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徒不拜二師
棕漆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探頭出來的褐衣小童看到門外待立的人時,一下瞪大了眼,驚喜不矣。
“殿下,您身子好了?師傅剛剛還提起您呢!”
“已經無礙。師傅他現在可在飲茶,還是在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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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亞夫一掃平日的高傲端嚴,眉目間是少見的和悅之色,與小童輕聲應對,一邊朝屋舍裡走。
屋舍不大,在外面瞧着亦同周圍的普通民房相差無幾,越朝裡走,庭院設計大不同於一般東晁精緻嬌健的風格,滿園修竹翠籠齊天,一陣輕風拂過,沙沙聲響,碧光霽色,參差起落,平託幾分靜謐幽然。
這裡沒有一株櫻樹,除去平式主屋,處處彰顯着亞國風情的庭院設計,卵石碎逕,假山屏景,亭臺小榭。再繞出一叢翠竹,前方豁然開朗,一座碧色小竹亭臨水而駐,亭中一位華髮青衣的老者正托杯品茗,口中似還唸唸有詞,一派悠閒氣度。
小童歡喜地喚叫一聲,就跑了過去。
老人面目極爲普通,卻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清矍之氣,尤其一雙眼眸炯亮有神,似蘊有無窮的智慧神奧,讓人無形中便生出俯仰崇敬之心。
看到織田亞夫拾級而上時,老人眯眼上下打量一番,似乎是終於放心地點了點頭,笑意舒然。
“師傅。”
織田亞夫恭恭敬敬地跪落在老人跟前,雙膝着地,帖額叩首,這是東晁人見長輩時最高的禮儀。而能讓堂堂一國親王行如此大禮者,亦非尋常人物。
老人托起織田亞夫,藹聲詢問了近況。兩人對答,親切隨意,全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切教導,晚輩對長輩的崇敬傾慕。這對於在皇帝面前都一副凜然傲氣的親王來說,亦是極少見的情況。
盞茶功夫之後,老人放下茶杯,笑言道,“說吧,今日讓親王殿下您親自登門拜訪我這個不世出的老頭子,有什麼重要指令要下達?”
織田亞夫惻然一笑,“師傅,您言重了。”
這也是師徒二人慣常的打趣罷了,織田亞夫放下茶杯,十一郎立即將一直託在手中的東西遞了出去。
老人打開被絹布細細包好的物什,定睛一看,很是驚訝,“哎呀,你這小子專程跑來,就爲了讓老夫替你補這些破玩藝兒?”
織田亞夫尷尬地咳嗽一聲,“師傅,這不是破玩藝兒。這是,是徒兒十分喜歡的櫻花圖,因故,撕毀,想請師傅妙手回春。徒兒不勝……”
感激二字未及吐出,老人哼哼着打斷,戲謔道,“因故撕毀?既然如此喜歡,這因何故,又爲何人所毀啊?”
織田亞夫頭垂得更低了,不語。
十一郎見狀,有些汗顏,又有些替主子不甘,一齊垂下了頭。心裡很不屑於補畫一事,在他看來,那小丫頭的畫作根本難登大雅之堂,就是主子眯着眼隨手畫一幅,也比這“破玩藝兒”美得多。
而老人身後的小童捂着嘴,笑得眉眼如彎月。
老人一邊調侃着,一邊觀察着這個他平生收過的身份最高、資質最高、生得最美,心性卻最狠辣的徒兒,竟然露出如此扭捏羞愧的表情,心中一軟。
“因爲徒兒一時失控,築下此錯。”
織田亞夫沒有掩飾,直言己過。他知道,自己拜老人爲師十年,任何情緒也難逃其法眼,矯飾枉言,都是徒勞,更是對老人的最大不敬。不管哪種,他都不屑爲之。
老人大致看完畫作,眼中亦有幾分驚豔之色,默了一默,看着織田亞夫時,神色復又一片沉靜清穆,道:
“要爲師補好這畫兒也可以,不過,得勞煩殿下你給爲師打個下手。”
“徒兒遵命!”
織田亞夫欣然應允,隨老人起身。
也許有人會覺得,讓堂堂親王給人打下手,是不是太委屈了。
非也!
