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迴雪的後院,月娘正樂呵着,想着今晚賓客滿門的情景,想必又會賺得個盆滿鉢滿。吃水不忘挖井人,月娘沒有忘記兩位功臣,準備好讚美之詞就趕去向兩人慶功。只是還沒走到一半,就被樓裡的侍者叫住了。
“月娘……”侍者喘了口氣,接着說道,“雪月閣那位貴人想見婉婉姑娘一面。”
雪月閣是流風迴雪中最豪華的包房,正好在舞臺的正對面,又居高臨下無疑是最佳的觀賞場所。所謂好馬配好鞍,寶馬贈英雄,雪月閣的主人更是了不得。早在幾年前,一位身份神秘的客人一擲千金將雪月閣給包下,雖然貴人偶爾也會來上一兩次,但跟他們提要求還是首次。特別是一開口就是當紅的婉婉姑娘,叫人如何不驚訝。
“那位貴人可還有其他吩咐?”月娘也是驚異。
帝都的權貴太多,出入風月場所難免人多眼雜,所以爲了迎合他們的需要,很多青樓教坊都專門設置有專門的包間,貴客們不用露臉就可縱情聲樂。這些包間通常都是貴客們的下人在打理,價高者得,所以即便是教坊的主人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不過月娘畢竟是老江湖,除了雪月閣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貴人,其他包間的客人她都大概瞭解。傳言中雪月閣的貴人來歷尊貴,在帝都各大青樓教坊都有專用包間,但身份來歷卻查探不到,鮮有知情者也是三緘其口,只知道是貴不可言,不是她們能夠得罪的。
“那位貴人沒有說其他的,只說他仰慕婉婉姑娘的琴聲才慕名而來,想讓婉婉姑娘爲他專門彈奏一曲。只要婉婉姑娘肯賞臉,價錢你儘管提。”侍者如實回答,將離墨笙的話複述給月娘。
聞言月娘面色稍緩,銀子她倒不是最在意,她害怕對方提一些過分的要求。若只是簡單彈奏一曲的話,說來也不是一件壞事兒,貴人財大氣粗,想來出手不會吝嗇,銀子嘛多多益善沒人會嫌多。只不過即便如此,這件事也不是她一人能夠做主的,還得徵求當事人的意見。於是,月娘來到後臺,向表演結束剛剛收拾妥當而準備離場的瑾瑜,傳達了一遍讚美之意後,又心事重重地開口。
“剛纔雪月閣的貴人差人傳話,因爲仰慕你的琴聲,想讓你單獨爲他彈奏一曲。”月娘一邊說着,一邊指着對面的包房。
瑾瑜一愣,來流風迴雪已經好幾日,閒來聽了些樓裡的八卦,對雪月閣那位神秘的貴人她也有所耳聞,但自從她來這裡之後,那位貴人還是第一次來捧場。經月娘這麼一說,確實勾起了她一點點的好奇心,但是也只限於一點點。
她的時間寶貴得緊,纔沒有那閒工夫去給別人彈琴。自從她一曲成名之後,要見她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隻有這個。要是每個都去應付,不累死纔怪。
不過也是出於那麼一點點好奇,瑾瑜輕輕揭開一角輕紗,順着月娘的指的方向望去。剛好瞥見兩位錦衣公子站在雪月閣的窗前,兩位皆是衣冠楚楚,長得是相貌不凡,而其中更有一位熟人。
瑾瑜暗笑,不知道那天那位貴人錢袋丟後,有沒有奇遇。她可清楚的記得,翠微樓門口那幾位凶神惡煞的大漢。本想拒絕的她,突然有了一絲惡趣味,於是面色一變,爽快地答道:“好呀。”
劇情反轉太快,月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拒絕過多少達官貴人的婉婉,不僅答應,而且還是爽快的答應,這叫她如何不吃驚。不過,吃驚歸吃驚,月娘更多的是高興,當下就收起了搜腸刮肚想出的勸詞,笑容滿面地帶着婉婉去了雪月閣。
“二位貴客,婉婉姑娘已經在來了,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否方便進來。”月娘輕輕敲門,恭敬地問答。
“進來吧。”屋內傳來一位年輕男子的聲音。隨後,月娘推門而入,緊隨其後的是抱着琴的瑾瑜。
雖然不知道身份,但是總歸有幾面之緣,月娘很快就認出來雪月閣的貴人,指着瑾瑜對他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流風迴雪的婉婉姑娘。”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離墨笙答道。
