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越看越眼熟,猛地想了起來。五年前父母剛去世不久,自己向東行時在弘農附近,遇到一羣從關東敗戰而歸的士兵搶劫村落,並將一個上前勸阻的小吏吊起來毒打。我看他實在可憐,於是乘機放了他逃走。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若能有一身武藝,非將那幾個民賊正法不可,”記得當我們一口氣向南面的山中逃出幾裡,擺脫了追殺後,那人擦拭着臉上的血跡,對我作揖道,“小兄弟,救命大恩,徐某也不言謝了,他日有緣,自當涌泉相報!”
……
面前這大漢雖然雄壯威武,遠非記憶中人所能相比,但這身高,這臉膛,這鬍鬚……絕對錯不了,就是他。
大斧越掄越急,方圓數丈之內都是巨斧破空之聲。我全身無力,再也沒法躲閃,脫口大叫道:“且住!徐大哥,是你麼?”
對面那大漢一怔,停斧不砍,遲疑道:“在下正是徐晃,尊駕何人,何以如此稱呼?”
我用大戟勉強支持着身體,劇烈咳嗽道:“徐大哥,你可還記得五年前的那個放你下樹的孩子麼?”
徐晃全身一激靈,瞪眼失聲道:“小兄弟,原來是你!”
“想不到你真學成了一身武藝……”我再也難以維持,身體搖搖欲墜,吐出一口大血道,“原來大哥你大號叫徐晃……前陣子聽人談起長安的楊奉麾下有個虎將叫徐晃……莫非就是你?”
徐晃點點頭,無比懊喪道:“正是在下,唉,一言難盡……”
我苦笑了一聲:“大哥你明明是大漢官吏,怎奈何入了鐵羌盟?”
徐晃尚未答話,幾十個羌騎兵大約是看到我們適才的打鬥,所以從四周紛紛跑來助陣。
我慘然笑道:“罷了,徐大哥,你殺了我吧。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是緣分……”
徐晃聽我那句“大漢官吏”,面上肌肉扭曲,此時回頭看到鐵羌盟騎兵過來,咬牙道:“好!”忽地大喝一聲,舉斧向我頂門直砍。
我只覺得全身已經沒有半點力氣,索性不躲不閃,只等斧子落下,只見徐晃掄斧動作奇大無比,斧頭尚未落下,反將身側衝來的一名鐵羌盟士兵帶下了馬,那人脖頸向後扭成九十度,顯然是不得活了。
徐晃大聲怒喝道:“小賊休走!”連環六斧力量奇猛地劈出,只是每一斧準頭卻偏了一尺多遠。他這掄開大斧,四周趕來助陣的羌騎兵卻倒足了大黴,不是被斧柄帶着,就是被斧頭蹭着,登時全都倒撞下馬。
看我仍是一昧站立着不動,徐晃似乎越發怒不可遏。他大叫一聲,人斧合一般向我衝刺,“轟”地一聲,巨斧直劈在我身邊,在那乾硬如石頭的地面上,竟應斧出現一道四尺多長的裂縫。借這個機會徐晃低低道:“跳上戰馬速速逃走,你我後會有期,一定要小心馬超!”
我心中苦笑,自己一心求死,“後會有期”無論如何也說不上,但能多活一刻,起碼便能多牽制一個敵人,這番人情不得不領。於是衝着徐晃微一點頭,我爬上旁邊一匹無主的戰馬繼續向回趕,漸漸追上了前面那密集的羌騎兵。
有幾個敵兵回頭看到了我,隨即一股驚惶的氣氛籠罩了他們。大約早被我剛纔那瘋狂的砍殺給震懾住了,看到血葫蘆似的自己竟反身又衝了回來,無人敢硬攖鋒銳,“呼啦”一下向兩旁爲我讓出道路。此時自己全身上下七八處傷口都在淌血,頭暈眼花更無暇跟這些敵人廝殺,索性加急催馬穿了過去。
跑出大約二百步,猛地一聲慘呼傳來,這聲音自己相當熟悉,趕緊凝聚目力向聲音來向望去,只見左前方有一人正被四條長槊前後插着挑在了半空,那人正是胡安!
