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護法站在一團昏黃的光中。他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水箱,內裡是一種高透明度的液體,只是分不清是液體本身的顏色,還是騎士團採用了黃色光作爲照明。昏黃的光穿過了透明的觀察窗,落到提護法面前。
這個如同舊時代水族箱一般的物體,就是光明之魂騎士團最爲核心的部分、最深的機密。
同時,也是六龍教的核心項目之一,“天一”。
提護法之前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個區域。哪怕他是六龍教高階護法,也未曾聽說過除“天一”這個代號之外的任何情報。
他忍不住望向那個巨大的水箱,看向裡面。
明亮黃色的水與光之間,有許多粉色的物體從水體底部向上延伸,如同密密麻麻的水草林一般。水箱之內的液體沒有明顯流動,因此這些水草一般的纖細粉色絲線沒有多少搖曳的跡象。
在這密集的粉色“水草”之中,還有幾顆“樹”一般的東西——應該叫“樹”嗎?提護法對種植區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印象中最深刻的“樹”大概是“樹狀圖”。
而那黃色光暈之中的粉色“小樹”,也確實很像是非常雜亂的樹狀圖,分叉再分叉。
每一個分支的末端,都是一朵粉白相間的“花”,“花瓣”還在緩慢蠕動。
“埃迪卡拉……有時候真會覺得可惜。埃迪卡拉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六龍教主很自然地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彷彿他剛纔就呆在那裡。
提護法問道:“那是……哪位騎士?”
“生命熔爐騎士團的。”向山的手輕輕按在透明的觀察窗上,“他最得意的作品,是找到特定的信號因子,使得小膠質細胞內部生成足量的肌球蛋白,與原本的肌動蛋白骨架、連接蛋白重新編織,形成了可動的類膠體組織——雖然不能形成複雜的結構,無法支撐多麼強大的動力。但是託他的福,我們可以製造一些……擁有些微自主能力的‘血肉機器’了。用體外培養的細胞就行。”
“有時候我都爲他感到委屈,因爲他將這樣關鍵的成果奉獻給了我們的飛昇事業。如果放出去的話,他甚至有資格在加拉帕戈斯聖殿內爭取自己的圓桌席位啊。”
水箱裡,那些“生物”,其實都是……
人類神經細胞。
神經元構成內核,而特殊的“肌肉化膠質細胞”則包裹着神經元,緩慢生長……
對,生長。
神經元原本是永久細胞,原癌基因沉寂而抑癌基因運作,一定生命階段過後基本不會生長。
還丹酶可以有限調用神經元的早期狀態,令神經元重新生長。
而六龍教則更進一步,解除了神經元生長限制。
如果這種技術運用在人體上,便會形成極易惡化的腦瘤。
六龍教內部,這項技術最爲重要的應用場景就是這裡。
“野蠻生長的神經元”。
“可惜啊,埃迪卡拉回地球之後,就直接失聯了,生命熔爐現在恐怕也凶多吉少。”向山搖頭嘆息,“他這樣的人才,可惜得很。”
提護法道:“聽起來確實很遺憾……”
“他爲飛昇事業做過不少傑出貢獻。天人道那邊有他半年之前的備份。或許未來他的人格可以重現人間。”教主說道。
“跟上來吧。我得讓你更深刻的理解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教主揹着手,走在前面。
這裡的燈光並不連續,似乎沒辦法照亮每一個角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光明之魂駐地原有的大部分現代化設施,都與AI有着一定聯繫。而在AI大規模異常的現在,六龍教緊急停用、破壞了所有AI控制的部分。
這些照明全都是應急照明。