月娘施了一禮,朝兩人禮貌一笑就轉身而出。臨別前不忘朝瑾瑜微微頷首,示意她不要緊張。很快,屋內就只剩下離氏兄弟跟瑾瑜三人。
“婉婉姑娘這是在效仿‘猶抱琵琶半遮面’嗎?不知情的還以爲婉婉要不是故作清高,要不就是羞於見人呢。哈哈哈,而我卻知這是婉婉有意爲之,如婉婉這般超塵脫俗的雅人,怎能讓世俗之人窺見真容。”看着眼前輕紗遮面的女子,離墨笙出言調笑,“可我又覺得這是多此一舉,輕紗難掩絕世之姿,反而更添神秘,光是眼前的窈窕就讓人產生無盡的遐思。而且我們是真心實意來聽琴的,希望婉婉不要把我們當成偷香竊玉的狂徒,所以不必如此謹慎。”
瑾瑜沒有立即接話,而是抱着琴神色自若地走到案几旁,不疾不徐地將懷中的琴放在上面,隨後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在弦上撥弄了幾下,這才反問道:“二位不是慕名前來聽琴的嗎?這相貌不過是一具皮囊,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差別。難道我長得美若天仙,琴聲就會更好;反之,若是其貌不揚,那琴聲豈不會被影響。所以,若是單純爲了這琴聲而來,又何必在意我的樣貌。”
瑾瑜一番言辭,將離墨笙堵得是啞口無言,反倒是一旁的離夜染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突然間對這位與衆不同的婉婉姑娘來了興趣。
“我們當然是來聽琴的。”離墨笙先是肯定,然後又詰問道,“既然婉婉姑娘都說了,相貌不過是一具皮囊,那你爲何要遮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聞言,瑾瑜從容淺笑,不慌不忙地揭下面紗,道:“看來是我愚鈍了。”
一張平凡的臉頰,唯一的特點就是白皙乾淨,五官除了一雙清亮的眼睛之外,再無其他可取之處。閱美無數的離墨笙頓時大失所望,很久纔將眼前的大衆臉與傳言中美麗脫俗的琴姬婉婉結合在一起。
而且他相信,莫說是他,就算是其他人來也一定不會相信的。若不是認識這流風迴雪的老闆月娘,他真的會懷疑眼前之人是冒名頂替的,空有一副好身材,這琴姬婉婉還真難讓人想看上第二眼。突然覺得剛剛她的話說的很正確,看了這幅容顏,確實會影響觀衆聽琴時的興致。
只是可惜了這幅身材和這雙巧手,離墨笙不加掩飾嘆息道。然後,選擇離開:“七哥,我突然想起來還有約,就先不打擾了。等你聽完琴,我再過來找你。”
離夜染從始至終面不改色,似乎瑾
瑜平凡樣貌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其實也是,無論對方美與醜又與他何干,他喜歡的不過是這琴聲而已。
“不知道,我爲公子彈一曲《翠微》可好?”瑾瑜無視旁人的看法,輕聲說道。然後,餘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了門口。
正要出門的離墨笙聽見“翠微”二字,身形明顯一頓,想起了幾日前在翠微樓的情景,頓時青筋凸顯。
那日他順路去翠微樓打了一個牙祭,卻不想銀子被人偷了,孤身一人的他礙於情面沒有立即解釋自己的身份,沒想竟被當做吃霸王餐給攔住,更被人指指點點。要不是最後驚動了翠微樓的老闆,若非老闆剛好又認識他,他這個瀟灑王爺只有被一羣大漢圍毆的命。
雖然老闆事後道歉,但胸口一團火氣難消,所以一提到“翠微”兩個字,他就來氣。若是讓他抓到那個舉止怪異的娘娘腔,他非得不扒了他的皮不可。
離墨笙背對着衆人,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精彩。不過,這也不影響當事人瑾瑜的判斷,單從對方停滯的身形,她就可以猜測到一二。見目的達到,心情大好的她又笑着說;“這《翠微》跟翠微樓同名有傷大雅,我還是換一曲吧。”
十指輕拔,瑾瑜收起了臉上的表情,隨便挑了一首她從小彈到大的琴曲。一曲結束,她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收拾好琴就準備走人。
“婉婉姑娘有什麼遺憾嗎?”磁性的聲音響起。
瑾瑜疑惑地看向離夜染,第一次打量起這個人,四目相對剛好看見他眼中的探究。這位自打她進來之後,就一直沒有表情的男子,本以爲將她是做空氣不會有任何的交集,不想在她打算離開的時候,莫名其妙地來了這麼一句。