我如中雷擊,肝腸寸斷,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傷痛,大力催馬狂呼亂喊着衝上去。大戟化爲手中的光芒,所到之處殘肢、斷臂、頭顱、濺血猝向兩邊急噴,霎時間開出一條血路,勢如破竹地衝殺而去。四周的敵人見我這等凶神惡煞似的衝殺,無不心膽俱裂,紛紛放慢腳步,拉開與我的距離。前面那挑起胡安的四敵丟下胡安就逃。有一個稍微慢了一點,被我趕上去一戟搠中後心,隨手挑得飛了出去。
胡安身子軟軟地落下,被我一把接住。他全身上下也不知吃了多少槊,早已被鮮血染紅。被我放在馬上,他雙眼圓睜而失神,彷彿已經認不出我是誰了,忽然眼睛又亮了起來,想要說話卻從嘴裡不斷地涌出血沫。四周敵人圍攏上來,當我將之斬殺後,低頭一看,不由大慟:他已然斷氣了。
我悲聲長嘯一聲,此時四面人頭涌涌,盡是敵騎,胡安距離我最近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我腦子昏亂,怒吼着再次撥轉馬頭,反向對着敵陣最深處殺去。
忽然大腿似乎被狠狠刺中,眼前陡然出現一名頭領打扮的人。全身猛地一冷,整個被驚濤駭浪似的殺氣所包圍!
由於鮮血粘住了眼皮,此時自己已快睜不開眼,當即咬牙猛衝。忽然感到一個尖銳的兵器當胸刺來,那種銳利的勁風激得胸口的傷處發出巨痛,讓我多少恢復了點神智。
我趕忙用方天戟向外一架,只是敵人這一刺實在非同小可,這一架竟沒能完全架開,長矛一類的武器深深地刺入我的右肩。緊接着兩匹馬已經貼在了一處,那敵人的長矛頓時“啪”地一聲折斷。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那充滿緊張的呼吸聲就在耳邊響起,轉頭用力一口咬下,似乎感到牙齒所觸,是一個柔軟的脖頸,接着一股鮮鹹的液體涌入嘴裡。
隨着驚惶的尖叫聲,那敵人大聲哭叫起來,她竟然是個女的?
但此時生死戰場上,又有什麼男女之別。我伸手將她從旁邊的馬上提了過來,卻始終沒有鬆口。隨着那敵人鮮血的不斷地涌入,我感到意識和力量逐漸恢復,精神不由爲之一振。
再喝了幾口,這才鬆口。我睜眼看清,原來被箍在懷中的是個羌人打扮的少女。但此時她清秀的面容變得煞白,驚恐萬狀地望着我,脖頸上一個鮮血淋漓的牙印,早癱軟在那裡。本想直接扭斷她的脖子,但羅珊那受盡虐待的模樣忽然浮現在眼前,我頓時心腸一軟,不忍再動手。
我縱馬繼續前奔,放聲厲笑,聲音遠遠地傳開:“你們儘管上啊!誰敢來犯我中牟,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周圍的敵騎看到這一幕,早都駭得魂飛魄散。“轟”地一聲,他們四散奔逃,再也沒有敢與我放對之人。彷彿是連環扣一樣,這些士兵的恐慌好象水波一樣擴散到全陣。此時氣勢敵消我長,前面騎兵亂衝亂逃,將後面不明所以的敵人一齊衝散衝亂,整個陣型彷彿累卵一般崩塌。
我猙獰狂笑,咆哮着在亂軍中往返踐踏衝殺。意識漸漸模糊,恐懼和痛苦都在慢慢離體而去,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在我死之前,我要報仇,爲同袍們報仇,爲我自己報仇……我要殺死馬超,殺死所有的敵人!
你們要來殺我,我就先殺了你們!
人影不停地從眼前晃過,敵人在驚慌,在哀號,在奔逃。
身上似乎由增加了新的傷口,但自己已經不再感覺到疼痛,只有掄戟,再掄戟。血花不斷地在眼前噴起,令人麻木。
我只有殺,不停地殺!