若知道了這位老者的真實身份,就沒人會這樣想了。
師傅二人來到一間放滿了各式工具的房間,牆邊靠着案臺、掙牆、人字梯等,桌上一排大小不一的排刷,並界尺切板、剪刀、撣子等等,還有油紙、砑石、蠟板,甚至連木鋸、電鑽、筒盆、調色盤等等都有。
這一眼看去,若非那大大的案臺上還放着一副裝裱了一半的畫作,就這些雜七雜八的工具很難看出這房間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小童和十一郎跟着進了屋,被老人指示着,將那未裱完的畫先收了起來,打水,調漿,潤刷,這一應準備工序都是裝裱字畫前,必做之事。
織田亞夫捋好衣袖後,老人問他,“亞夫,還記得爲師第一次給你上這裝裱課時,說過的話麼?”
織田亞夫點頭,“師傅說,三分畫,七分裱。裝裱之重,由此可見。”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將破毀的櫻花圖一點點鋪放在案臺上,拼放完好,前後左右地觀察畫作良久,纔拿起排刷,刷上第一道水,待晾乾。
又道,“亞夫,你瞧,雖然你很細心地將所有紙片都收集起來,但仍有些細小的缺口,無法完好地彌合。”
織田亞夫細看之後,眉心微褶,問,“師傅,這畫能補好麼?”
老人看着男子擔憂的神色,眼底掠過一抹慈藹的笑意,道,“憑師傅的手藝,當然沒有問題。”
這位老人便是東晁當代著名的國學大師——織田瑾,曾任太子太傅,大學士,非常傾慕亞國文化,研學頗深,尤其書法繪畫造詣在東晁亦是自成一格,極受仁景太上皇推崇。且其書畫裝裱技藝更是東晁一絕,據說早年曾遊學於亞國,師承有千年歷史傳自於大唐皇家畫院裝裱大師王行直的京裱一派,同時結合東晁的水土風情完善自創了一套織田式裝裱工藝,成爲時下東晁書畫界的先驅人物,倍受敬重。
前言道:三分畫,七分裱。
這話聽來似乎有些言過其實。實際上,千百年來盛行的潑墨水畫,畫好後單看上去只覺黑糊糊的墨團,實在不甚美觀,且宣紙雖易作畫,卻不易保存。古人創裝裱一技,不但可更好的保護畫作,使書畫作品千年不敗墨色鮮麗如新,高超的裝裱更能將畫作的優美意境發揮得淋漓盡致,有詩讚:藝心藝手須雙全,似護天香人玉欄;敢撿殘山取剩水,補懸便可起雲煙。
由此可見,一裱三千金,也不算誇大其辭。
若說名人們的寶鑑印章能讓一幅普通字畫成名增值,那麼,一個完美契合的裝裱那就是字畫的門面,如同“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一旦經名裱師之手裝出,其價值更將連年翻番,各種水漲船高。
所以,一裱三千金也常指某些裝裱大師的作品,千金難求,有時候比書畫本身的價值還要高,這實是千年文化積澱下來的珍貴藝術!
織田瑾聲音頓了一下,又道,“不過……”
織田亞夫一聽,緊張地擡頭看過來。
織田瑾開始刷第二次水,進行細補,一邊說道,“亞夫啊,若真是惜畫愛畫之人,怎可憑一時之氣,就棄書毀畫?你這個性子,爲師很擔心啊!”
織田亞夫默然,垂首,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初入師門時犯錯被師傅訓戒的模樣。
“爲師曾教你,臨書,摹字,繪畫,塗彩,希望能在纖毫揮灑之間,沉澱心性,陶冶情操,助你怡情養性,洗脫塵骨。”
織田瑾擡起手,織田亞夫立即遞上了一個非常精緻的小鑷子,織田瑾埋首畫中,開始最精細的修補畫作。
又言,“既然喜歡,那就要爲之付出更多的耐心和愛心。這個過程,興許有些辛苦,你瞧,這不就好了嗎?”
