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很紅,灑在遠方的西邊天際,但大院裡的天色,卻暗暗地有些黑沉,在即將消退的霞光和馬上降臨的黑夜前,整個後院說不出的冷寂。
儘管大院這時候下班的人,幾乎都陸陸續續回來,但已經進入早冬。
凜冽的寒風一吹,更是添了一抹說不出的涼意。
院裡這時候再也沒了夏日的活泛。
徐慶坐在自家屋裡,看着神情興奮,眉開眼笑的三弟道:
“好樣的!待會馮嬸多炒兩道好菜,等愛國回來,咱們兄弟三人,爲你當廠長,好好喝一頓。”
徐豐銘掏出身上揣的牡丹煙,坐在一旁,嗯聲道:
“那是一定,大哥,我現在上街去便宜坊那邊瞧瞧,要是沒打樣,我買只烤鴨回來。”
徐慶接過三弟遞的牡丹煙,笑着應了一聲,任由他推着摩托車,帶着兒子鴻志,一同朝大院外出去。
豐銘就要當廠長了,從明天起雖然暫時是代廠長,但五金廠那邊決定過完年之後就讓他正式上任。
這對家裡來說,是莫大的好事。
徐慶轉身將兒子鴻志寫了一半的作業和課本,整理地疊放在一旁,對坐在炕上,沒怎麼聽明白的爺爺奶奶道:
“豐銘要當廠長了!”
徐慶高聲喊着,兩位老人穿着厚實的軍大衣,望着大孫子,啊了一聲,半響後才道:
“豐銘要當什麼了?”
徐慶見爺爺奶奶耳背的,竟還沒聽清,哭笑不得,再次大聲道:
“豐銘從明年起,跟愛國一樣,要在他們廠,當廠長。”
耳朵相對要靈敏一點的奶奶,是聽見了,也聽清,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昏花的雙眼也猛地亮了起來,連聲道:
“好,好,豐銘當廠長,咱們家的大好事,可他怎麼剛纔纔回來,又出去了?”
徐慶正欲告知,卻瞧見一旁的爺爺,因上年紀枯瘦的雙手,捏着許久都不使喚的旱菸杆,戳着奶奶道:
“咱大孫子說啥?豐銘要幹嘛?”
徐慶有些啼笑皆非,心頭很不是滋味。
爺爺奶奶操勞一輩子,上年紀後,聽力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幾年剛進城的時候,聽覺還挺正常的。
雖然偶爾有時候聽不清,但最起碼坐在跟前說,是沒一點障礙。
而如今,就是站在跟前也得大聲喊才行。
“老頭子,豐銘當廠長,聽懂了嘛?”
奶奶小聲耳語道,爺爺竟點頭嗯了一聲:“噢。”
徐慶以爲爺爺是明白了,沒曾想,接下來的話,逗得他更加是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豐銘又要娶媳婦了?”
徐慶扭頭看向奶奶,只見奶奶嘆氣道:
“小慶,你別跟你爺爺說了,他耳朵背,越來越聽不見了。”
徐慶嗯嗯地點頭。
沒法子,人上年紀,就是這樣。
歲月不饒人,七十多快八十,想要聽覺無礙,談何容易。
尤爲是從苦難走來的人,辛苦一輩子,身上不知落了多少隱疾。
就像當年院裡的聾老太太,即便是住在城裡,可真上了上歲數後,一開始的裝聾,到最後,成了真聾。
啥也聽不見,走路不拄柺杖,不讓人背,壓根不成。
值得一提的是,聾老太太當年過世之前,人雖然啥也聽不見。
但好在不糊塗,還挺精明。
而眼下,徐慶面前的爺爺奶奶,就跟當年的老太太一樣。
徐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抽着煙,望着屋門口,這會兒只敢探頭探腦,朝屋裡張望偷瞄的狸貓小灰,想了想。
決定過些日子,和愛國、豐銘商量一下,給爺爺奶奶配個助聽器。
這年頭,雖然助聽器不是一般人能買的起的。
價格昂貴,而且國產的又很少,大多需要從國外搞。
但這對徐慶而言。
不是啥問題。
他糧站和肉聯廠生意穩定。
每個月的收入,除去各項開支,盈餘還算可以。
說起來,肉聯廠今年是指望不上賺錢。
銷路不愁。
可生豬一直是個一時半會兒,難以解決的麻煩。
不光徐慶肉聯廠缺生豬,國營的幾個大廠也缺。
國內沒有掀起大規模養殖,能怎麼辦?