六龍教主向山甚至自我調侃,說這樣就更像照明不良的反派組織基地了。
兩人就走在一條鋼鐵的懸掛式走廊。教主的腳步聲穩定得令人安心。提護法則小心錯開了腳步,避免共振引發懸廊脫落——日常在這裡行走的科研騎士中,沒有一重天武者。
一重天義體與常規義體質量上有巨大差異,這種很少有武者來的日常環境,設計也很少考慮這一點。
儘管提護法的這種小心在大多數時候都毫無必要,但是他已經習慣了這一點。
在越過了二十盞應急照明燈後,兩人接近了第二個封閉水箱。
機密項目,“二轉交媾”。
這個水箱也與前一個如出一轍,一樣的大小,一樣的昏黃。
只不過裡面的內容卻大爲不同。
大塊容易讓人聯想到海綿或珊瑚的粉色組織堆積在水底,色澤不再是純正的粉色,偶爾有其他金屬離子的顏色浮現。
“恣意生長的神經元。”向山如此說道,“這是探索生命形式的一部分。”
提護法點了點頭。他的文化水平以及素養並不支持他對這件事發表評論。他倒確實知道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人類其實只有一次與外星生命接觸的機會。但在那一次,人類連一個外星細胞……不,是一個外星有機大分子都沒有接觸到。那個被人類命名爲‘奧洛倫’的陌生文明,只用一種特殊的巧思,送來了刻錄着遺傳信息的存儲器。”
“因此,一切有關於奧洛倫生命的推測,都是基於‘用碳與金屬離子重新搭建遺傳物質、植入地球細胞’之後的討論。但是三百年前,我們……應該說,是萬機之父,就在一張餐桌邊,提出了一個假設……”
向山不由得回憶起還是個人的約格莫夫。他從盤子裡抽出叉子,對着自己指指點點,說“人類中心主義者”時那種藏不住的鄙夷。
“我們一直很好奇,奧洛倫的文明程度,只比三百年前的人類稍高,比不過二百年前的人類。但是,他們卻願意付出巨大代價,製造‘奧貢’這麼一個系統,來輸送這一點點信息……”
“我們是基於人類的行爲模式來推測奧洛倫生物的行爲的。但是,約格莫夫提出了另一個假設。基於金屬基生物的生存條件,奧洛倫必然是一顆距離恆星更近的行星,這裡或許可以獲取更多的太陽能,考慮到金屬基生物所表現出的性狀,太陽風與行星磁場碰撞所流溢的能量說不定也能成爲一種負熵源。”
“這顆星球上,巨量‘生產者’死亡之後在海洋之中堆積、分解。被固定的太陽能不會被分解者全部利用——這些遺骸在熱水中迅速水解爲單糖和酚類,進一步裂解成小分子有機物。烯類、烷烴等輕質有機物浮在海洋表面,形成大型團塊,甚至是覆蓋整個水體的油膜。而在水底,則有可能存在着疏鬆多孔的碳層。”
“所謂‘充盈着整個海洋的有機燃料’——奧洛倫文明一開始就生活在獲取燃料極爲容易的環境裡。二百五十年前人類基於地球環境打造奧貢這樣的宇航器,確實會讓整個社會破產。但是對奧洛倫來說,卻只是隨便擠一擠就能擠出來的資源。”
“而一旦接受了這個假說,以這個假說爲前提開始思考,你就會發現,奧洛倫生物的‘底層驅動力’註定是異於人類的——甚至會比人類與AI的差距還要大。”
“您是說……這樣的環境裡,生產者優勢會巨大無比,最佳生存策略只會是‘獲取更多太陽能’?”提護法很快基於演化的思路提出自己的見解。
“三百年前,也有人這麼說過。”向山嘆息,“這一點其實很好回答——選擇壓力不止來自於星球環境。物種之間的競爭,同樣可以構成選擇壓,促使生物演化。生產者極大繁盛,那就很有可能會出現以生產者爲食物的生物——也就是消費者。生產者的賽道如此擁擠,消費者的生態位競爭壓力極低,生物就會自發尋找出路。”
“消費者之間也會彼此競爭,物種內部也會競爭。”
“真正可能導致‘我們’與‘奧洛倫生物’行爲上出現差異的地方,或許會在更底層的地方——我們的祖先,早期真核生物,可能是分解有機物的化能異養型生物,也有可能是混合營養型。而奧洛倫送到地球的遺傳代碼,所還原出的運動機制,卻包含了地球所不存在的‘電磁自養型’酶系統。”
“奧洛倫文明認爲,這是它們的核心特徵嗎?它們一直演化成高等生物,都沒有失去‘電磁自養’的潛力嗎?”
