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輕輕揉了揉自己腰側,不禁暗罵幾聲,倒也無人聽見他罵得什麼,他擡首之時,見孫權與魯肅正視着自己脖間不移眼,周瑜愣了一下,旋即便以手去遮掩。
禮畢後,他尷尬地輕咳一聲,尚未開口,卻是聽見孫權道:“坐。”而後坐於主位之上,便又是令小廝將茶送至。
周瑜與魯皆坐於客位,周瑜將清茶執起飲了一口罷,便道:“近聞曹操引兵屯漢上,馳書至此。”
孫權聽罷,旋即喚人去取檄文與周瑜看。半晌,周瑜看畢,聽他大笑道:“老賊以爲我江東無人,敢如此相辱!”這一笑卻是牽動了嘴角處,嘴角微微的作疼,周瑜不禁擡手輕撫,原是破了。
諸葛亮!
周瑜於心中早已將此人罵了不止數十,於心中早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解恨。
魯肅見周瑜這般咬牙切齒模樣,不禁於心下暗贊周都督果真視江東爲命。
孫權不過瞅他一眼罷,隨後嘆道:“老賊欲廢漢自立許久,所懼二袁、呂布、劉表與孤。今數雄已滅,惟有孤尚存,若,公瑾可願助孤.……”他說到此卻是不再接下言。
周瑜愣愣地看着與孫策相似的面容,他忽的憶起前些時日與伯符相見之時,彼日與現下,早已隔了不知多久。
許久,他終是開口道:“臣願爲將軍決一血戰,萬死不辭。”這話他亦曾與伯符道過,他忽覺心中有些難受酸澀。
此會畢,孫權已然離了,餘下周瑜起身自扶着腰,對諸將道:“吾奉主公之命,率衆破曹。諸將官吏來日俱於江畔行營聽令。如遲誤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斬施行。”
孫權甫一踏進孫策房中之時,卻見孫策與吳夫人皆坐於院間的石椅之上,孫權不由一怔,尚未及得向吳夫人請安,吳夫人便已開口笑道:“過些時日,策兒便要迎娶橋公長女大喬。”
孫策微微轉臉,不願再看孫權,與其說是不願,不如道是不敢。
許久未有迴應,這倒也是出乎了孫策的意料,只是,他卻依是不將臉別回。
又過半晌,終是聽到了迴應:“很好。”那是一聲似是強忍着哭泣的聲音。
孫策轉回臉去,首先瞧見的便是那雙泛紅的碧眼。
“既權兒亦道好,明日便就上門提親吧,”吳夫人笑道,“娘亦不阻你們兄弟二人閒談,娘先離了。”語罷,便見她起身,邁着蓮步緩緩而離。
院間忽靜,孫權隻立於他前,不言不語,那雙泛紅的碧眼終是緩下,他行向孫策後,爲他捏肩,柔聲喚道:“大哥。”
孫策不應。
“大哥寧要他人亦不要權弟。”孫權苦笑道。
“大哥當真絕情,當真狠心啊……”孫權將他一縷墨發撩起,於鼻下輕嗅,“我該不該將你又囚起來呢?”
孫策身子一僵,半晌啞聲應道:“權弟,放過我吧……”
孫權似是不曾聽見,雙臂摟着他單薄雙肩,展笑着,笑得苦澀,笑得難看。
“好,放過你。只要大哥歡喜,權弟便許你。”孫權垂眼道。
只是……大哥啊,吾放過了你,又有誰可以放過吾呢?
此時繁花卻是落了滿院。
夜時,諸葛亮方步出周瑜帳內,他輕搖羽扇輕哼一曲樑甫吟,卻只見眼前負手而立着一筆直高大身影。
“孫將軍。”諸葛亮喚道,行至其旁,順着他的目光,亦微微昂首看着天上的月兒。
聞言方還神來,孫權微微的一怔後,緩緩轉臉,輕應:“嗯?”
孫權瞧着眼前之人,心中不由暗思,此人高臥隆中,劉玄德三請草廬方請的他來,不若將此事道與他聽又如何?
尚未言語,卻是見諸葛亮做了噤聲動作,見他笑眸微眯,卻是掩不住的柔情,孫權不由一怔,仔細一聽,原是自周瑜帳內而出的琴樂曲聲。
“他道要吾人明夜伴他去往聚鐵山斷曹操糧道。”諸葛亮輕扯一絲苦笑,“吾又怎會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呢?”
孫權蹙眉。莫不是這臥龍看中周公瑾了?
夜風徐來,連着花兒清香而來,那自遙處帳內曲聲忽止,四周寂靜,卻聞聲聲蟲子輕鳴聲,只見一人影忽入了周瑜帳內。
原是那魯肅魯子敬,只見他向周瑜揖了揖,而後問道:“都督你使孔明劫糧,他是何意見?”
“我欲殺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殺之,以可絕後患。”周瑜展笑,他輕拂琴絃,只發出一陣琴音。
月下那二人已無言語,不過二人獨自賞月。卻於此時,孫權忽遙指月兒,苦笑罷,將指放落,方道:“我尚還記得大哥曾道的。我亦記得我曾與大哥道過,若他歡喜這明月,我便自天上爲他摘下,如今一想,不過兒時胡言笑語罷。”
孫策要娶妻。就連孫權至現下亦不願信,他寧信不過是夢罷,夢醒而後,一切又似回至兒時。回至彼時年少無知,只識玩鬧戲耍,兩小無猜之時。
周瑜與孫策自小相識,交情甚密,他不忘年少之時曾偷聽他們二人閒談話語,亦是此生不會忘孫策親口與周瑜道喜歡二字,彼時,他方滿八歲罷。
嫉妒早已自兒時至今,他待大哥,既是愛亦是恨。他愛他,卻又恨極他的絕情,他的心狠。
自己的喜歡,對於他而言,不過嗤之以鼻。
他該不該將他又囚起來呢?
