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蕭冷兒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辛苦實難承受,一聲低吟,她終於驚醒。身子方移動一下,裂骨的疼痛立時傳遍全身。蕭冷兒向來最是怕疼,不由暗暗咒罵,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在她睡着的時候玩把戲,看她一會兒抓到人不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覺全身疼得幾乎就要麻痹了,剛想再動一動,已有人按住她的身子:“別動。”
目光順着那衣袖上去,見那張無倫的容色上覆雜神情,蕭冷兒先是一奇,再是一僵,昏睡前種種事情,迅速回到她腦中,只覺心中一陣劇痛,軟下身子去。
聖渢低聲道:“我已叫人去請最好的大夫,你再忍耐一會兒。”
蕭冷兒愣怔半晌,苦笑道:“我從小就最怕疼,也從來沒有哪一次搞的比這次更狼狽。可是現在,這兒更疼,”指了指心口,靜靜道,“就算一百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了。”
聖渢握着她的手一緊。
蕭冷兒擡頭看他,半晌反握他手,柔聲笑道:“你不用自責,我並不怪你帶我去那地方。不管你的本意如何,卻着實讓我瞭解了許多東西。我知道那裡跟你沒太大關係,我更知道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有那樣的才智無雙,那樣的狠心無情,才能建造出那樣一個地方。”說着邊笑嘴角已咳出血來,“他可當真才智無雙。”
雖然早已止了血換了衣服,卻彷彿依然是那滿身的傷痕與血跡,聖渢垂首:“你恨他?”
蕭冷兒恨恨:“我當然恨他!”她看一眼身上乾淨衣服,神色忽然一僵,半晌擡頭看聖渢絕美容色,早已緋紅了臉。
聖渢神情卻比她更紅更僵,難以與她對視,側過臉訥訥道:“那個、我……換衣服時,本來不想、不想看,可是你傷得那麼重,我怕弄疼你,所以……”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對面那人面上騰起的熱氣,絕美的少年突然失言,再也所以不下去。
尷尬半晌,蕭冷兒不自在輕咳兩聲:“算了,反正傷成這樣,也看不出朵花來。”話雖如此,臉上紅暈卻總也退不下去,她隨意搖手,原是要表達自己的無所謂,鑽心疼痛卻立時傳來,聖渢已然急急按住她手,斥道:“莫要亂動!”
握住她的手指冰涼,蕭冷兒不由一呆。
不曾注意她神情,聖渢小心扶她躺好,動作輕柔,卻是從未有過的細心。蕭冷兒微嘆一聲:“夜裡這麼涼,你還一直守着我,反正我也醒了,回去休息吧。”
聖渢眉心微皺,卻是另一種說不出動人的絕色風情:“說甚傻話。”
蕭冷兒握住他手,再嘆一聲:“大哥哥,你真的不用覺得內疚,我……”
“我想問你一件事。”打斷她話,聖渢認真凝神她,“那時你身體明明早已支撐不住,我看得清楚,你神態卻越發清明,是什麼讓你堅持下去?”
沉默半晌,蕭冷兒轉過頭去,澀聲道:“我可以不回答麼?”忽然之間覺得委屈,讓她堅持下去的那人,此刻卻又在哪裡?
點頭,聖渢緩緩道:“還有一件事。你說心比身體更疼,我只想知道,有誰能止你這疼?”
蕭冷兒恍惚,半晌平靜道:“庚桑楚。”
聖渢凝神看她,心中些微的恍惚,就算鏡湄,也從來沒喚過“庚桑楚”三字。而他今日,已從她口中聽到兩次:“問心本來一直在此等候,我們來之前宮中發生一件大事,他先過去處理了。”
蕭冷兒毫不動容:“我要見他,現在就要。”
良久,聖渢點頭:“這世上只要有人能治你,我就帶你去見誰。”
*
昭陽殿。
殿外守衛倒是不少,聖渢依從蕭冷兒意思擺手,倒也無人出聲,蕭冷兒攜了聖渢到一旁站好,聽殿內情形,一時不知該不該進。
兩人被強迫跪於大殿之前,一人高倨寶座之上,遙遙對峙。
被俘虜左邊那人滿臉鄙夷神色,庚桑楚偏頭看着他,卻是一臉懶散笑意,如三月春風柳絮。
原鏡湄搖頭道:“你當真以爲我們沒有辦法讓你開口說話?”突然起身,幾步走近那人笑道,“要知道,你現在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那人狠狠瞪着她,口中擠出兩字:“賤人!”
“啪”的一聲脆響,那人右邊臉立刻便高高腫了起來,連耳根都已通紅。庚桑楚仍然坐於寶座之上,彷彿從未動過,只神色已趨冰冷:“你找死。”
馥香濃冷冷道:“三年來,眼前這兩人人是首次能闖入地宮之人。”
庚桑楚向鏡湄問道:“可有扶雪珞與洛雲嵐的消息?”
原鏡湄搖頭,神色有些憂慮:“洛文靖早已到了洛陽,但連日來我派人全力追查,依然沒有他二人蹤跡。”
庚桑楚復又恢復笑容,摺扇輕搖:“手下人竟能闖入地宮,洛文靖果然了得!湄兒,既如此,咱們就陪他們玩上一遭。”摺扇遙指地上那人,“把他的兩節手指剁下來,送給洛文靖告訴他這是他愛女身上切下的。再割下他兩隻耳朵送到扶鶴風手中,告訴他這是蕭冷兒身上的。扶雪珞沉得住氣,我可等不及了。”
庚桑楚語音未落,慘叫聲已響起,兩節手指與耳朵應聲落地,那人已暈了過去。殿外蕭冷兒只覺心中疼痛與身體的疼俱是難忍,死死咬了脣,卻仍是支撐不住虛軟的身體一點點下滑。
原鏡湄臉上仍有憂慮:“這樣就能騙得了他們?”