織田亞夫探首過去,看到剛纔明顯空缺一大塊的位置竟然已經看不出來,平整如一了,蹙緊的眉心才鬆解了幾分。
織田瑾又退後幾步,縱觀全局,琢磨半晌,才又繼續動手,還道,“有時候,只要站遠一點,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這樣湊近了,才能細細補缺,不易錯漏。這一幅畫兒全拜我手,可任我拿捏,但也責任重大,不可操之過急。如若不然,一個不小心兒,可就補不好,全毀了。”
這一個晨時,很快過去,然而修補的過程卻還只進行了一小半。
織田亞夫扶起老人時,小童立即上前給老人揉肩錘背。
瞧着老人滿額密汗,臉色也不若初到時紅潤,織田亞夫很自責。師傅年世已高,已經很少親自裝裱畫作,這工序十幾道下來,常需十天半月,十分耗損精力。可若非自己將畫撕得太爛,縱觀整個東晁他也只信得過師傅的手藝。且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師傅的繪畫技藝一流,尤擅櫻花,有二十多年的積澱。若畫作無法完全拼繕,憑師傅的託也可以妙手回春,運筆補畫,絕對看不出絲毫破綻。這也是師傅當年譽滿東晁書畫界,無人可及的超凡技藝。
除此外,就只有亞國有合稱的裝裱師,但他不可能爲了一幅畫,勞師動衆。
織田瑾瞧出男子心思,只笑道,“亞夫,今天就這樣吧!一週後,你再派人來取便好。”
“師傅……”
織田瑾擺擺手,讓男子坐下,“亞夫,這些年爲師雖遠離朝堂,但在民間亦時常聽聞你爲民興商,爲國興兵,爲我民族興旺發展做了很多事。爲師很以你爲榮!你而今身在高位,位高便權重,權重則責任更重,凡事亦需三思而後行,多多審時忖勢,以免……後悔末及。這畫兒亦可補全,但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能重新來過了。”
織田亞夫落膝於地,重重地點了下頭,應道,“是。”
回程時,他靠在車窗邊,眉間尤有兩道深痕。
街景快速後退,無一留色。
事,可思,可審,可緩而行之。
那麼,情呢?
那種每每一見到那小東西,就滯脹而無法開解的情感,到底如何三思,如何審忖,如何不急不躁?
他從來自信於自己的自制力,卻每每在那張小嘴下失控,該說那小傢伙難道是上天派來的他的剋星麼?
車行至荻宮時,男人眉心的褶皺似乎更深了幾分。
……
“笨蛋,亞夫,吃飯咯!”
輕悠坐在廊檐邊,晃着兩條小腿兒,將手中的米粒貝母片兒,往地上灑。看到兩隻綠雉撲楞着爭先恐後地衝過來琢食,臉上不自覺地染上了笑。
當她再伸手灑食時,突然被一隻手握住。
向蘭溪又氣又好笑地說,“輕悠,之前的話,你又忘了?”他忍不住點了點她的額心。
輕悠皺了下鼻頭,朝左右望望,癟嘴,“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你喲!又不聽話,教我怎麼說你好。”
向蘭溪搖頭,席地而坐,拉過女孩的小手,將那滿掌的鳥食抖落,握着細細的手腕,順着骨節輕輕推拿起來,這是他逮着機會就會給她做的復健。也都緣於之前兩人一起習字繪畫時,他發現的問題。
輕悠讓女僕們接走了鳥食,繼續喂。
回頭討好道,“向大哥,我保證暴君在的時候,絕對不亂來。”
他擡頭,瞪她一眼。
她急道,抓着他的大手央求,“向大哥,你不會還生之前我把你的字畫送人的氣吧?”
向蘭溪一愕,笑了,“我是那麼小氣的人麼?”
