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羅大亮只是一個小小的村官,也沒有什麼級別編制,但他當了接近20年的村支書,明裡暗裡的油水好處撈了無數。
如果沒有這個支書的寶座,他羅家哪裡還能蓋得上小將軍樓?怎麼能發家致富?縱然這不是羅家發家的主要因素,也是重要因素。
不說別的,單是羅家那兩個全村最大的魚塘,以及承包了大半個水泊的水面,還有那個村裡獨一無二的小飯館和小賣部,都足以說明問題。後來周南才知道,村裡西側的那個菜市場,竟然也屬於羅家所有,在羅大亮的女婿林河名下。
看周南也好,張志軍也罷,都沒有讓他入席的意思,羅大亮難堪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張志軍大步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胳膊,低低道,“羅大亮,你怎麼回事,趕緊把東西帶回去……周書記最煩這一套了。”
說着,張志軍就把羅大亮推搡了出門去。
“張鎮長,你看,我……”
“你別囉嗦了,趕緊回去!”張志軍站在自家門口,狠狠地瞪了羅大亮一眼。
羅大亮無奈,只好鬱悶地、垂頭喪氣地又提着帶來的菸酒,回家而去。
張志軍回來,周南正慢條斯理地啃着一塊羊骨頭,神態非常專注。而章寧寧則坐在一側,微笑着盯着他看。
“周書記……”張志軍輕輕招呼了一聲。
周南擡頭望望張志軍,放下手裡的羊骨頭,笑笑,“老張啊,我看你們這靠山村確實是挺窮的。這一路走來,很多村民家裡的房子都是草房,磚瓦房都很少啊。”
“我看,就算是在整個寧山鎮裡,靠山村也算是窮的吧?”
張志軍嘆息着點點頭,“嗯,周書記,確實是這樣,山裡地少貧瘠,種地沒有多少收入,村裡人只靠着賣點山貨養羊種雞什麼的,勉強對付曰子。在咱們鎮裡,靠山村就算不是最窮的,也差不多了。”
“有着這麼一個現成的水資源聚寶盆,完全可以發展養魚業嘛。我看這山腳下不是有幾戶人家在養羅非魚嗎?收入應該還不錯吧?”章寧寧笑着在一旁插話道。
“章總,實話說吧,這水面都承包出去了,承包的人就是羅家幾個兄弟。至於下面的魚塘,也不是說開就開的……因爲市場銷路不好,其實村裡有很多人不願意養。”
張志軍猶豫了一下,輕輕道,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周南的臉色變化。
“有山有水的地方,怎麼能窮下去?”周南淡淡一笑,“這裡環境很好,我看下一步,鎮裡扶持一下,重點發展養魚和特色畜牧業還是很有潛力可挖的,同時這山林資源也要合理地利用起來。”
“另外,其實還有一條發展的好路子——旅遊觀光。你看啊,山腳下一馬平川,背靠青山,依託着一個大水泊,完全可以建一些農家樂,或者招商引資請外面的企業來投資建設生態旅遊度假村嘛。”
“怎麼樣,章總,你們天空集團有沒有興趣?”
周南笑吟吟地望着章寧寧。
章寧寧沉吟了一下,輕輕笑道,“這裡資源豐富,只要政斧肯扶持,倒是有投資的價值,建一個度假村也不錯。可是,這裡太封閉了,通往外界的路不暢通,其實很難發展起來。”
“路不通,可以修嘛。”周南笑着擺了擺手,又道,“等忙完市場物流和服裝工業園這兩個項目,我再去縣裡爭取一下,好歹也得給點資金,把這路先修一修,要致富先修路,沒有路,說什麼都是白搭。”
“嗯,周書記說得是,應該修修路了,這條路都拖了五六年了,實在是不成樣子了。”張志軍附和道,“如果路能修起來,老百姓的曰子就能好過一些。畢竟,這周邊還有一些採石場和焦寶石礦。”
周南一怔,突然想起自己等人來的路上,在路邊看到有半截山面被挖出了一個大窟窿的情形,不由皺了皺眉道,“採石這個東西,儘量停了吧,嚴重破壞山林資源,只能肥了個人,老百姓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老張,這附近有幾個採石場?”
“周書記,靠山村有一個,鄰近兩個村子有兩個,加起來一共三個吧。”張志軍有些狐疑地望着周南,心道:停了採石場?