“在地球,生命的奇蹟只發生過一次。延續成萬千生靈的那一次奇蹟,一開始就是‘異養型’,通過分解有機物獲得能量。從未獲得葉綠體的後鞭毛生物——我們動物、或者領鞭毛蟲,從未獲得過葉綠體,從來沒有自養的機會。”
“而奧洛倫,每一個生物都具備電磁自養的機能,至少是潛力。他們星球所有生物的共同祖先,是一個電磁自養型的細胞。
他們星球的磁場可能相當活躍,又或者更高溫度、高含水量帶來的更加激烈運動的大氣,含水風暴的摩擦帶來衆多的雷霆。對於奧洛倫的生物來說,‘電磁力’一直是可能輕易獲得的能量補充——丟失了相關遺傳片段的生物,一定會出現競爭劣勢,會被自然淘汰。一直到發展出高等文明爲止,他們都沒有退化掉這份能力。”
“而能量獲取的難度與穩定性,是塑造自養型與異養型生物免疫策略差異的關鍵驅動力之一。在地球,作爲生產者的主流自養生物通過光合作用穩定但低效地獲得的能量。異養生物獲取食物,則是通過高風險,換取短時間內獲得高密度能量的可能。植物將大量能量預先投入到難以移動或回收的防禦結構中——也就是細胞壁,或者酚類、生物鹼、萜類等對入侵者有害的物質。這些化合物即使在沒有病原體時也存在,是巨大的前期投入。”
“而面對實在無法對抗的病原體,植物會主動枯萎患病部位,犧牲局部來保全整體。這是他們的演化策略。動物則不是這樣。”
“動物的免疫追求防禦的速度、精準度,適應性免疫提供高度特異性的識別和強大的清除能力,雖然初次反應耗能巨大,但一旦建立記憶,再次反應更高效快速。這是一種‘不惜代價保命,以求快速恢復覓食能力’的策略。”
“簡直就是軍武殺法與常規武學之間的區別啊。”提護法如此感慨了一句。
向山甚至思考了一秒鐘,然後讚歎道:“有趣的見解。確實,鷹犬可以更穩定的獲取資源,但是俠客若是以較小代價殺了一個高手,就能立刻獲得大量資源——一針見血啊我的護法。”
提護法有些不解:“可是,這與我們的飛昇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動物剛剛誕生的古老歲月裡,細胞剛剛開始分工、分化。那個時候,一種可以調節其他細胞生命活動的細胞,就是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共通的源泉。動物的免疫系統,需要主動干涉其他細胞的生命活動。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還共享許多相同或相似的信號因子,也有大量完全一致的信號受體。”
“只是,免疫系統與神經系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演化道路。神經系統在細胞分化上很純粹,在結構上極其複雜,而免疫系統則是分化出繁多的細胞種類,整體卻是一張流動的網絡……當然,現在的人體也基本不包含這套流動的免疫系統了。”
大腦的免疫系統是由獨立的“御林軍”——小膠質細胞完成的。
“個體與外部環境之間的分界點,其實是免疫系統。免疫系統決定了‘個體’這個概念可以延伸到哪裡。免疫系統的核心功能是通過區分我與非我,來維持機體內穩態。而‘意識’的運作,也來依賴鏡像神經元的功能,來自於對我與非我的認知。”
六龍教主仰起頭。不知爲何,他的語氣之中,包含了一種提護法所不能理解的情緒。
——我一直以爲那只是一個笑話……
六龍教主在心中自嘲,繼而說道:“一個包含了自養能力的混合養型生物,免疫的底層邏輯,以及意識的演化,都會與我們人類有着巨大差異——我們只是給自己加裝了電磁自養功能模塊的人類,不可能成爲奧洛倫生物,調控我們形態的是其他遺傳信息。”
“人類從異養型生物轉化爲了電磁自養型生物。而現階段,人類對這一事實的利用,僅止於‘血液消失’——人造神經迴路,就利用了大腦內殘留的血管,鋪設特殊的神經元,來實現部分認知能力的特殊強化。教內則認爲,這種生命形式的轉變,還有更大的潛力。”
“探索奧洛倫可能的生命形式,更深刻地認識‘非我’,也是我們探知‘自我’的一條路徑。”
“‘二轉’內部,是經過改造、原癌基因活躍的神經元細胞,水箱之內電場能充足,還有輻射與藥劑誘導突變……”
提護法感到敬畏:“這也能誕生意識?”