霎時間全身一震,好像有無數殺氣的細流從自己身上迸發出來,彷彿火山爆發一般,形成吞沒一切的狂潮。
我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大戟彷彿不受意識的控制一般,自然而然地運動起來。
眼前失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一片血紅。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一陣巨大的號角聲響起,這巨大的響動好象一隻巨手,強行將自己即將泯滅的意識喚醒。頓時剛纔軀體的痛楚都疊加起來,尖銳地刺在神經上,那種彷彿要被扯成無數碎片的痛苦,令自己忍不住狂叫出聲。
我完全清醒過來,劇烈地喘息着,這的巨大痛楚,正在不停地提醒着我,自己仍然還活着。鮮血順着臂膀流得滿手都是,又滑又粘,幾乎握不住大戟。
昏黃的天空下,自己孤零零地立馬在戰場上,四周那些活着的敵人都早已遠遠地逃開。腳下是一大片暗紅色的泥沼,無邊無際地向四面延伸開去,無數殘缺不全的肢體、碎裂的頭顱與折斷的兵刃橫七豎八地散落四方,猶如西域商人那大紅地毯上點綴的刺繡。
仔細地回憶着剛纔彷彿迷茫不清的情景,我艱難地喘息着,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在那瞬間,自己所使用的竟然是滅天戟法。
在腦子裡只剩下單純的殺念之後,腦子裡關於奉先公施展那絕世戟法一點一滴的記憶,逐漸和自己的身體的動作相合,不由自主地重現了那天下無雙的絕技。
我用力眨了眨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遠處煙塵滾滾,但敵人已不是在前進,而是在潮水般地退走,由於前面軍陣的崩潰,造成整個鐵羌盟的兵團彷彿坍塌的雪堆一樣陷入了慌亂的潰敗。
忽然從前面煙塵之中,一騎飛奔而來,跑到面前我才分辨出那人竟是徐晃。
“小兄弟,了不起!你,你竟然贏了!多謝多謝!”他滿臉興奮,語無倫次,大笑着用力抓住我肩膀,使勁地搖晃。
“徐大哥……你若再搖我兩下,我就要斷氣了,”我頭暈腦漲,劇烈地咳出鮮血,還是不敢相信,“他們……馬超,就這麼被我打敗了?”這聲音悠遠沙啞,彷彿是由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
徐晃收回了雙手,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纔是,哈哈笑道:“當然!當然!”
“鐵羌盟一路裹帶了擊敗李傕、郭汜、楊奉後各部無數降兵,足有十餘萬之衆。”他眉飛色舞道,“數量雖多混亂得很,很多人都是被迫加入,根本都不願爲其作戰,因此鐵羌盟每次作戰都派自己的部隊打頭陣。小兄弟你那鬼神一般的衝殺,造成鐵羌盟前面部隊的崩潰。後面那些降兵看到這副情景,他們原本就毫無戰心,因此不是趁機逃跑就是譁變,這仗也就沒法打下去了!”
他頓了頓,又道:“本來自己就亂成一團,再加上看到你身後那邊旌旗擺動,似乎有大隊人馬殺來。所以馬超料想抵擋不住,於是只好向西逃走,哈哈哈。”
“我身後?旌旗擺動?”我吃力地回過頭一看,登時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遠方,熱淚盈眶:東面幾裡遠處煙塵滾滾,確實有部隊正在開來。可是那旗幟,那旗幟赫然竟是張遼的!文遠大哥,曹性,在這個危難關頭,你們畢竟還是沒有棄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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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晃跳下馬,大聲道:“小兄弟,徐晃從未服人,今天卻服了你!若不見棄,徐晃從今以後願意效忠於你!”
“大哥說得哪裡話?”我恍如夢境,趕忙想欠身去扶,直至此刻才忽然發現懷中還抱着一人。低頭看去,那被我咬頸吸血的少女依然縮在我懷中,絲毫不敢動彈,只是明眸之中的眼神卻那麼複雜,那是恐懼、驚異和迷醉混合在一齊的光。看到我向她臉上掃視,她趕忙緊緊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不斷顫動。
徐晃也看到了,他仔細一看,失聲道:“這女子……不是馬超的妹子嗎?”