“何以見得?公子說這話可有什麼依據?”瑾瑜反問,重新放下琴,好整以暇的看向對方,“我這人一向逍遙慣了,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所做之事皆是自在隨心,萬不會委屈自己的心意,可不是一個會有憾事的人。”
“是你的琴聲告訴我的。”
“琴聲?呵呵,這個理由我倒是不好反駁。雖然琴聲確實可以傳語,可我想不到我有什麼好遺憾的呀。”古人以樂識人,曲聲最能表達出彈奏者的內心。都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莫非,她今天有幸遇到了個知音。只是,這知音豈是大白菜,說有就有。看對方的架勢,說不定又是一個無病呻吟的傢伙。
“這曲子姑娘信手拈來,曲調盡是閒日恬然,應該是平日間隨意抒發撥弄之曲,也是最真實的心情寫照。能夠了解婉婉姑娘最真實的一面,實乃夜某榮幸。”說到這裡離夜染臉上露出笑容,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在浮生偷閒的背後,卻潛藏着一股難以排解的憂傷。但我觀姑娘氣色正好,應該是喜悅而不是哀愁,想來曲中的憂傷並非出於現下,而是出於連姑娘也不知的本能,來自於以往的慣性。姑娘彈此曲應該有些年份了,敢問這首曲子是不是你從小就彈得?可還記得創作的緣由?”
瑾瑜點頭,也不隱瞞。
“這首曲子確實是我從小彈到大的,至於是什麼時候學會的我不記得了,反正有記憶以來我就會。我自小識的曲譜無數,卻沒有見過此曲,應該是我師門之人所做,至於創作者我沒有考證過,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
離夜染頓了一下,道:“那你可還記得最初彈這首曲子的時候,是否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那種讓你不想記起,但又一直不能釋懷的事情。”
瑾瑜蹙眉,沉吟了片刻,搖搖頭,道:“我不記得了。我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曲子瑾瑜從小就會,但失憶之前的事情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的琴技高超,任意一曲都會引人入勝,聽琴者往往在琴聲剛開始時就被迷醉,任你擺佈而再難品位其中的真意。若我不是第一次聽如此世外之音,恐怕還真難發覺。一個人的琴聲是不會騙人的,若是夜某沒有猜錯的話,就在那段你記不起記憶中,一定有你難以釋懷的遺憾缺失。”離夜染正色道。
對方認真的模樣讓瑾瑜觸動,不由鄭重起來,細細回想,隨着記憶一次次被翻開,瑾瑜的面色越來越凝重。似乎每次彈這首曲子的時候,她都有一股道不清的情緒。就好像霧氣一般,抓不住看不清,但卻揮之不去。不由陷入了沉思,想起秦無憂告訴她的那個悲慘的身世,或許在那段丟失的記憶中,真的有什麼難以彌補的遺憾吧。
“我確實是丟失過一段記憶,想來也與此有關。而此曲名爲《紫薇》,在失憶之前我就一直很喜歡,沒事了就是彈上一曲。經你這麼一說,我確實發現每次我彈的時候,確實有異樣的感覺,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而且連這情緒是喜是悲都不知道。不過你既然能聽出是遺憾,那就一定是悲傷吧,也難怪我本能的不願觸及。”瑾瑜衝離夜染一笑,話中是些許淒涼。
其實他能聽出瑾瑜琴聲中的秘密,是因爲他的同病相憐。離夜染頷首,淡漠的眼底變得溫和起來。缺失的記憶他沒有,但是缺失的人生他卻有一段,但同樣叫人遺憾。即便千萬遍的催眠自己,但有些情緒是發自本能而不能自已,從未離去卻又不敢提及。
“以琴觀人,夜公子還真是與衆不同。能夠堪破虛妄識的琴聲本質,想必夜公子也是懂琴之人,那琴技定然不差了,不知道小女子可否有耳福聆聽公子的天籟?”既然對方能夠聽出她琴聲背後的心緒,那麼在琴上的造詣想來不低。
只是讓她失望的是,對方卻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