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早春的站臺上,一羣初中生打扮的年輕人揮淚唱着《送別》,將昔日的同窗、好友、兄弟、姐妹送上南下北上的列車。
年輕的歌聲陣陣,傳遍了站臺的每個角落,那些清澈的目光裡是對信仰的堅持,聲音卻透露着對未來的迷茫和渴望。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或許是被這離別的歌聲感染,站臺上瀰漫着淡淡的憂傷,旅客也都放低了聲音,甚至專心去聽、去看那青春的離別。
李學武在車廂外站臺上駐足良久,來送他的車站幹部輕聲介紹道:“這還不是最後一批,每週都有客運任務,天南海北的,都是這樣的半大小子……”
棒梗踮着腳、仰着脖子打量着那邊的熱鬧,內心卻是說不出的難過。
“去跟你媽道個別吧。”
李學武低下頭,看着仰頭看他的大臉貓說道:“她還在等着你。”
棒梗張了張嘴,他期待能從武叔這裡得到內心難過的緣由,沒想到卻是這麼的簡單,原來是離別之際,他也會憂愁。
回頭望去,母親依舊站在休息室門口後,目光裡盡是對他的不捨和擔憂。
“去吧,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成年人了,要用男子漢的方式解決問題。”
李學武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就站在這等你,時間不多了。”
棒梗猶豫着點了點頭,邁步往母親的方向走去。隨着站臺值班人員吹響哨聲,他的腳步也越來越快,直到小跑着撲進母親的懷裡。
“媽——”
“棒梗——”
積蓄了許久的眼淚終究落了下來,秦淮茹還以爲自己不會再流眼淚了,直到棒梗跑過來,叫了他一聲媽。
娘倆抱在一起嚎啕痛哭,像是要把內心的苦悶和過去一年裡壓在心底的幽怨都哭出來,在離別之際不留下遺憾。
京城距離鋼城有千里之遙,書信往來最短也要一個星期,那是親人的思念。
秦淮茹不敢想象,在她心裡還是個孩子的棒梗一個人出去要怎麼生活。
她不敢想,不敢想兒子要遭的苦,受的罪,一想到這些她就止不住的流淚。
劉國友趁着車站領導與李學武寒暄的間隙,主動上前攀談了幾句。
他是以家長的身份,以大院鄰居的身份感謝李學武的幫忙,也拜託他多多照顧棒梗,有什麼困難儘可以給家裡來消息。
李學武微笑着看了看他,並沒有說話,給棒梗一個機會,是秦淮茹早就求了他的,也算是全了兩人之間的緣分。
說實在的,秦淮茹這些年並沒有主動跟他求過什麼,要過什麼,從始至終都只有棒梗這孩子,他哪裡會讓秦淮茹失望。
秦淮茹都已經決定送孩子去鋼城,劉國友這個時候表態還是晚了點。
他理解劉國友作爲男人既要擔當又要臉面,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家裡的事都擺弄不明白,工作上又能有多大的作爲,或許秦淮茹就是相中了他這一點,怕他爬的太高,走的太快罷。
“李秘書長,祝你一路順風。”
車站值班領導見信號員搖旗,笑着主動同李學武握了握手,道了別。
李學武也是目露感激地點點頭說道:“都是一家人,往後可千萬不要再這麼客氣了。”
他晃了晃對方的手強調道:“再去遼東一定要給我個感謝的機會。”
“好,到時候一定去叨擾。”
值班領導很是爽快地答應了,鬆開手擺了擺手,送他上火車。
棒梗都沒來得及同母親說些什麼,值班員的哨聲愈加的急切,他在劉國友的催促聲中抹着眼淚快速地衝向了車廂。
秦淮茹雙手虛託着,好像兒子依舊像剛剛一樣在她懷中,只是眼睛沒有欺騙她,棒梗已經跑上了火車,正站在車廂門口,站在李學武的身前向她擺手道別。
汽笛聲悠揚,火車緩慢地移動、加速,直到消失在了遠方。
“淮茹,走吧,回去吧。”
劉國友扶住了依舊站在那裡的秦淮茹,輕聲勸道:“孩子長大了。”
“是啊,孩子長大了——”
秦淮茹乾涸的嗓子裡艱難地應了一句,只是目光依舊捨不得火車離去的方向,那是她的命根子啊。
“多往好處想吧,或許遼東有更適合他展翅高分的藍天。”