“馬超的妹子?”我驚訝地望着這懷中的少女。
徐晃還待再說,此時一名騎士從東面的隊伍中飛馬趕來,他們跑得近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正是張遼。
張遼風馳電掣一般奔過來,老遠處他就大聲道:“將軍,你怎麼樣?”等看到徐晃,他勒住戰馬,疑惑地看了看我們,然後抱拳施禮道:“張遼救援來遲,還望將軍恕罪。適才在趕來的路上,我軍從地上救起了魏延和鄧博,還有胡車兒和他的手下。他們都受了重傷,不過還沒有生命危險。”
聽到這個消息,我閉上眼睛,百感交集:上天,你確實是存在的,你對我真髓簡直太眷顧了。
猛地血氣上涌,嗆了喉嚨,我咳嗽了一陣,感動地對張遼笑道:“文遠大哥,我不是讓曹性通知你們投奔曹操麼?你爲何還要趕來救我?”
聽我依舊以“文遠大哥”來稱呼,張遼沉默了一會兒,才嘆道:“明達,你爲我浴血死戰抵擋敵人,卻派人讓我乘機逃走,我張遼是那等人麼?”他嘆了口氣,眼裡流露出回憶的溫暖,接道:“昔日瓠子河畔,你將營救高順的工作推給我,自己卻爲了吸引曹軍主力的注意,前去衝擊曹軍本陣時,我張遼早就認下你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又激動道:“就是因爲這個緣故,所以我三番五次盡力維護你……可是主公卻爲你所殺!”
不等我辯駁,張遼厲聲道:“不論主公他是如何被殺,卻是因你而死,真髓,這你能否認麼?”我輕輕搖了搖頭,張遼說得很對,事情發展如此,即便是說我弒殺了主公,也沒什麼區別。
“主公與我是一齊從軍的同袍,情誼深厚,”張遼放緩語氣,悽然嘆道,“明達,你們兩人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生死與共的弟兄,卻偏偏落到這個地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眼裡滿是滄桑之色,一字字道:“明達,若是繼續協助你,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主公。”
感受着他話裡那堅定的語氣,我不禁黯然神傷:“文遠大哥,你……你竟要走?”心裡難過,一口血噴了出來,將懷中那少女頭臉都染成了紅色。
風輕輕地吹拂過我們的面龐,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味使得整個天地都爲止窒息。
張遼將臉扭在一旁,望向黃色的天空,緩緩道,“張遼今日原本打算與你戰死在一處,以求顧全了主公的恩義與你我兄弟之情……但偏偏未能如願,只得請你……請你能全我兄弟之情。”我只聽得不由一顫,他語氣斬釘截鐵,再無迴旋餘地。
挽留的話在嘴裡打轉,最後卻還是沒有吐出來:張遼若是執意要走早就走了,又何必要來救我?若是自己張口挽留,他必定還是磨不開面子而留下來。但此時馬超不過是暫且退走,並沒有遭到沉重打擊,中牟殘破不堪,士兵又少,即便是張遼受我懇求而留下,以他那但求一同戰死的心態,只怕反而是害死了他。
“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強,”我強笑道,“其實在危難之際,文遠大哥你能來助我,我真髓已經心滿意足。”此時自己這笑容只怕比哭還難看:“天涯海角,只願大哥一路平安。”
張遼看着我,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眼睛發紅,哽咽道:“好兄弟!”
夕陽西下,我身上的傷口層層包紮,立馬在小坡之上,只見遠處張遼騎着戰馬,牽着一頭驢,馱着神智不清的魏續,慢慢地走着。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在蒼茫的大地上縮小成一個黑點,直到慢慢消失在地平線。
淚水奪框而出,和着鮮血一齊流下來: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界裡,自己今生今世,還有機會能再見到這兩位生死之交嗎?
在夕陽的照耀下,原本通體銀亮的方天畫戟呈現出金黃色的光芒,彷彿是一股野心之火,徑自在其中奔騰流淌。我回首望向西面的戰場,太陽爲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層紅光,天空和地面彷彿都在熊熊燃燒。就在那火一樣天空上,有一隻驕傲的雄鷹,正展開雙翼,在遠空自由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