“現在這當然沒可能做到。這只是一團恣意生長的神經元,並且還伴隨着巨大的癌變風險。但是,它們同時也是具備完整功能的神經細胞,就算被調用了生長指令,這些細胞羣也依舊具備放電、存儲、傳遞信息的微弱功能——說起來你知道嗎?很久之前,科學家認爲有一些寄生在魚類體內的寄生生物,是刺胞動物的癌細胞所轉化而來的。我們也很期待,這些自養型神經元可以在這裡突變出什麼驚喜。”
這些水母,實際上跟“把尚未長成的水果放進方形容器得到立方體水果”沒什麼差別,只是技術含量高了幾級罷了。
教主再次往前走去。
第三個水箱,被稱作“陽”,而裡面的生物,居然是粉色的“水母”。數十隻水母,就這樣微弱扭動着,懸浮在稍小的水箱之中。
“嚴格來說,這不是刺胞動物中的水母,構成它的所有細胞,都是靈長類動物。”六龍教主望着水池內搖曳的水母,如此說道,“我們用物理方式,將神經元與膠質細胞拼接,用有化學梯度的藥劑來誘導不同部位的不同細胞產生合成不同蛋白質,最後硬生生拼成了這樣一個生物……”
提護法再次震驚了:“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對奧洛倫生物的一種猜想啊……”六龍教主嘆息:“在能量極大充沛的環境裡,自養型生物就是如此自由。我甚至可以用克隆的人類神經細胞,拼成這樣一個獨立個體——它沒有繁殖能力,也不會自動生長。”
教主稍微停頓了一下,等待提護法詢問“爲什麼是水母”。片刻之後,他還是接着說道:“至於選擇水母,是因爲它在多細胞生物中相對原始與簡單的樣子——我們也能觀察,高等生物的神經元在這個網絡結構下,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產生什麼樣的活動。”
“至於下一個機密項目‘陰’,就沒什麼視覺上的奇觀了——所有的內容,也就是以機械的方式,用人類神經元拼成簡單神經網絡,並將之與智能設備連接。”
提護法好像有點明白與教主的交流模式了:“那麼這個項目的目的又是……”
“人類的意識,是身體這一血肉機器的‘用戶界面’。UI之下,則是億萬年屎山代碼構成的程序,細胞結構將它封裝,物理層面的摺疊是某種程度的加密——而且,它沒有註釋。經過一輪的認知能力提升之後,內家武者碰觸到這種代碼,第一反應不是‘迷惘’就是‘生理性惡心’。”
“而‘陰’,則是相當於我們這些只能通過UI進行合法操作的普通用戶,自己製造血肉的‘差分機’,重走意識誕生的發展路線。”
“而下一步,就是用人腦去連接這些拼接而成的非人神經網絡,去觀察他們的反應,去觀察這種事情對人類意識的影響。我們現在所掌握的技藝,最多也只能構成類似頭足類或昆蟲的網絡,信息量很低——這就是項目,代號‘骨’。”
“而你身上正在發生的變化,便是多個項目的武器化運用。熟練駕馭這全新的武學吧,提護法。”
“辯論無法直接領悟真理,但是在以空對空的文字遊戲之中,人可以理解什麼是‘空’,繼而也就理解了什麼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越是知曉非人,就越是知曉何爲人。越是理解非我,就越是能把握‘我’、”
“我已經爲你揭示了武學的發展方向,剩下的,就需要你自己走了。”
提護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朝着向山微微躬身:“越是理解非人,就是越是理解人。越是理解非我,就越是擁有我——我完全明白了,教主!”
“看到你還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提護法,心理自檢有在做嗎?”
提護法道:“一直有,自我偏移參數完全在可控範圍內。”
“嗯,我教的技術,不會錯的。記住,你剩下的時間,只有二十天了。聖姑那邊,需要人手。我太過顯眼,沒法出面——你代我出面,幫聖姑做好那件大事。”
教主說完,便轉過身去。
無論何時,他都要給教衆留下自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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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洲高級武官菲沙頹然倒在地上,背後的噴射器甚至是被直接扯下來的。
他的左腳已經變形,雙手架勢之中透露着恐懼。
男人看着面前那五米的義體。勻稱接近人形,只有足部稍微放大。
掛載着衆多尖端武器。
那是諸王的義體。
不可戰勝的敵人。
那是……諸王的義體。
楊振豪道:“我通常不會給鷹犬機會的。菲沙閣下,你正常來說也不會有機會。只是呢,我們原本就不足以掌控光復後的地球,所以必須要有一些合作對象。鑑於你在自己封地的表現,我認爲這個人可以是你,但並不必須是你,你能明白嗎?”