劉國友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努力勸慰着她,這些天兩口子都沒休息好,彼此的心裡都有一塊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
秦淮茹由着他的攙扶往回走,可也是一步三回頭,好像棒梗能回來一樣。
遼東……遼東的藍天再好,那也不是棒梗的天空,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但凡能在家門口掙一碗飯,又何必闖關東,那關東其實好闖的。
心中的擔憂掩藏不住,她也沒想過要遮掩什麼,她對劉國友足夠坦蕩。
只是半路夫妻,拖家帶口的湊在一起過日子已經很是不容易,再奢求交心交肺,舉案齊眉,這不是癡心妄想是什麼。
她心裡有再多的苦,眼裡有再多的淚也不敢、也不能向劉國友傾訴。
人到中年,最寶貴的品質便是隱忍,爲自己、爲家人、爲將來。
她不能埋怨劉國友,更不能指責劉國友的兩個閨女,是她太貪心了。
她更不能埋怨婆婆,也不能氣惱孩子,直至今日,全是她咎由自取。
反過來她還要感激李學武,如果沒有李學武,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今天的家庭矛盾關係,更不知道該怎麼說服棒梗。
她有一顆剛強心,卻也有兩行柔弱的淚,剛強都是對自己,柔弱都是爲家人。
上輩子許是虧欠了太多人,這輩子要她當牛做馬來還,只是這輩子虧欠的,又要多少輩才能償還的清楚。
遼東,不僅有她上輩子虧欠的人,還有這輩子虧欠的人,都是她的牽掛。
命運是多麼的不講道理,偏偏讓她的牽掛折成雙份,苦苦熬着她。
百年牽掛如何了,一念輪迴未有涯。
——
“哈——”棒梗揹着行李邁步下了火車,站在站臺上哈出一口白氣。
要不是在車廂裡吃了早飯,或許比現在更冷,即便東邊的太陽已經升起。
他使勁兒搓了搓雙手,目光掃視站臺周圍,訝然問道:“這就是遼東?”
“這是鋼城。”李學武下了火車卻沒有往出站口走,因爲於喆已經在等他了。
在京城他不敢太高調,更不敢讓汽車來站臺上接他,畢竟那裡是京城。
但在鋼城不一樣,紅星鋼鐵集團在這塊地皮上多多少少也能排的上號。
他倒不是畏懼寒冷,更不是爲了擺威風,讓於喆將車開到站臺上來接他,是爲了儘可能地節省時間,因爲他今天還要上班。
或許這種理由會被理解成偷懶的藉口,但說實在的,多走幾步和少走幾步對於普通人來說沒什麼,但他更懂得珍惜。
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什麼時候可以稍稍地放肆,只要不給別人添麻煩,那他並不避諱這些能享受到的方便。
棒梗想要幫他拿行李,可張恩遠比他更積極,早就同小跑過來的於喆一起將領導的行李拎着去了車後備箱的位置。
棒梗仰着頭看了他問道:“我們不是要去遼東嗎?到底是去鋼城還是遼東?”
“呵呵,傻孩子——”李學武輕笑着摸了摸他的大腦袋瓜,說道:“鋼城就是遼東,遼東就是鋼城。”
“啊?”棒梗目瞪口呆,完全摸不着頭腦,只是呆呆地重複着武叔剛剛說的話:“鋼城就是遼東,遼東就是鋼城”
於喆笑着看了他一眼,從他手裡接過行李,邊往車後面走邊肯定地說道:“沒錯,鋼城就是遼東,遼東就是鋼城。”
張恩遠放好了行李,走過來幫李學武打開了車門子,目光也落在了這胖小子的身上。
“這孩子還真是……長得夠壯實。”
要誇一個孩子總得看到他的優點,長得不好看就說有氣質,看着不是太聰明就說長得壯,反正說出去的話不能得罪人,嘴裡都是好孩子。
能被領導從京城帶回來的半大小子,不是親戚也差不到哪裡去,一般的關係哪裡就至於幫人家帶孩子了。
更何況是秘書長,自己的工作都忙不過來,還有閒心替別人教養孩子?
當然了,這孩子到底是不是“別人”的還說不定呢,這機關裡最不缺故事。
你要問張恩遠認不認識這孩子?他當然不認識,但他認識這孩子的母親。
秦淮茹啊,只要是集團機關裡的幹部有誰能不認識她,招待所的所長嘛。
張恩遠是怎麼認識她的?