“回去之後,咱們抽個時間開個會研究一下,採石是一種非常低級的行業,能源消耗太大,而且破壞山林地貌,從長遠來看,得不償失。老張,下一步你抓一抓這個事情,把這幾個採石場的場主叫過來溝通一下,要求他們儘快停了。”
“應該是村裡跟他們籤的合同吧……實在不行,就這麼先維持着,但合同到期一概不予續簽。”周南端起啤酒杯一飲而盡。
“好的,周書記。”張志軍雖然心裡對周南的話覺得有些不以爲然,但口頭上卻不敢有任何的忤逆。
周南掃了張志軍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來。其實他心裡也很清楚,凡是開採石場的人,在寧山縣怕是都有些背景,不是那麼好“清理”的。
不過,就是再難,周南也決心要慢慢推進這個事情。
他一向非常反感和反對採石毀山這種只看重短期利益的行爲,只要他還在寧山任職,他就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禁止採石挖山,關閉鎮裡的這幾個採石場。
當然,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是後面的長期工作規劃,這個時候提起來,也就是順嘴一說,並沒有真正列入他的工作計劃。
飯繼續吃,但似乎就沒有了剛纔的氣氛和胃口。發覺氣氛有些沉悶起來,張志軍不由暗暗咒罵羅大亮來的真不是時候。就像是鍋裡掉進來的那顆老鼠屎,一下子就壞了一鍋湯。
臨吃完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山裡的夏季,夜幕降臨地比城裡要早一些。
周南突然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老張,我看這靠山村裡最漂亮的房子就是那幢小洋樓了,門前面還停了一輛皮卡車,還有兩個石獅子,好大的氣派,這是誰家的呀?”
張志軍苦笑起來,雖知道周南是明知故問,但還是恭謹地回答道,“周書記,那就是村支書羅大亮家。大概是去年剛蓋起來的,聽說是新批的一塊宅基地。”
“哦。”周南淡然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起身來拍了拍肚子笑道,“今天吃太飽了,老張,你和小宋幫着收拾收拾,我和章總出去散散步。”
說着,周南就跟章寧寧並肩走出了門去。
…………夜幕低垂,彎月如鉤,繁星點點。
周南和章寧寧沿着山路緩緩攀登而上,山風呼嘯,帶起嗚嗚的聲浪,如果是一個人走在這山徑上,肯定是有些嚇人的。
周南本想溜達到半山腰的平臺上去坐坐,但走了百十米,章寧寧就有些疲倦地停下了腳步,苦笑道,“周南,我不能再陪你上了,好累。咱們就找個地方涼快涼快,然後就回去休息吧。”
周南聳了聳肩,笑道,“這樣也好。”
這是一條平緩的盤山土路,應該是村民自己修的,道路不寬,大概有三四米的樣子。路邊有塊黑黝黝的巨石,章寧寧輕盈的走了過去,坐下,然後拍拍自己身邊,轉頭向周南招了招手。
周南走過去,坐在了章寧寧身邊。
清涼的山風吹過來,吹拂起章寧寧的長髮。她的長髮飄散了去,絲絲髮梢從周南的臉頰上滑過,讓他感覺心頭一陣溫情脈脈。
章寧寧沒有說話,曲着膝蓋雙手托腮,仰首望着浩瀚的夜空,默然無語。
周南心裡輕嘆着,也默然坐在她身邊,不過,目光卻投向了那黑漆漆的隱隱可見隨風起伏的茂密林海。
“周南,說真的,你爲什麼這麼瞭解我?”耳邊傳來章寧寧清幽的聲音,“連我……連我喜歡什麼,你都一清二楚……”
周南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回答我呀。”章寧寧嗔道。
“我早就跟你說了,沒有答案,無法回答。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周南的話還沒有說完,章寧寧就不高興地立即起身來跺了跺腳,“虛僞的傢伙……你真的是太虛僞了!”
皎潔的月光下,章寧寧明眸皓齒宜喜宜嗔的樣子,就好像是一道耀眼的閃電,一下子就刺透了周南的內心深處,彷彿讓他回到了前世的光陰當中,癡癡地陷入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追憶當中。
發覺周南的神色有些不對,章寧寧心裡一顫。她迴避着周南柔和而沉靜的眼神,扯了扯周南的胳膊,卻是柔聲道,“走吧,我們該回去了,張志軍和小宋要等急了。”
…………一夜無語。
張家三間正屋,兩間廂房。周南一間,章寧寧和宋曉琳一間,張志軍則自己住進了廂房去。
第二天早上,周南起得很早,他起牀出去溜達的時候,張志軍幾人還在沉睡當中。早上山裡的空氣非常清新,周南沿着山路一溜小跑,就到了半山腰的村民定居點。
說是“半山腰”,其實不過是一個地勢平緩的大平臺。或者是經過了數千年的繁衍整修,當地農民已經將這座山從半山腰處挖進了山腹好大一塊,構成了一個斜插進山腹的平面地勢,而很多村民就在這上面蓋房安家。
當然,靠山村人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的。只不過,現如今通往山腳下的路被拓寬硬化了好幾倍,也都通上了電和有線電視,家家戶戶都有水窖。
早起,已經有很多村民下地幹活,或者出門勞作,也不知道幹些什麼。望見周南,村民都明顯有些吃驚,卻沒有人上來主動打招呼。
周南在一座破破爛爛的院子門口停下了腳步,在“寧山鎮靠山村中心學校”的紅色油漆牌子前停留了一會,望着門口那早已看不清楚字跡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語,以及那院中破敗不堪的校舍,默然無語。
他猛然回頭去,向不遠處那幢米黃色、樓頂鑲嵌着深棕色琉璃瓦的小將軍樓望去,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那是村裡首富、也是村支書羅大亮的新居,在這到處都是破舊草房和凌亂農家小院的山村裡,這座小樓是那樣的醒目和扎眼!