菲沙無言地點了頭,但是卻又說道:“您這是要我去死。”
“我已經把安裝包傳給你了。你肯定不會因爲投誠而被阿耆尼王的後手殺死。”楊振豪道。
“但是,王上遲早會回來的……”
“那就讓他回不來。”楊振豪毫不猶豫,“我相信木星的俠客能做到的。”
“武神都做不到……”
“也就是說,您要選擇在這裡與我廝殺到最後一刻嗎?”楊振豪點了點頭,一隻手攤在面前,擺開架勢。
菲沙的拳頭握緊又鬆開,如此循環數次。
楊振豪趁熱打鐵:“想清楚了,就算真的要死,那也是現在就被我殺死,跟未來被阿耆尼王殺死的差別。我勸你不要自誤。”
菲沙點了點頭,終於不做抵抗,打開了數據接口,關閉防火牆,任由對方在自己體內種下蠱術。
“分我一點火箭燃料。急着趕路。”楊振豪如此說道。
數分鐘之後,一輛戰車開了過來。菲沙的副官哈姆基一把打開車廂,微動作裡混合着幾分討好的意味。
一道飛翼懸停在哈姆基面前。哈姆基識趣地主動給飛翼插上燃料注入管。
在補充過燃料之後,飛翼與楊振豪後背對接。
瞬息之間,楊振豪越過音障,朝着天空飛去。
楊振豪現在使用的,是朱安雷賓的義體。
第十二武神幾乎是完美奪下了朱安雷賓的義體,唯一有損壞的部位,只有後背的外裝甲。
鑽石鍍層磁鏈武器通過加壓,釘穿了朱安雷賓的背部裝甲,然後釋放電磁脈衝,由直連大腦的金屬化脊椎轉化爲次聲波,從細胞層面破壞了朱安雷賓的大腦。
義體近乎完整奪下。
只有少量的部件,因爲那瀕臨失控的裂變堆而出現明顯劣化。
但這些都有備用件。
楊振豪直接就在朱安雷賓的旗艦裡找到了備用件。
另外還有一倉庫的外接武裝。
那一日,楊振豪在接到傳訊之後,便安排在世界各地的俠客觀測天空,時刻關注戰場。踏入陷阱已成定局,北地武魁最要緊的便是降低損失。他甚至召回了守在太空電梯地基的鬆島宏,將手上剩下的一重天武者與幾乎所有炸彈都堆到墨丘利之眼騎士團的周邊。
南極的那一箇中微子探測陣列暫時沒辦法,墨丘利之眼這邊,他就打算即刻摧毀。
但是,當各地數據彙總之後,他果斷選擇集中俠客囤積的液態燃料,帶着後備力量以最快速度奔赴戰場。
楊振豪沒法看到細節,只能根據模糊影像進行推測。但他賭對了。
馳援的幾名一重天俠客徹底擊潰了庇護者的士氣。
而這個時候,向山已經陷入了昏迷,尼婭古蒂同樣有着腦震盪與輕微輻射病症狀(賽博武者標準輕微)。
楊振豪是唯一一個有技術操控朱安雷賓義體的人。只做了簡單的改造之後,楊振豪便馬不停蹄踏上了鎮壓全球的征程。
落地,釋放EMP,擊潰高級軍官,如此重複。
只是,俠客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地球的庇護者勢力,依舊要強過俠客。
地球上還有八十多名一重天軍官。
若是他們抱團的話,也是一種極大的麻煩。
但是,楊振豪卻沒有“都殺了”的選項。
而朱安雷賓的義體,許多部件對俠客來說是無法補充的。這具義體的磨損對俠客來說是不可逆轉的。朱安雷賓的義體,對於整個太陽系戰局都是有影響的。俠客可預見未來之內,都沒法獲得這樣完整的高級義體了。可以說,這是堪比艦隊的軍用武器。
好鋼必須用在刀刃上。
楊振豪花了幾分鐘時間與尼婭古蒂商議,敲定了一批名單。那八十多名一重天軍官,被兩位武魁首劃分爲三類,“可以接受投誠的”,“可以接受投降但必須交出一切武裝的”,以及“必須要死的”。
本人以及直系下屬都沒有凌虐平民記錄,同時有在履行所謂“庇護者”責任,積極剿滅綠林勢力,且僅在上級調令下參與過對俠客圍剿的高級武官,纔有投誠的可能。
符合標準的只有十來個。
而本人出於自身意志凌虐他人,或者參與過對俠義勢力屠殺的高級武官,均被列入“必殺”的名單。
這也是一種無奈。
如果不接受投誠,那就意味着原本數量就少的俠客們,必須用命去填這差距。
到最後,俠客依舊無法實際控制整個星球。
楊振豪依舊要連續完成數十次獵殺。
好在第十二武神最後廣播的內容,給了戰局意想不到的變化。
墨丘利之眼騎士團被俠客成功拿下了。鬆島宏在這一過程中大放異彩,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的病毒出人意料地幫助俠客攻陷了這個秘密基地。
高級軍官們並不知道中微子探測設備的具體參數——這些對他們來說都是保密的。
而武神最後的廣播,卻告訴他們了一個事實。
——這個東西,可以探知一重天武者的大致位置。
高級武官們對此感到驚懼,因爲遲疑而不敢立刻抱團。
從原理上來講,一羣一重天抱團,太容易被這個探測設備給逮住了。
楊振豪預想之中的“最壞局面”沒有出現。
“一對八十”和“八十場一對一”,於高手而言是兩種不同的狀況。儘管絕頂武者可以依靠運動戰把一場一對八十生生拆成八十場一對一,但能打一對一的話,爲什麼要現場拆解呢?