很簡單,跟着秘書長回京,秘書長是要回家的,他怎麼辦?當然是住招待所。
以前紅星廠下屬分廠基本沒有獨立財務管理體系,來京出差住招待所不花錢。
掛賬嘛,只要有介紹信和出差證明,他想在招待所住多久就能住多久。
集團組織機構變革的一大特徵就是一二級分支機構有了自主財務管理權限。
這一次張恩遠隨李學武回京,按工作外勤需要住在招待所,住、行都要花錢。
任務結束,出來的當天是由招待所財務負責人給他出具消費清單和證明。
他是要拿着這份蓋有公章的手續回到冶金廠找財務進行覈銷的。
剛開始集團是怎麼運行這套體系的?
先拿錢,後覈銷,多退少補,這套體系在後世很多企業仍然在執行。
但李學武在設計和規劃這套覈銷體系的時候就同李懷德和景玉農有過討論。
按照他的意見是先申請,再執行,後覈銷,執行過程中所用錢票都由執行人墊付,無法墊付的要提前到財務處辦理借款手續,由主要負責人簽字執行。
這跟先拿錢後覈銷有什麼區別嗎?
有,兩套體系有着本質上的區別,說白了就是責任主體不同。
第一套體系,執行人去財務拿錢,無論走什麼手續,想的都是越多越好。
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嘛。
有領導要出差,讓秘書去財務拿錢,只要寫個條子就能把錢拿走,花多少全看當事人的心情,甚至連票子都是後補的。
這就是明晃晃的財務管理漏洞。
第二套財務管理體系就是爲了杜絕這種主觀意願上的錯誤思想和漏洞。
要出差,先打申請,誰在申請書上簽字了,誰就要負主管領導責任。
首先在這一步就儘可能地規範和壓縮了出差的程序和成本,把責任落在個人。
領導有任務安排,辦事員拿着申請找領導簽字,有了申請書才能出外勤。
申請書拿到以後有兩種外勤覈銷辦法,一個是自己墊付,一個是財務借款。
可無論是哪種覈銷辦法,都需要以執行人個人的名義完成核銷程序。
也就是說,誰墊付,誰覈銷,將覈銷主體責任落實在個人,與申請書對標。
另一個,財務借款落實責任到個人,借錢的時候要算計好,少了不合適,多了有危險,從主觀意識上提高了風險擔當。
其次,花公家的錢總是大手大腳,這借來的錢總要小心翼翼。
這年月沒有介紹信和工作證以及外勤證明當真是寸步難行,衣食住行都要依靠供銷體系,所以消費票據體系很完善。
不比後世票務系統複雜混亂,這年月可聽不到“要發票嗎?”的電話。
再說極端一點,你出差的時候把錢和票據丟了怎麼辦?
那可麻煩了,票據經過多方覈實還能補,錢丟了只能是自己補。
與原本互相推諉,責任不清的體系相比,第二套財務體系優點很是突出。
雖然上會討論的時候很多領導心中都有嘀咕,可也不能昧着良心投錯了票。
第二套財務體系就沒有漏洞了嗎?