她笑開了小臉,眼眸盈亮,粉頰生光,就像那枝丫上顫顫盛放的櫻花兒,嬌俏,美麗,讓他瞬間失了心序,急忙垂首。
“那向大哥,你今兒教我你之前說的什麼皇帝家的專屬字體,好不好?人家以前從來沒聽說過呢,你現在就教我,好不好?回頭我也可以在小叔面前擺擺,嘻嘻,這世上還有他老人家不會的字體,一定遜斃了他。”
“好好,等會兒多吃一碗飯,我就教。”
“哼,討厭,你又來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打着趣兒。
女孩嬌語如珠,表情豐富有趣。男人儒雅溫潤,言行間盡是溫柔寵溺。襯着滿園香菲,真是一副怡人心神的畫卷兒。
僕人們心下嘆然,這不就是亞國成語裡的那句“郎才女貌”的真實寫照麼,多美啊!只可惜……
兩隻綠雉吃飽喝足後,頸項相交,窩成一團,慵懶依偎的模樣着實讓人心軟。
輕悠住了口,看着這一幕久久無言。
向蘭溪詫異,順眼看去,也是默然。
突然,輕悠開口,“聽說,這綠雉是鳥類,可我從來沒見它們飛過,和家雞差不多。小叔以前給我講過,說雞本來也是天上的鳥兒,也會飛。達爾文的進化論說,因爲環境變化,它們不用飛上天也能獲得足夠的食物,慢慢的,雙翅就退化了。而被圈養的雞,只需要定時等着主人餵食,什麼也不用做就能活得舒舒服服。那雙大翅膀,羽毛又厚又漂亮,就算展得再大再寬,頂多只能上屋頂,也飛不上天空,完全是個擺設。”
“輕悠……”
剛纔還容光煥發的小臉,漸漸黯淡下去。
“環境太安宜,鴻鵠之志俱損,安當雞雀鸚哥以愚人。”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緊得讓他的心也縮成了一團,“向大哥,我很怕,我不想變成失翼的雞雉,我想飛出去,我想回國,回我的家。”
“輕悠……”
向蘭溪按住了她的手,託着掌心,悄悄寫了四個字“靜待時機”。
卻說,“別胡思亂想了,你要是想家,不若求親王殿下,讓林雪憶來荻宮敘敘也好。”
“上次雪憶來,他就大發雷霆說不準再見面。這次我怕……”
向蘭溪直眨眼,輕悠很奇怪。
這時,有女僕匆匆跑來,傳話,“小姐,殿下回來了,請您過去一起用晚餐。”
輕悠不得不離開,向蘭溪又叮囑了她一番“忍”字真訣。
輕悠卻一直想着向蘭溪手語的含義,當她跟着女僕又踏入許久未曾進入的那間男主人屋,看到雕欄邊靜坐飲茶的男人時,突然想通了。
如果能見到林雪憶,就能互通消息,也許能找到離開的時機。裡應外合,更能增加逃跑的機率。
一想到這裡,她暗自驚惶了數日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沉下的小臉又恢復了愉悅。
織田亞夫聽到門下響動,才從自己的思緒中抽身,回首看到小人兒邁着小碎步,小手絞着,慢慢走來,小嘴兒邊藏着抹淡淡笑意,頓覺心中一軟,當人還差兩步距離時,他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將人攥進了懷裡,攬抱在大腿上。
“悠悠,你今日又習字了?”
發間都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他格外喜歡嗅聞。
她仍是不自覺地僵硬了身子,緊揪着手指,緩了口氣才答,“嗯,半個時辰前。”但藏不住的是小臉上悅色盡褪,緊顰的眉宇間,蓄着對他的壓抑和隱忍。
“聽說,近來你都和向大夫一起習字?”
聞言,她立即緊張起來。
“……沒,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有跟向大哥討教一二,他偶時有空,會寫幾個字讓我摹摹。”
她唯唯諾諾的模樣,讓他眉頭越皺越緊。她感覺到腰間的手臂在收緊,想解釋,更怕越描越黑,索性垂首不語。
他靜靜地看着她半晌,也沒出聲,氣氛壓抑得讓人渾身戰慄。
她的心砰砰狂跳,像要跳出胸口,愈發惶恐他接下來可能的行爲。
急道,“亞夫……”
未料,他突然一笑,眉頭開解,竟溫柔地撫過她眼前落下的一縷青絲,勾到耳後,柔聲道,“你就那麼喜歡摹字?不若,吃完飯後,我陪你。瞧瞧我和向蘭溪的字,誰寫得好,誰更有資格做你的師傅?”
她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剛纔明明生氣得像要大發雷霆啊!
“怎麼,你還興你們亞國那套,一徒不拜二師,不屑跟我學?”
“不不,我沒有。”
“那就是答應了。”
“……”
“上菜吧!”
織田亞夫愉悅地吻了吻女孩光亮的發頂心,長指輕輕梳着潤滑的長髮,只覺指間微涼,渾身舒暢。
------題外話------
下面是“討好寵”,大家懂滴喲!(噗…)
爲嘛師傅和亞夫是一個姓捏?
爲嘛師傅繪了二十多年櫻花喃?
大家儘量往極度yy曖昧滴方向聯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