但眼巴前,徐慶把剛開的肉聯廠能穩住,讓其運轉,這就已經不錯了。
糧站的生意倒是比去年還要紅火一些。
儘管城裡的個人糧站今年沒少開,但經過近一年時間,倒閉的倒閉,還在的,也只能維持生計。
徐慶有一分爲二能力,又自己收糧加工,
在這兩者相加的巨大優勢面前,其餘的個人糧站,怎麼比?
愛國當五分廠的廠長,眼看快兩年時間,已經在五廠徹底站穩腳跟。
豐銘又要在五金廠當代廠長。
兄弟三人事業上,都發展的很好。
他們給爺爺奶奶買助聽器,沒啥困難。
換做以前是連想也不敢想。
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
想買,既能買的起,也有門路。
改開後,尤其是今年,友誼商店內的國外東西,國人只要拿着外匯券,就能進去購買。
今年之前,想要買外國貨,只能託人從國外弄。
但現今不同。
徐慶不用麻煩任何人,拿着外匯券就能從裡面買到國外生產的助聽器。
至於國內產的,徐慶不是沒考慮,只是能生產的廠子,全國上下,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而且最爲重要的是,國產的助聽器,大多都是爲對國家有貢獻的領導、幹部提供。
即便是改開,但國產助聽器的產量一直不高。
也就無法成批量生產,對外售賣。
產能限制是一方面。
另外,助聽器這類東西,想要完全適配,都是需要專門定製。
可在這年月裡,一般人哪能享受配製助聽器的待遇。
能買到就很好了,只要能改善聽力,誰會追求那麼精細。
徐慶沒打算帶着爺爺奶奶去專門配。配助聽器,要弄到批文許可或介紹信。
這對徐慶與愛國、豐銘來說,不是多大問題。
兄弟三人都能搞到。
但難的是,兩位老人,經不起折騰。
真要僱車載着去生產的廠子那邊,他很擔心兩位老人的身體會吃不消。
再者,爺爺奶奶並不是完全聽不見,而是聽不清,聽不真切。
徐慶便思索着,從友誼商店內買上一副國外產的助聽器。
幫爺爺奶奶改善一下聽力問題。
當愛國和出去買烤鴨的豐銘回來後,徐慶朝二弟和三弟道:
“咱爺爺奶奶的聽力方面,越來越差,我打算給他們買助聽器,伱倆覺得怎麼樣?”
徐愛國把公文包遞給侄子鴻志,讓拿回他住的屋裡,看向明天就要當代廠長的三弟,然後對徐慶道:
“大哥,我沒啥意見,爺爺奶奶確實該配助聽器了,上次愛倩說啥來着,爺爺誤聽廚房着火,喊着讓我趕緊去舀水把火滅掉。”
徐豐銘望着捏着旱菸杆,沒填充菸絲,幹嘬過癮的爺爺,回過頭道:
“大哥,我聽你和二哥的。”
徐慶點點頭,見二弟和三弟表了態,便道:
“那成,這事就說定了,這段時間,咱們弄些外匯券,到時候給爺爺奶奶上友誼商店裡面買一副助聽器。”
徐愛國應聲道:“好的,大哥,我最近手頭就有一些,不多,一百二十塊外匯券。”
徐豐銘撓着頭,咧嘴道:
“我上週手裡還有點外匯券,但是已經花光了。”
徐慶看着三弟,沒好氣道:“你幹啥用了?”
徐豐銘呲牙摸脖子道:“給我媳婦買了點國外的巧克力。”
徐慶笑着沒再問,伸手從身上掏了掏,拿出兩張五十面值與四張十元的外匯券道:
“我身上目前也只有這些,加上愛國的一百二,算是兩百六十塊,等下我去找傻柱哥和大茂哥問問他們,看有沒有。”
徐豐銘忙道:
“大哥,大茂哥肯定有,外匯券他要是沒有,那咱們大院就沒誰身上能有了。”
徐愛國附和道:“豐銘說的沒錯,大茂哥成天不在電影院上班,每天都在外面掏騰他的買賣,今年發行的外匯券,肯定沒少弄。”
徐慶覺得二弟和三弟說的在理兒。
外匯券跟糧票一樣,也是能倒賣的,依着許大茂的性子。
搗騰外匯券能賺錢,豈會放過這營生。
就在徐慶和愛國,豐銘合計之際,劉愛倩與唐秀娟倆人先後下班回來。
她們倆今天比平日下班晚點,但比起糧站的靜紅,還是很早。
靜紅回來時,天色是徹底黑了,繁星在冷冷的夜空中閃爍。
明月高懸,傾灑冷清月光。
“愛倩,秀娟,我跟你們買了兩個新出的髮箍,你倆戴上看看怎麼樣?”