“接下來……還要等待當地俠客的情報。”楊振豪的目光,不由得飄向大地上的一個點。
從太空中看,平平無奇的騎士團駐地,普通的巨大建築。
“火星那邊傳來的消息……木星局勢實在不大好。”
“還有那支自我犧牲的力量……”
“向山……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就在楊振豪目光的末端,穿透層層牆壁的一處密室。尼婭古蒂的大腦懸浮在營養液之中。這裡是墨丘利之眼騎士團的核心區域。
在佔據了這裡之後,楊振豪指揮非洲與北地俠客聯手,將這裡打造成地球俠義勢力的臨時指揮中心。由於忌憚天空中的投彈打擊,所以庇護者軍隊難以大規模集結,俠義勢力也終於有了地面之上的堡壘了。
而位於超級建築地下的中微子探測陣列,本就被重重工程所保護。
只要守得住通道,這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尼婭古蒂現在就在這裡工作。
尼婭古蒂被隼攻擊了數次,腦震盪不輕,之後又與庇護者們戰鬥,最後還暴露在失控裂變堆的狂暴輻射之下,把向山給救了出來,也吃了一些輻射。
現在她跟向山、陶恩海這倆待在同一個密室之中修養。與地球各地俠客還有地外俠義勢力的聯絡工作,現在就是她在做。
協調各方俠客作戰,另外還要安撫部分與投誠者產生衝突的俠客。出現緊急軍情,也需要她調遣俠客去解決。
最令她擔憂的,還是地外的戰局。
就在第五武神舉事前夕——好吧,這個詞語排列組合還是有點太過嚇人了。就在火星那個不知道新的還是舊的向山舉事之前,庇護者突然大規模炸燬了火星附近的中繼站點,導致火星與火星外區域的網絡丟包率大得驚人,完整數據發送過去,另一頭能獲得多少,全靠運氣。
也不知道這種事情,與自稱“第五武神”的那個向山有沒有直接聯繫。
“第五武神”重新舉事的時候,火星網絡丟包率已經大到難以通訊了。尼婭古蒂也沒有與“第五武神”直接聯絡過,只是由烏托邦平原區武魁首轉呈。
只是烏托邦平原與第五武神所在有萬里之遙,而火星本身也在動亂之中,內部聯絡同樣不通暢。
火星與木星傳來的情報也很令人擔憂。
卡門線戰場“控制論亡骸”最後詭異的行爲,以及哈特曼的突然撤離,一直讓地球俠客看不明白。
結合地外戰場來看,這恐怕是祝心雨使用了什麼手段,然後被哈特曼察覺了。
尼婭古蒂很難相信這件事。這壓根就違背了物理學——不是內功的常識,是物理學!祝心雨不可能隔着幾個天文單位影響地球戰場。
但各方面情報都顯示,事情就是她做。
太陽系的整體戰局在尼婭古蒂眼中,幻化成一副着晦澀的面孔——看不清楚,只知道很難看。
尼婭古蒂操控着一具義體,就在房間之內踱步。
陶恩海道:“沒必要感到壓力,尼婭。地球、火星——我們這一下可是奪下了兩顆巖質行星。就算最壞的情況,阿耆尼王回來,奪回了地月系,那也會處決掉所有抗俠不力的軍官,地球還是會陷入一陣武力真空。再怎麼也不會比之前差了。火星其實也是。”
尼婭古蒂轉向陶恩海:“恩海,你之前是在火星活動的,孤牢騎士團的事情,你真的就一點也沒有聽說嗎?”