開什麼玩笑,只要是人設定的規範和體系就一定有漏洞,誰都不敢保證這一點,但更優秀的管理體系減少了成本支出,更降低了管理風險,這纔是優秀。
張恩遠參加工作這麼久,還真是第一次出外勤,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和荒謬。
跟現在的工作環境相比,他真不敢想象以前的自己過的是什麼日子。
要是現在讓他回到以前的工作節奏和生活,怕不是第一天就受不了發瘋。
第一次出外勤,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他是處處新鮮,處處摔跟頭。
幸好這一次是跟着秘書長回京,還是住在集團自有的招待所裡,出了幾次差錯和慌亂在招待所同志的幫助下都很快得到了解決,不然以他這樣忙碌的工作需要,恐怕這一次外勤任務要搞得一團糟了。
第一天入住招待所,在衛生間裡竟然找不到熱水閥,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洗熱水澡,恰巧他出門詢問的時候碰見了正在走廊裡巡視的招待所所長秦淮茹,兩人這才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認識。
聽他自我介紹是集團秘書長李學武的秘書,秦所長的臉上又熱情了幾分。
當時張恩遠還不清楚這份熱情代表了什麼,還以爲是自己借了秘書長的光。
直到今天要回鋼城,在火車站候車大廳裡又見到了那位秦所長。
只是與工作的時候不同,來送行的秦所長滿臉的離別之苦。更讓他驚訝的是,秦所長送兒子去鋼城,竟然是請秘書長照顧,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交情啊。
看秦所長的愛人與秘書長熟識的情況,不難猜測一定是通家之好了。
或許通家之好都不足以形容這種照顧,那就一定是世交了,世代交好。
從京城到鋼城,一路上秘書長依舊在忙,只是閒暇時間也對這孩子頗有照顧。
雖然不至於到問水問飯的地步,也是囑託他按時去餐車點餐,不要餓着孩子。
一路上所見所聞,再到下車後來接站的於喆對這孩子的態度和表現,他心裡愈加地篤定這胖小子一定是秘書長的親侄近輩了。
李學武上車,不用招呼,棒梗也知道跟着他上了後座,眼裡盡是好奇。
於喆笑着看了他一眼,同張恩遠一起上了汽車,在指揮員的示意下開下了站臺,出了鐵路大院便往家裡走。
是李學武在上車後吩咐的,先回家,再去單位,於喆自然會照辦。
棒梗好奇什麼?當然是這臺高級轎車,更好奇武叔現在的身份。
他也是聽母親同奶奶閒話說起武叔的工作情況,可都沒往心裡去。
現在他出來闖蕩,早就下定決心要混出個人樣來,否則就不回去了。
那混成啥樣纔算是個人樣?
這個問題可把棒梗給難住了,而在看到這臺高級轎車,並同武叔一起乘用,他的心裡已經悄悄將這臺車當成了人生目標。
鮮衣怒馬,衣錦還鄉。
試想想,他棒梗要是有一天也能像武叔這樣乘用高級轎車回家,那得是多麼風光,多麼榮耀,多麼自豪。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發誓要在家門口大笑十分鐘,也讓他媽看看,什麼才叫出息。
李學武是不知道這小子心裡都在想什麼的,趁着回家的路上睡了個回籠覺。
等到了別墅院門口,這才被棒梗給推醒,又被張恩遠下車時涌進來的涼氣刺激了一下,瞬間清醒了。
“怎麼拿了這麼多行李?”
知道李學武今天回來,周亞梅特意晚走了一會,就怕他手忙腳亂的。
結果這份亂還是沒躲過去,滿滿一後備箱的東西被於喆和張恩遠搬了進屋去。
棒梗有些傻傻地打量着這座房子,又偷偷地瞧了那個戴着金絲眼鏡的女人。
武叔這是把自己送到哪來了?別不是把自己給賣了吧……要是賣給這樣漂亮的女人,嘶……我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這就是秦淮茹的兒子吧?”
張恩遠和於喆往屋裡搬東西,周亞梅同李學武走在後面,回頭看了一眼訥訥地走在後面的大胖小子,挑眉問了一句。
棒梗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滿眼驚訝地問道:“你認識我媽!”
“嗬——”周亞梅好笑出聲,打量了呆呆傻傻的胖小子一眼,回頭對李學武說道:“你把他帶來鋼城,秦淮茹不是要哭死,她怎麼捨得撒手的。”
“她就是哭死也怨不得我。”李學武邁步進了玄關,換了拖鞋以後說道:“要不是哭着求着我,我能帶他出來?”
這麼說着,他將外面的大衣脫了,對於喆說道:“你先幫你周姐收拾着,收拾好了就等我一下,我先洗個澡,換身衣服,這身上的汗味兒實在受不住了。”
交代了於喆,他又看向張恩遠問道:“你要不要洗個澡換身衣服,我用樓上的衛生間,你用樓下的,不要拘謹客氣。”
“要累你跟着我一起不能休息了。”
他看着對方點點頭說道:“我放假回家休息,你是出差不得休息,對不住。”
“秘書長,您千萬別這麼說——”張恩遠內心涌動,連連擺手說道:“爲您服務是我的本職工作,哪就說辛苦了。”
他示意了門外講道:“我的衣服和行李都還在車裡,等一會兒送您去了廠裡我再去澡堂子洗個澡,也好好搓一搓。”
“這會兒就不麻煩了,您忙您的,我和於喆忙活完就去車上等您。”
張恩遠笑着說道:“上午您要是沒啥事,我還能在澡堂子悶一覺,解解乏。”
“呵呵,那就這麼安排。”
李學武笑着看了他一眼,轉身上了樓梯,對要跟上來的棒梗說道:“聽你周姨的安排和吩咐,不聽話捆了賣毛子去。”
“啊!——”棒梗驚訝出聲,初到陌生環境,他還真被武叔這句話嚇了一跳。
“嗬嗬——你真信他啊!”