這話他想了不止數十。卻又驚他恨自己,抑或是對自己的不理不睬,孫權都懼得很。
因獨佔東南地,人稱小霸王。他未忘彼時,衆人皆贊孫策英勇,而自己卻於孫策身後隨着暗笑。
“權弟,怎麼了?”彼時,孫策轉身輕撫着他的墨發,柔聲問道。
那時只至孫策肩高,孫權忍俊不禁道:“他們都道大哥‘運籌如虎踞,決策似鷹揚’,若……若吾亦似大哥那般多好。”聲音愈來愈低,終見他垂眼斂笑。
思緒亦自兒時還,他要娶妻,自己亦無何言道要阻之,只是……他雖嘴上道着很好二字,心下卻不是如此想。
卻……又有何法子呢。
他不禁轉臉看了看身側的某隻狐狸,見諸葛亮正搖扇蹙眉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不由一嘆,原來這臥龍亦會有愁事。
運籌如虎踞,決策似鷹揚……
他不禁於心下喃喃暗念。
日中之時,媒人與吳夫人已然往橋公所居之處,此時孫策方步出庭院,卻見着一襲白衣男子正負手而立,以背而對。不必上前去瞧爲何人,他已心知此人是誰。
“公瑾。”他依似昔日那般喚他,孫策忽的覺眼前這相識許久的人有幾分疏離感,他道不出是何滋味,但倒也不好受。
周瑜緩緩轉身,卻是觸到孫策目光之時微微躲避,那指尖已輕輕刺了刺掌間,他方纔開口道:“伯符,你、你是要成親了麼?”他聲音有些顫,似仍不願信。
孫策微微的怔,而後卻已展苦澀笑意,他略微低首,應道:“嗯。”他本欲還想要道些什麼,卻是微張着脣,腦袋一片混亂,竟是再也道不出一句來。
兩相無言,卻無半分尷尬。現已至下晝,這是他們二人頭一次無言相伴許久。
“大……大公子不好了!”一小廝忽的急至,那小廝因跑得急了,倒有些許氣喘吁吁。
“怎麼了?”
“二公子他……他落入水池裡,奴才……奴才方將二公子救起……”
孫策聞言只一怔,隨後當下不及多想,只急忙邁步。小廝自是道要孫策隨他一起去,孫策頷首應之,亦不顧身側的周瑜,便忙隨着那小廝行去。
周瑜略微低首,忽覺有些酸澀,不爲別的,不過是爲了孫伯符罷。他呆在此,留不是,走亦不是,他已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孫策行至水池之時,孫仁已然行至孫策之前,她揪着孫策的袖,那雙眼早已泛紅似要落淚。
“大哥,二哥……二哥……”孫仁貝齒輕咬下脣,便不再言語,卻是淚自眸中落。
孫策心頭直跳,他急行至孫權身側,只低首瞧去打量他現下的模樣。孫策亦是從未見過如此狼狽至極的孫權,他全身溼透,那脣微張着,卻是無半點血色,呼吸已是又淺又輕。
“嗚嗚……大哥,二哥他會不會死?”孫仁復行上前去,只哭泣着,那聲聲的抽泣聲,孫策現聽入耳倒有些煩躁。
孫策蹲下身子,輕握住孫權一隻冰冷的手,他湊近孫權半許,除了那淺淺的呼吸,便再無多幾聲其他。
“權弟……”孫策心疼地將他自地上抱起,似兒時一般,孫權玩鬧至夜,熬不住之時,總會不禁入眠,而自己便會將他抱入房中。
憶起兒時種種,孫策脣邊不禁扯起一絲笑意,卻是笑得酸澀,孫策復將孫權抱緊了些許,他只一步復一步,將人抱入房中。而後爲他擦拭發上水珠,再爲他褪下溼了的衣物,爲他着上乾淨衣物。
他將他置於榻上,孫策只將他垂於身側的手握住,孫策忽覺眸中一陣酸澀,便欲要落淚,他強忍了幾番,終迫得將淚不流下。
“大哥……”他忽聞孫權虛弱輕喚,孫策忽覺微微的喜,他瞧着孫權半睜的眸,卻並無應話。
“大哥啊,若……若……咳咳……”孫權話未完,卻是一陣咳嗽,孫策趕忙伸手輕撫他的胸膛,孫權的另一隻手卻是忽的搭上,“大哥,可別**啊……”孫權仍勉強扯起一絲笑意。
孫策不顧他所道此話究竟何意,只啞聲道:“好好,大哥依你。”語罷,卻已瞧孫策眸中盈淚。
“若果……若果我死了,大哥會好過麼?”孫權緩緩擡手輕撫着孫策的臉龐。
孫策搖首,卻是任着他撫着。
“大哥當真什麼都依我?”
“……依。”
“那……那便取消此門親事可好?便依仲謀一次吧……伯符啊……”孫權喃道,眸中仍是那掩不住的柔情。
孫策終是閉目輕應:“好。”那淚終是忍不住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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