“說過多少次了,火星、小行星帶跟木星我都有來回走動。”陶恩海有些無奈,“孤牢騎士團部分高層有同情俠客傾向,確實不是秘密,有一些名俠知道。但那個時候孤牢騎士團還沒把關鍵情報放出來啊!我在地球也呆了好幾年了,恐怕是在我抵達地球之後,孤牢騎士團才逐漸與俠客接觸吧。”說到這兒,陶醫生品咂了一下,“難不成一直與我聯絡的斯昆劍聖,就是第五武神?向山是這種風格……好像也對。”
斯昆劍聖,一個最近十多年逐漸活躍的神秘人士,應該是俠客,並且是隱藏身份在網絡中活躍的那種。大部分人都根據這個特徵猜測,他恐怕是內家爲主的武者。
斯昆劍聖長期爲俠義陣營輸送科研騎士方面的技術資料。
這一點也佐證了“內家武者”的身份。
“現在來看,他恐怕是通過合作、交易一類手法,繞過內功攻防竊取數據的。”尼婭古蒂點了點頭,“那你覺得……第五武神能夠成事嗎?”
尼婭古蒂與一半的武神打過交道。第二武神、第四武神、第六武神與第七武神掀起的動亂她都有參與。
她沒有見過第七武神,因爲第七武神誕生於陣前,從誕生到敗亡,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第七武神敗亡之後,她回到了故鄉,一直到今天。
第五武神她也沒有見過。這位獨行俠一般的武神與第六武神活動時間有很大一部分重疊,而那個時候尼婭古蒂與第六武神接觸更頻繁。
第五武神活動的規模比較小,敗亡得也比較早。
陶恩海嘆息:“我實在不清楚。這個問題我也沒法回答。”
“火星迴傳的消息……”尼婭古蒂再次踱步,“也只能希望他們可以做到了。”
“關鍵還是在於向山——咱們這兒的這一個。”陶恩海又看了一眼懸浮在維生液體裡的另一個大腦。現在他們三人倒是同樣的狀態。
向山的大腦遭受到激烈的核輻射,染色體都不成形了。
但對於現在的科技來說,這依舊有救。
基準人的細胞生長、自噬和凋亡的過程其實並不協調。向山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完全義體改造,而神經細胞是永久細胞,變動較小。在下一次技術革新之前,這種“不協調”都不會產生明顯症狀。
基準人的細胞在細胞核死亡之後,依舊可以在一定時間內保持結構完整,而不至於快速自我分解。部分細胞層面改造技術甚至還會延長這個時間。
在這個過程中,重新往細胞內植入可以充作染色體的東西,細胞依舊可以進行生命活動
而向山其實就有一批在體外的染色體。他在俠客方與生命熔爐騎士團都留下了自己的生物樣本。
提取染色體,克隆擴張之後重新植入染色體失能的細胞之內。
這是非常尖端的醫療技術,有好些難點。地球上能執行這操作的人並不多。
但是,非常好的好消息。
一個綽號“瞬間爆炸單殺王”的俠客,正好帶來了一批科研騎士,能滿足相關需求。
而陶恩海當年帶到地球的技術資料,加上向山從生命熔爐騎士團那邊開源的技術資料,也足以補齊缺憾。
楊振豪是看着那些投誠的生命熔爐騎士團科研騎士完成治療的。
只是,給向山治療的科研騎士也坦言,向山一定可以活下來,但活下來之後能保留多少記憶與能力,全看運氣。
“武神細胞層面的改造做過不少,有好些都是我未曾接觸過的。我實在不知道這些技術成果在輻射洗禮下的變化。”那位科研騎士團是這麼說的。
向山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老實說,這不是什麼很好的跡象。
如果不是儀器顯示向山大腦正在逐漸活躍,尼婭古蒂或許都不會再抱希望了。
可是,只是醒來也還不夠啊。
“唉,如果向山不能及時醒來的話……難道真的要讓振豪去嗎?”尼婭古蒂嘆息,“當初我們祈求有奇蹟發生,就真的有赴死者主動出現——可如果向山不醒來,他們的付出,還有火星那邊……”
“木星戰場——那邊或許纔是最重要的。爲了讓我們有這個機會……”
尼婭古蒂突然閉口不言,只是繼續踱步。
但這個時候,另一個聲音卻突然出現。
“告訴我,木星那邊怎麼了?”
尼婭古蒂突然停住。她語氣之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向山?是你嗎?你什麼時候醒的?”