周亞梅好笑地打量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身上的棉襖說道:“熱不熱?脫了吧。”
“啊?——”棒梗像是不會說話了似的,就只會啊、啊的。
剛剛他耳朵嗡嗡的,茫然無措,最後聽進耳朵裡的是這漂亮阿姨讓他脫衣服。
那怎麼能行呢——
“你臉紅什麼?”周亞梅見他如此,着實要忍不住,這孩子太有意思了。
戴金絲眼鏡漂亮阿姨越是逗他,棒梗越覺得臉熱,好像被火爐燒烤了一樣。
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不敢聽阿姨說話,更不敢擡起頭來看這個阿姨。
對了,剛剛武叔讓自己叫她什麼來着?周姨?還是鄒姨?
於喆和張恩遠很快收拾好了帶回來的東西,這畢竟不是他們家,仔細收拾也只是將箱子擺放整齊,再不用他們做什麼。
兩人很有默契地同這位周姐應了一聲,一起往車上等着去了。
周亞梅先是將李學武帶回來的行李攤開收拾好,又看了看那些京城特產。
好半天沒聽見屋裡有動靜,她這纔想起門口還站着一位呢。
“你就打算在那站一天嗎?”
她擡起頭看了看那孩子,笑着說道:“放心吧,你武叔不會賣了你的。”
“他是不會……”棒梗已經偷瞄了她好一會,也趁機觀察了這個家。
好奇怪啊,這個女人認識他媽媽,又跟武叔生活在一起,她是誰啊?
周亞梅聽見了他的嘀咕,不由得好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會賣了你唄。”
“我可沒這麼說——”
話說多了,棒梗也漸漸適應了這裡的環境,雖然還不敢正視那位漂亮的周姨,可也大膽地觀察起了這個家的擺設。
“放心吧,我是好人。”
周亞梅哭笑不得地自證了起來,看着棒梗解釋道:“咱們見過面的,你不記得了?我去過你們那座大院。”
“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棒梗這時才皺起眉頭盯着周姨的眼睛說道:“我記性很好的,你騙不了我。”
“我騙你幹什麼。”周亞梅繼續收拾着家裡的這堆東西,嘴裡則解釋道:“大前年你武叔結婚,我去的你們大院。”
“啊——?”棒梗先是應了一聲,而後又疑惑地問道:“那時候有你嗎?”
“這叫什麼話——”周亞梅好氣又好笑地說道:“這才幾年時間啊,沒有你也有我啊。”
“啊,不是,我是說——”棒梗知道自己表錯意了,想要解釋,可又覺得沒必要,扯了扯嘴角問道:“我不記得你。”
“那時候你都淘冒煙了,有地上不走非要爬牆頭,你能記得我?”
周亞梅笑着看了他說道:“那你還記不記得那天跟你一起玩的付之棟。”
“付……付之棟……”棒梗張着嘴巴想了想,眼睛突然地一亮,道:“是有點嘴笨,不會罵人的那個小孩兒吧!”
“……”周亞梅頗爲無語地看着這胖小子,她從未想過不會罵人卻成了兒子的缺點和標籤。
見她如此表情,棒梗也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道:“我真不記得那時候有你……”
“我就是付之棟的媽媽。”
周亞梅有想過這麼大的孩子會很難相處,溝通才是第一道關卡。
李學武來的時候就跟她提起過,說是年後會帶一個半大小子回來給她當跟班。
真是無奈又好笑,這又不是舊社會,她怎就需要個半大小子給她當跟班的了。
舊社會達官貴人家裡都會養幾個半大小子,洗衣、推車、倒馬桶,應急的時候還得哄着小少爺玩,給姥爺當馬凳等等。
這都解放多少年了,她哪裡敢用這樣的小跟班,豈不是要惹火上身。
李學武的意思她也明白,不就是有個包袱躲不開了要甩給她,也是給她個培養嫡系的機會,好爲將來掌管企業做鋪墊。
李學武這個人啊,一般人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你看他做事荒誕離奇,可每每總能切中關鍵,讓你不得不對他服氣。
所以這孩子領到家裡來,不是來當跟班的,而是來當徒弟的。
至於說是她的徒弟,還是李學武的徒弟,這就要看李學武準備怎麼用這個孩子了。
要用在面子上,那就是李學武的徒弟,要是用在裡子上那就是她的徒弟。
聽剛剛李學武上樓時候的吩咐,這個徒弟顯然是她的了,不教也得教,不用也得用,這是李學武爲將來埋下的釘子。
至於說要釘誰,那就要看誰不老實,要惹禍了,這根釘子能殺人。
一想到這些,周亞梅也頗覺得沒意思,放下手裡的東西對胖小子說道:“你武叔來時候的路上有沒有交代你什麼?”