庚桑楚一笑:“誰道我要騙他們?不過有人關心情切,看到這東西自然要坐不住。”又向跪地右邊那人笑道,“你也不說?莫要那副神情看我,你現在連咬舌自盡也不能。你信不信呢,我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平靜闔目:“不必多言。”
庚桑楚頷首輕笑,似對他頗爲欣賞,身體又動,摺扇倒轉,卻是在那人身上連點幾道大穴。再坐回座椅之上,摺扇慢搖,笑意越發從容。
那人渾身如萬蟻噬體,直痛得生不如死,額上豆粒般冷汗涔涔而下,嘴脣早已咬得血肉模糊,卻愣是一聲也不曾叫出聲。
庚桑楚點頭笑道:“是條漢子。”又轉向馥原二女笑道,“你二人倒是說說看,這般硬氣之人,我有沒有辦法讓他說實話?”
馥香濃沉默不語,原鏡湄狡黠笑道:“你說能那就一定能。”
庚桑楚失笑,正要說話,那方纔還痛得全無力道之人忽然閃電般向原鏡湄掠去。庚桑楚面色一沉,揮手之下一股大力已將那人摔退,輕斥道:“留之何用!”手中不知何時一柄薄刃已向躺在地上那人急射而去。
“叮”的一聲脆響,匕首和一物同時落地。庚桑楚擡頭,便見蕭冷兒站在那人身邊,方纔那匕首落地之前離她面容不過一寸,臉色慘白,她脣角已是絲絲血跡,瞧着他的眸色全是痛楚死寂。庚桑楚心中一震。
死死忍住喉嚨處翻滾的甜意,蕭冷兒手指着旁邊那人:“我不要他死,你允是不允?”
“好啊。”庚桑楚復又搖了摺扇,漫不經心,“我們便來賭一局如何,就賭扶雪珞什麼時候來。丫頭若贏了,我便放他。”
聖渢上前兩步,欲要開頭,蕭冷兒卻緊了緊握住他的那隻手。庚桑楚看那十指相握的兩隻手,只覺分外扎眼,已聽蕭冷兒淡淡道:“他既不可能此刻便來,這輸贏要如何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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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由我來定。”庚桑楚仍是笑着,目光早已從那相握的手上移開,“你若輸了,此人自是必死,方纔被拖出去那人,也即死,如何?”
看他半晌,眼淚從她目中流出,全是疼,全是痛,與她脣角不斷溢出的血跡混在一起,只有說不出的酸楚,那目光看着他,讓他拿摺扇的手都幾乎要拿不穩:“你……”
“我今天去了修羅宮!”
被打斷的語聲,似乎連當中呼吸的聲音都被瞬間凝結在空氣中。
庚桑楚目光越過蕭冷兒,冷然看着聖渢。
“從我們認識以來,我心裡,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恨你。”盯着他,蕭冷兒面上雖滿是笑容,眸中卻死灰一片,“我走在路上時還在想,你總是一張笑臉能傾倒衆生的模樣,我想了很久,也想象不出你親眼看着那鬼地方被每一塊土、每一件刑具、每一個由好端端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每一聲慘叫每一滴別人的血每一塊別人的肉堆積出來,親自指揮每一樣東西該放在什麼地方,親自設計每一種良心被狗吃掉的刑法時臉上該是什麼表情,是不是還是帶着你那該死的見鬼的笑容。我想象不出來。”她大口大口喘着氣,放掉拉着的聖渢的手顫抖指向他,“直到剛纔,直到我看見你搖着那鬼扇子頃刻之間剁下別人的手指和耳朵還能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只因爲旁人想要碰一下原鏡湄,即使你明知他是故意一心求死卻還要毫不手軟殺他。我才知道,你果然是應該笑着的。因爲你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殘忍無情到變態的混蛋,你甚至算不上一個人!”
她一字字說完,心裡的疼混着全身撕裂般的痛苦,站在他面前說這些話,她卻只覺比對着修羅宮無情打在她身上的鞭子,還要更難忍受。
庚桑楚只是看着她,聲音中尚有些輕柔之意:“你受傷了。”
恍若未聞,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蕭冷兒深吸一口氣:“剛纔那人,和你無怨無仇,只因道不同不相爲謀,你就可以把他當成玩物一般,手指,耳朵,人命,人命在你眼中算什麼?只怕連一隻螞蟻也不如。只要還對你有一點利用價值的東西,是不是就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庚桑楚大笑三聲,望着她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原本還把你當作生平勁敵,豈料見你一而再再而三都只有婦人之仁。爲達目的,一條人命算什麼?必要時你若姑息那一條人命便有百條千條性命因你一念之仁而喪生!”
蕭冷兒手足冰冷,一顆心彷彿墜入無底深淵,喃喃道:“你的心,難道當真不是肉長的麼?我認識你,難道當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一條人命不算什麼,那一千條呢?一萬條呢?你怎麼忍心……怎麼能那樣折磨他們?”
強逼着自己與她哀痛欲絕的眼睛對視,庚桑楚語聲依然平靜:“他們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罪有應得!”蕭冷兒大笑,嘴角鮮血漣漣,“他們受盡折磨而死,在你眼中全是罪有應得!那你呢?你他日,該是怎樣一種死法纔是罪有應得?”
庚桑楚同覺心中怒火滔天:“沒錯,我就是個冷血無情狼心狗肺的人!沒錯,我就是喜歡看他們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越痛苦,我越是高興,我越要……”
“啪”的一聲脆響,她此刻就站在他眼前,手從他面上錯開,已使盡全力,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