“其實有一會兒了——不,或許之前就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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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2031年,與約格莫夫、大衛他們一起暢談“奧洛倫”。
不知是他們。那個時候,祝心雨也在。景老師也在。朋友們都在那個小小的園區裡。那個地方雖然很小,但是卻連接着人類這個狹小的世界與宇宙那個巨大的世界。
他夢見了“第一屆天下第一武道大會”落幕之後,大家一起聚在園區裡開慶功宴的那一夜。
還有,他抓着高中的神原言葉,將她帶到“羅摩項目”紀念館的時候……
向山自己沒有女兒。神原尊的女兒或許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吧。
他的夢境一路貫穿到最後。
在迷惘之中,他看到了等離子體的輝光。
約格莫夫在變成傻逼之前的造型。巨大的手掌,獨立的反應堆。那是用磁場操縱等離子的武功,絢爛光焰如同劍氣一般從手指噴射,混合了熱武器與貼身短打的特點。
掌心還能釋放中子流衝擊。
如果當時義體之內還有一個裂變堆的話……
同歸於盡的概率大概超過六成吧。
剩下的四成裡,至少有兩成半是約格莫夫打得縮手縮腳,被向山斬殺。
真是慘痛的教訓啊。就算失去了全部的記憶,也依舊在生物腦內刻錄了這一點。
疼痛……
頭顱整個被扒下來的幻痛。
還有神速王……
隼·弗伊格特插在地面上的戰槍。
再然後,向山的意識開始上浮。
這個過程其實有些奇妙。向山連接上了尼婭古蒂給他預留的數據接口,連接上了輸入設備,攝像頭與微音器。
計算機的緩存文件,也順理成章成爲了他意識的一部分。
或許是這次瀕死所帶來的全新變化。
向山原本就在朝着“與AI融合”的方向發展——假性人格覆面就是一種“扮演人的AI”,向山沿着第八武神的道路,與這種特殊AI共生。他原本就在不斷改變。
而這一次瀕死與復甦的過程,似乎起到了一種難以定量的作用。
向山似乎早就醒了。他的一部分——電子設備內,存着緩存文件。他知道尼婭古蒂與陶恩海最近幾十分鐘的交流,但是他的大腦卻沒有正式甦醒。
一直到剛纔。
向山開口詢問道:“木星發生什麼了?”
“祝心雨暴露了行蹤,就在木星宙域……”尼婭古蒂說道,“哈特曼正在朝那邊趕去。如果他率領天星艦隊抵達戰場,俠義勢力就不得不撤退。赤星義從與白艦義從能不能把祝帶出來,只能看運氣。我們需要一名頂尖的武者,操控頂尖的義體去改變戰局。”
“俠客一方沒有更多的軍隊可以抵達戰場了。只有頂尖義體的頂尖武者……”
“現在是什麼……”向山察覺到了系統時間,語氣瞬間就變了:“這……我昏迷了這麼久?來不及了……”
向山想不到,自己醒來之後的第一個情緒,居然是“絕望”。
義體的絕對質量相對戰艦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加減速代價都更小。另外,義體也更小,更不容易與小型天體相撞。許多戰艦難以穿過的“通路”,小型義體是可以走的。
在準備了足量的推進劑後,小型義體確實可以比大型艦艇更快抵達目的地。
但是,那也是有限度的。
向山快速回憶了一下地球與木星的相對位置,以及阿耆尼王可能的行進路線,很快就做出了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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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趕不上。
想不到一醒來,就要面對愛人犧牲在遠方的消息。
尼婭古蒂卻搖了搖頭:“來得及的。擾亂天星艦隊的加速進程,使他們錯過光速公路的窗口,就可以搶出時間,已經有人做到這一點了。除了我們之外,太陽系還有其他義士。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足,還能有數日的準備時間。”
“我們其實已經擬定了一個最優的作戰路線。向山,你必須選擇獨自一人從地球出發,只攜帶義體,不攜帶其他武裝,直接前往火星。火星的一名俠客之前表示,會爲你提供必要的武裝。在這之後,你必須越過小行星帶。如此一來,你就可以以萬全的姿態提前一步抵達木星戰場。”
“但是,在這個過程之中,你必須時刻緊繃自己,應對微型天體——在至少數百個小時的時間裡,你都是在賭命。在抵達火星之前,你甚至沒有武器。”
“你有可能面對神速王的攔截。在卡門線那一戰,他不知道你的實力,情報上是你單方面佔優,但是這一次你不再有這個優勢。而就算抵達了木星,你也必須面對天神王與勇者王兩名強者,大衛還有哈特曼也有可能出現……”
尼婭古蒂看着向山:“這些就是你要面對的事情。你甚至會直接被微型隕石殺死在半路。”
向山這個時候反而安定了下來:“就這些嗎?哈,聽着簡簡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