“沒有——”棒梗晃了晃腦袋說道:“他剛剛讓我聽你的吩咐和安排……”
“嗯,那就這麼着。”周亞梅面色嚴肅了幾分,點頭安排道:“往後你就住在家裡,一樓的客房給你住,把行李拿過來。”
她招了招手,示意棒梗帶着自己的行李跟上,走到客房門口推開了門,示意了裡面交代道:“自己洗衣服,自己迭被子,自己收拾屋子,注意個人衛生。”
不等棒梗回答,她又認真地叮囑道:“沒有招呼不要上二樓,我用你的時候你就跟着我出去辦事,不用你的時候就在家裡幫忙做家務,每週要看完一本書。”
“啊!看書!——”
棒梗的眼裡充滿了驚訝和荒謬,也顧不上這位周姨的嚴肅,直言道:“我就是爲了不上學唸書纔來遼東混社會的——”
“誰告訴你是來遼東混社會的?”
周亞梅皺眉講道:“遼東沒有社會給你混,我也不是地痞流氓壞分子。”
她瞪了瞪眼睛強調道:“我已經跟你表明了我的身份,你應該能信任我了。”
“我現在跟你交代清楚,你武叔帶你來鋼城是爲了培養你成材的,不是讓你來當打手的,這裡也沒有你想的那些。”
看着棒梗呆呆的表情,周亞梅放緩了語氣講道:“我也不爲難你,我說的這些你要是能接受,那就留下,不能接受,等會你武叔下來了,你跟他說送你回家。”
“回家?我不回家——”
棒梗後退了一步,緊張地說道:“我已經沒有家了,打死我都不能回去!”
他見周姨板起臉,趕緊解釋道:“我跟着您學做事,我給您做家務,就是能不能……能不能……不看書學習啊……”
後面這一句他問的十分委婉,但語氣中的爲難和祈求卻十分的明顯。
周亞梅卻依舊嚴肅着表情說道:“不行,要學做事做人,要幫忙做家務,也要讀書學習,一樣都不能少。”
她上下打量了棒梗一眼,道:“你要是接受不了就自己去跟你武叔說吧。”
說完,周亞梅也不搭理他,轉身往樓上去了,這個時候李學武也應該洗完了澡,她還得幫他找衣服呢。
棒梗一個人站在房間門口,看看屋裡整齊乾淨的環境,再看看客廳裡考究的擺設陳列,最後想想回京的自己,滿臉愁容。
他猶豫着,思考着,想着辦法等武叔下來好跟他求情,儘量不看書學習。
不湊巧,直到李學武換好了衣服,精神抖擻地從樓上下來,棒梗也沒想到合適的理由當藉口。
沒奈何,周姨跟着武叔一起下來,他又沒辦法撒謊,只能硬着頭皮講實話了。
李學武有些意外地看了周亞梅一眼,又看了看大臉貓說道:“看書學習好啊,我每天下班回來也要看書學習的。”
“正好,咱爺倆湊一塊兒了。”
他笑了笑,說道:“以後我看書的時候你就跟着我一起看書,興趣都是培養的,看書也是,慢慢你就習慣了。”
“可你要是不看書呢?”
棒梗委屈地說道:“你每天那麼忙,周姨說……周姨說一週看一本呢……”
“我不看書的時候你也看書啊——”
李學武擡了擡眉毛,嚇唬他道:“我就是哄哄你,你最好見好就收啊,不聽話,我真敢賣了你。”
他還得上班,哪裡有時間跟這小子掰扯,給周亞梅使了個眼神便出門去了。
周亞梅則從樓梯上下來,看着站在玄關門口的棒梗說道:“聽見了嗎?”