剛纔,周南從小樓門前路過。院牆高深,門口兩個石獅子衝着路口,黑色的鐵門緊閉,裡面隱隱傳出狼狗的吠叫聲。
改革開放,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雖然在周南看來,所謂先富帶後富一起奔致富路,真是一句無聊的屁話,但終歸還是有少數人藉着政策的東風發家致富了。
再繁榮的城市都不缺窮人,同樣的道理,再貧窮的地方也會有富人的存在,這很正常。周南並不仇富,因爲他本身就是一個富人。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整個村子都處在一種較低的貧困狀態,而村官家卻是如此富有,這讓人怎麼看怎麼都不順眼。
周南無法拿這個說事兒,但他心裡確實因此而感覺堵得慌。
周南慢慢又溜達回了張家,他進門的時候,章寧寧和宋曉琳已經洗漱完畢,在院中笑着說話。而張志軍,估計早就跑到他兄弟那邊,催着他兄弟媳婦爲四人準備早飯了。
早飯很簡單,白麪饅頭,自家醃製的蘿蔔乾鹹菜,玉米粥,但幾個人吃着很香。尤其是章寧寧,對張志軍兄弟媳婦熬的玉米粥,讚不絕口。
喝着玉米粥,周南突然輕輕道,“老張,你一會去村委會往鎮裡打個電話,讓黨政辦通知全鎮所有的自然村的党支書和村主任,明天上午趕來靠山村,咱們在這裡召開一個現場會——讓馬鎮長也趕過來。”
“現場會?”張志軍一怔,望了周南一眼,還是趕緊答應了下來。
周南沒有解釋什麼,張志軍和宋曉琳自然也就不敢多問。
領導有領導的想法,如果肯說領導自然會說,既然領導不說,問了不是自討沒趣是什麼?這是宋曉琳的心態。
一個上午的時間,張志軍去打電話,而周南則和章寧寧、宋曉琳,一起去爬山,一直堅持爬到山頂,在山頂上玩了幾個小時,這才往下返回。
中午吃完飯,章寧寧和宋曉琳非要下水,周南無奈,只好陪着她倆去了山腳下的大水泊。不過,爲了保證安全,張志軍從村裡給章寧寧和宋曉琳借了兩個“救生圈”——就是那種汽車輪胎的內胎,充足氣。
周南沒有下水,他坐在水邊的石頭上,笑吟吟地望着宋曉琳和章寧寧穿着泳衣討着黑色的大輪胎在淺水處撲騰着戲水。
兩個城裡來的時尚美女穿着三點式泳衣,突然出現在大水泊裡,自然是引來了不少當地村民“窺伺”的目光。就連山腳下那些魚塘邊上忙活的人,也都翹首向這邊張望着。
周南坐在那裡苦笑了一聲,喊了一嗓子,“喂,你們兩個,玩夠了沒有,看看有多少人在看着你們吶。”
章寧寧在水裡撲騰着,嘻嘻笑着,“愛看就看唄,我們還怕看嘛,呵呵,水不冷不熱,真舒服,周南,你也下來玩會吧。”
周南笑着搖了搖頭。不要說他沒帶泳褲,就算是帶了泳褲,他也斷然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在這大水泊裡游泳。無他,因爲他領導幹部的身份。
見兩女暫時沒有出來上岸離開的意思,他就起身慢慢向下面的魚塘走去。
“喂,老鄉,你這魚塘建了多久了,還賺錢嗎?”周南向一個正在佈網赤着膀子的中年男子笑着問道。
那人回頭來掃了周南一眼,立即認出了周南正是昨天跟羅家起衝突的“主角”、後來聽說是鎮裡的周書記,立即恭謹地起身來笑道,“周書記,俺這魚塘,建了有兩年了。也賺不到什麼大錢,就是賺一點辛苦錢,剛剛夠兩個孩子上學花銷的。”
“家裡兩個孩子呀?在哪上學?”周南笑着遞過一根菸去,那男子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笑道,“周書記,一個兒子在縣城上高中,一個丫頭在市裡上中專呢——就是寧南衛校。”
“那不錯嘛,孩子真是挺出息的。”周南笑着主動用打火機幫男子把煙點上,男子受寵若驚地連連道謝。
“有啥辦法哩,山裡的娃,如果不好好學習,哪裡還有出路呀。”
“呵呵,爲什麼不再建個魚塘呢?你們這裡有水,靠着這個大水壩,養魚是個好營生哩。”周南笑了笑,問道。
男子嘆了口氣道,“周書記,村裡不讓哩,每家每戶最多讓開一個魚塘,而且養多少魚都有限制。”
周南皺了皺眉,指了指不遠處羅家的魚塘,淡淡道,“羅家不是有兩個魚塘嗎?”
“人家是村支書呢,俺怎麼能跟人家比?”男子下意識地這話就衝口而出,但話一出口,他猛然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鎮裡的周書記,臉色就變得有些煞白,暗暗咒罵自己多嘴多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