馬靜紅把自行車停在屋外後,一掀開門簾就開口說着。
只是瞧見一家子人,都還沒吃飯,在等着她,忙道:
“今天咱家有啥喜事啊?”
徐鴻志趴在炕沿上剛寫完作業,一邊胡亂地把算盤和作業本,課本囫圇吞棗地塞進書包,一邊朝着自個母親,笑嘻嘻道:
“媽,我三叔他當廠長了,晚上還特意帶我上街買了烤鴨。”
馬靜紅聞言,把手裡的塑料髮箍遞給愛倩和秀娟,伸手撩了一下頭髮,望向神清氣爽,滿臉高興的徐豐銘道:
“豐銘,嫂子就知道你能當上你們廠的廠長,事兒是今天定的?”
徐豐銘抽着煙,腦袋連連點着,喜不自勝道:
“是啊,大嫂,今天我老廠長對我說的,不過我今年只是代廠長,明年才正式上任。”
馬靜紅聞言,抿嘴莞爾一笑。
她作爲大嫂,小叔子能當廠長,當然是替他高興。
馮嬸這會兒將最後一道菜與在鍋裡熱了半響的烤鴨從廚房端出,見靜紅也回來了,忙開口道:
“咱們這就吃飯?”
說話間,把放在盤子裡的烤鴨,擺在燒的熱乎乎的炕上,同時趕緊將一躥躍上炕的狸貓小灰,驅趕下去。
屋裡有隻貓,但凡吃肉,總免不了要先把它給轟走。
不然,吃飯期間,趴在一旁,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叫個不停不說,還會趁人不注意,非要用它的爪子伸向飯菜,勾上一塊嚐嚐。
但天氣冷起來,真要趕出去,徐巧馨和徐鴻福是捨不得的。
兩個加價或平日裡。每天都跟小灰一塊玩,就連睡覺也不願意撒手,非摟在身邊不可。
馮嬸幫將小灰趕下炕,一轉身的功夫,小灰又跳到炕沿上,雙眼發光,盯着烤鴨,恨不得衝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只不過,有徐鴻福和徐巧馨在,哪容得它搗蛋,徐慶擡手擋了一下,小灰直撲烤鴨的身子,輕盈一扭,往一旁躍去,徐鴻福比巧馨稍大些,雙手一抓,就摟住,轉頭塞進被子裡,擡手用蕎麥皮的枕頭壓住被角,與巧馨一塊奶聲奶氣道:
“小灰乖,好好呆在被子裡,待會我們餵你吃鴨骨頭。”
馬靜紅洗完手,接過兒子鴻志遞的毛巾,擦着手道:
“傻閨女,貓可不吃骨頭。”
徐鴻志搖頭晃腦地跟着道:“就是,貓吃老鼠,狗才啃骨頭呢。”
徐慶和愛國豐銘,已經喝起了酒,對於孩子們的玩鬧,沒幹擾。
兩位老人,因年紀的關係,煙酒不沾,看着曾孫子和曾孫女把貓當寶貝疙瘩,有心說道兩句,但最終還是啥都沒說。
都說隔輩親,隔了兩輩,他們對曾孫們是更親,更疼,更愛。
看向巧馨和鴻福以及鴻志,連同還在小被子裡睡覺的鴻斌,慈祥的目光中滿是溺愛。
捏着孫媳婦秀娟和愛倩遞到手邊的勺子,慢慢地吃起雞蛋羹。
牙口不好,徐慶特意囑託馮嬸,每天早晚都給蒸。
吃過晚飯,徐慶與愛國和豐銘,在屋裡與爺爺奶奶聊了一小會兒,就轉身出屋,朝許大茂家過去。
夜刺骨的冷。
儘管纔剛入冬,但已經是寒氣逼人。
院裡衣服晾一宿,第二天保準凍的又僵又硬。
前天早上,中院裡的賈張氏在屋門口潑了水,結果當天就崴了腳,這兩天走路都不利索,一跛一跛的。
徐慶剛出屋,身上穿的皮夾克,摸上去就冷的冰涼一片。
許大茂就住在後院,徐慶走過去沒兩步路,也就沒回屋再套一件衣服。
站在許大茂亮燈的屋門口,徐慶擡手掀開厚重門簾,敲着屋門道:
“大茂哥,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