔憂。”他的笑很溫和,聲音也是關切備至,不知道的還以爲他真是好心。
嬴瑨拱手道:“承蒙君上掛念,老臣無礙,只是這山林危險,危險重重,老臣勸君上下次還是不要涉入過深,以免殃及自己。”
嬴渠笑道:“大庶長多慮了,寡人還年輕,尚能挽弓,倒是庶長,這把年紀不防在家安養天年,不然危機之時,跑不動逃不脫,豈不悔之晚矣。”兩個人都是話中有話,指的是什麼大概只有他們自己懂。
最後嬴瑨道:“君上說的有幾分道理,老臣會慎重思量的。”
風很硬,隆隆的吹着,魏姝的頭髮都被吹亂了,而且還下起了大雪,落了她一頭,一身,連沾的鬍子上都是。
智姚好生勸她說:“還是先進帳吧,再這麼凍下去人都成冰塊了。”
其實是他冷,魏姝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回帳子裡去窩着。
魏姝哪裡能回的去,這裡雖然冷,但她只有站在這裡心纔是安穩的。
魏姝看了眼凍的嘴脣發紫的智姚,道:“大人先回去吧,不必陪我,珮玖不冷。”
智姚也不想再同自己過不去,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別等太久。”
魏姝說:“好”
智姚剛回帳,子車罟就回來了,魏姝立刻問:“如何?”
子車罟下馬,憤懣的說:“什麼如何?君上獵的是虎,猛虎,我看見是都嚇懵了,等反應過來已經三箭穿了喉嚨。”又道:“不賭了,不賭了,本來也不可能的事。”語氣不太愉快,大概是覺得很沒面子,輸給君上也是輸。
魏姝沉吟道:“猛虎?怎麼會有猛虎呢?”
子車罟也說:“是,這林子不是外林,算是秦國宗室的囿園,不可能會有虎的。”
魏姝沒說話,她突然的想起此前嬴渠的叮囑。
……
“秋狩時莫要往林深處跑,裡面有猛虎,別讓寡人擔心。”
……
裡面有猛虎,猛虎,她當時沒有注意到,現在盟的回想起來,嬴渠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是故意的。
子車罟不然,他還在疑惑中,就聽魏姝問:“那猛虎可咬死了什麼人?”
子車罟面色變得很不好,說:“還真咬死了一個,藍田君。”
魏姝便懂了,但她沒說破,只是離開了。
智姚也知道了藍田君的事,看到魏姝掀簾進來,平淡的道:“君上這是開始動手了,肅清秦廷”
魏姝點了點頭,沒說話。
智姚又說:“正好,我們可以多安插一些自己的人進來。”
魏姝凝視着他,過了很久,冰冷的說:“自己人?到底是我的人還是齊公的人?”
智姚臉色沉了沉,他笑不出來,但還是笑了,說:“沒有什麼區別,你和齊國和趙靈先生都是一起的。”
魏姝沒說話,也沒什麼可說的。
智姚笑說:“有齊國這麼一個靠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魏姝冷笑說:“你當齊國是靠山,我當齊國是刀山。”
智姚笑了,這回是發自內心的笑。
魏姝卻笑不出來,她只是沉默,她若是一切都按齊人的要求去做,結果只會害了秦國,只會讓嬴渠對她心生厭惡。
過了許久,她說:“這世上誰都可以厭惡我,我都不在意,唯獨嬴渠,他不同,我不想他討厭我,更怕他恨我,這種心情,先生是不會懂的。”
她不想將自己和秦國同時置於嬴渠的面前,讓他抉擇哪一個更重要,因爲這結果是毫無疑問的。
世上沒有多少君主真的會爲了一個女人而辜負自己國家。
烽火戲諸侯,亡國之君,笑話而已。
嬴渠他不是周幽王那樣的昏君,所以魏姝也不會愚蠢去自取其辱,她要和秦國站在一起,永遠的,無時無刻的,甚至要比嬴渠更愛秦國。
智姚看着她,沒笑也沒說話。
魏姝起身行了一禮,離開了。
外面寒冷,帳子裡溫暖,她在帳子裡時身上發上的雪化了,融成了水珠,等她在出帳時臉就花了。
但她自己還未覺得,恰好嬴虔看見她了,詫異的不行,說:“你這臉怎麼花了?”
魏姝忽的就明白了,心騰騰的跳,說:“沒事?”
嬴虔只是盯着她的臉看,不說話,那眼神嚇人極了,魏姝覺得就要讓他看透了,轉身要走。
嬴虔想起來了,難怪他總覺得這個珮玖眼熟,現在珮玖臉花了,漏出白皙的皮膚,黏的鬍子也掉了些,他一下子認出來了,這個什麼珮玖分明就是魏姝,他只覺的怒火從小腹一直燒到頭頂,喝道:“你給我站住!”
魏姝自然是不會站住的。
嬴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轉身,又一把將她的鬍子全都蹭掉了,接着他的眼睛就紅了,像是與多年未見的死敵狹路相遇,恨不能此刻就抽劍動手。
他厲聲道:“魏姝!”
魏姝也嚇壞了,彷彿又回到了洛陰那次,但她還是有理智的,冷靜的說:“你先別吵。”
然而嬴虔根本沒聽進去,他只覺得憤怒極了,
難怪了!
難怪總是能在秦宮裡看見她,原來她本就住在秦宮裡,和他的弟弟,秦國的國君日夜的待在一起。
他以爲他的弟弟重用的是什麼良臣名士,沒想竟然是一個女人,還是這麼一個妖孽禍水。
嬴虔冷聲道:“魏姝你可真是厲害!白日裡混亂朝堂,晚上再爬到牀上去迷惑君上。好厲害的手段!”
他已經憤怒衝昏了頭腦,自然也不會記得自己還曾對魏姝的諫言大爲讚賞。
他討厭的是魏姝這個人,只要是她做的,便無一是對的,這種偏見在他心裡已經根深蒂固,況且還有先君臨終前的殷殷重託,魏女絕對不可以留在秦國。
魏姝也生氣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羞辱,她的身子都氣的顫抖,嘴脣發紫,又怕又怒的吼道:“注意你的言辭。”
嬴虔無比的憤怒,吼道:“注意言辭?注意什麼言辭,走!你現在就跟我見君上去!”他一定要讓嬴渠把她攆出秦國!
嬴瑨身上負傷,正要回去休息,卻聽見了嬴虔的話,其實不必他在場親耳聽見,用不了半個時辰魏姝是個女人的消息就會在秦廷和宗室裡傳的沸沸揚揚,所有人都會知道。
嬴瑨聽完就笑了。
一旁的宗室嬴伯道:“大人爲何而笑?”
嬴瑨笑道:“女人,他竟然重用一個女人。”下一刻他又突然變得十分陰冷,說:“乳臭未乾的臭小子,自以爲翅膀硬了,如今看來還是得要老夫好好教教他,教他這秦國的國君該怎麼當。”
嬴瑨的眼神非常陰毒冰冷,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吐血信的蛇,可怕又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