她目光打量了這胖小子,道:“你武叔可說了,不學習,賣了你都不知道。”
“有啥不知道的——”
棒梗嘆了一口氣,塌着肩膀有氣無力地說道:“這種事我不用學習也知道,現在的我不就被賣了嘛。”
——
“秘書長,您回來了。”
廖金會努力擺出一副謙恭的笑臉走進辦公室,同辦公桌後的李學武打了招呼。
李學武擡起頭看了看他,點頭說道:“來,給你說點事。”
“好,秘書長您說。”
廖金會還真是第一次從李學武這裡接到任務,他這會的心跳的厲害,滿是忐忑。
他真聽不出秘書長語氣裡的好壞,更無從得知秘書長的安排。
都怪自己當初走錯了那一步,要沒安排張恩遠那個老鱉孫去幫忙呢?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特麼孤家寡人了!
有秘書長如此態度對他,冶金廠機關上下誰又會繼續給他面子。
當然了,辦公室裡的人還會敬着他,可畏懼的心裡沒了,都等着他下崗呢。
這種鈍刀子殺人的滋味實在是太難熬了,秘書長再熬他兩個月,也不用領導拿他作伐子了,他自己的精神就要遭不住。
這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愛誰做誰做吧,他真是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今天這吩咐不知道是雷霆還是雨露,他不敢接雷霆,也不盼着雨露,他只求秘書長高擡貴手,給他一條活路。
李學武只一眼便看出了他內心的忐忑,可並未過多在意,語氣淡淡地交代道:“前段時間對集團在遼東工業的各個企業的調研走訪報告已經通過領導的審覈了,你牽頭組織一下儘快形成方案。”
“是,啊?我……我嗎?”
廖金會萬分驚訝,看着李學武愣愣地問道:“領導,那調研……”
“怎麼?你是不想做還是做不來?”
李學武皺了皺眉毛,道:“要是不想做就直說,做不來我就另安排人。”
“不、不、不是——”廖金會內心激動,嘴上都磕巴了,他覺得自己的腳後跟和後腦勺都是顫抖的,是驚喜和激動。
領導並沒有厭棄自己!
想想吧,調研報告的形成雖然沒有自己的參與,可領導也沒用別人啊。
再想想,將調研報告以及集團領導的意見綜合總結形成實施方案,這得是多大的功勞和榮耀。這可是秘書長在遼東工業領導小組工作的實施方案啊,說白了就是未來三年應該怎麼幹工作的指導方針。
他是實際負責人,這份實施方案由他來總結形成文字,那細節之處一定會有他的痕跡和意志,哪怕是順着領導的思路考慮和判斷,他還是能體現自己的存在。
李學武皺着的眉頭並沒有打開,而是打量着自己的這位辦公室主任。
老李是在最後的時間纔給了他回覆,報告上他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支持。
李學武不好說老李到底是個什麼態度,他只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要用廖金會?
不,他從沒說過要閒置他,這是辦公室主任,不能白拿工資不幹活吧。
廖金會既是機關辦公室主任,是傳達他管理意志的關鍵節點,也是下面向他反饋重要信息的重要渠道。
李學武之所以將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就是想試探一下下面的反應。
其實實施方案他早就寫好了,還沒來遼東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
有了充分的調研和考察,所形成的調研報告只是一份啓動程序證明。
關於那份實施方案也早就根據這一實際情況,以及集團班子成員給出的意見和態度進行了微調和修改。
真等調研報告出來,再請示集團領導參議審覈給出意見,然後修改,再結合相關意見形成決策文件,那黃花菜都涼了。
他要整頓集團在遼東的工業管理秩序,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梳理清楚這裡的管理方向,確定各個企業的協調關係。
手裡掐着一份實施方案,卻要讓廖金會牽頭做一份方案,他就是想看看誰坐不住了,誰要上趕着了,誰又浮出水面了。
釣魚嘛,玩的就是出其不意,你騙我,我蒙你,看誰玩的過誰。
三五天之內這份方案出不來,但他讓卜清芳從集團調來的支援一定能到來。
半個月內這份方案定不下來,但他對方案實施前期的準備一定能定下來。
直到遼東工業這些人爭搶廖金會手裡那塊骨頭的時候,他纔會掏出大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