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殘缺的問題,有頭緒了嗎?”
魯維瞥了墨檀一眼,表情悠然地如此問了一句。
“……?”
而後者則是足足反應了好幾秒纔回過神來,面色驚疑不定地看向魯維,表情愕然地問道:“你……剛剛是在說我?”
“不然呢?不是你,難道還是我嗎?”
魯維輕哼了一聲,淡淡地說道:“雖然我們的‘本質’確實被鎖定與束縛住了,但那這並不意味着完整性與自洽性的缺失,但你不一樣,默小子,就算不用任何設備進行檢查,我也能看出來,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這個名叫‘默’的半龍人男性……是殘缺且無法完成邏輯自洽的。”
儘管在當前人格下,墨檀擁有着鋼鐵般的意志,但他依然還是下意識地擡手按住胸口,原地做了倆深呼吸才勉強恢復了冷靜,對錶情依然風輕雲淡的魯維苦笑道:“您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剛看出來的。”
魯維打了個響指,憑空召喚出了一高兩矮總計三個集裝箱,然後慢條斯理地走到其中一個矮箱子前坐下,擡手指了指對面的矮箱子:“坐下說吧。”
“呃……好的。”
尚未從魯維那句‘剛看出來的’中反應過來,這會兒還有些發愣的墨檀木然地點了點頭,隨即便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魯維對面的集裝箱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有些沙啞聲音問道:“所以,您剛纔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魯維隨手給自己弄了杯聞起來像是能量飲料的東西,嘬了一口向墨檀反問道:“你說的是‘靈魂殘缺’那句,還是‘剛看出來的’那句?”
墨檀苦笑了一聲,輕輕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您肯定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好吧,那我就按順序說好了。”
魯維也沒有接着賣關子,而是用力場微調了一下自己身下的集裝箱高度後放下杯子,淡淡地說道:“最開始見到你的時候,我並沒有察覺到什麼東西,雖然你是那個預言中的【天啓之光】,但說實話,我跟朧他們不一樣,並不是很在乎那個東西,所以也就沒有太拿你當回事。”
墨檀撓了撓臉頰上的鱗片,點頭道:“說實話,那時候,就連我自己對什麼【天啓之光】、【天啓之影】的概念都沒有什麼頭緒,只是單純覺得這個遊戲的設定夠厲害,夠有深度。”
“呵。”
魯維卻是輕笑了一聲,有些玩味地說道:“那麼我是否可以理解爲,既然你說‘當時’對那些東西沒有什麼頭緒,那麼‘現在’心裡其實已經有些想法了。”
墨檀微微頷首,剛想說什麼,卻忽然閉上了嘴,眼中閃過了一抹凝重。
“很好,默小子,看來你有好好把我當時的話聽進去。”
魯維卻是頗爲滿意地笑了起來,樂呵呵地說道:“沒錯,在涉及到那些雖然不知道具體意味着什麼,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的內容時,千萬要留個心眼,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信任包括我——魯維·菲茲爾班在內的任何人,你做得很好。”
墨檀也笑了起來,輕聲道:“關於您之前的忠告,我始終銘記於心。”
“很好,既然如此的話,就讓我們跳過那個令人不爽的話題,聊聊有關於你的事吧。”
魯維平靜地注視着墨檀那雙柔和、沉凝、溫潤如玉的眼睛,繼續說道:“我剛纔也說過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但因爲事關那個天啓預言,所以我還是簡單‘觀察’了一下你,而這種所謂的‘觀察’並非那種簡單、直接、淺薄的看,而是更接近於諾伊斯的‘解析’,但卻更具技術含量的觀測方式。”
“原來如此。”
墨檀輕輕點頭,問道:“那觀察的結果是什麼呢?”
“一個普通人。”
魯維聳了聳肩,攤手道:“說實話,在當時的我看來,無論是小鴿子、倒黴催的、迪塞爾家的小鬼還是那條說話說不利索的小狗,都要比你特殊得多。”
雖然不如‘絕對中立’人格時那樣鹹魚,但並沒有所謂的主角夢,更也沒有渴望變得特殊的墨檀深有同感地附和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小鴿子和迪塞爾家的小鬼就不用多說了,他們的與衆不同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就算是那隻小狗,都能身患就連我和那些高階觀察者都束手無策的毛病。”
魯維輕哼了一聲,擡起眼皮瞥向墨檀:“但他們卻都聚集在了你的身邊,以你爲首進行着活動。”
墨檀沉默了半秒鐘,遲疑道:“所以這並不是巧合?”
“我只能說‘巧合’是最合理的推測,但相對的,它同樣也是最‘偷懶’與‘敷衍’的猜測。”
魯維一邊用鋼針剔着指甲縫隙中的油污,一邊頭也不擡地說道:“說句題外話吧,默小子,聽說你們那個世界有一個很厲害的學者,後來信神了,對吧?”
“是這樣。”
立刻聯想到了具體人物的墨檀點了點頭,補充道:“那位偉大的先行者確實被證明有沉迷於神學。”
魯維微微頷首,又說道:“我還聽說,他是一位阿斯伯格綜合徵的患者。”
“確實是有這樣的傳聞。”
墨檀繼續點頭,然後表情有些微妙地說道:“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但我還是想感嘆一句,魯維大師你們對我們這些異界人的瞭解實在是……深入到有些誇張了。”
“只是‘我’而已,默小子,並不是‘我們’。”
魯維又抿了一口那杯怎麼聞都像是紅牛的玩意兒,淡淡地說道:“我個人很喜歡研究有關於你們這些所謂‘高維度存在’的知識,朧也對這方面稍微有些感興趣,但其他人……比如諾伊斯、雷薩德那些傢伙,對你們的世界其實並沒有什麼興趣。”
墨檀輕舒了口氣,笑道:“這樣倒是會好接受很多。”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是自吹自擂,但我覺得自己與你們世界中的那位學者蠻像的。”
魯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淡淡地說道:“比如,我本人也具備阿斯伯格綜合徵攜帶者的特徵。”
“誒?”
墨檀愣了一下,遲疑道:“抱歉,魯大師,但我記得阿斯伯格綜合徵應該是……”
“是孤獨症譜系障礙的一種。”
魯維平靜地打斷了墨檀,挑眉道:“雖然語言和認知功能正常,但卻有着對於對科學、歷史或設計非常熱衷,運動技能低下、動作笨拙、社交技巧欠佳、行爲刻板、孤僻等特徵。”
墨檀用盡可能禮貌的目光打量了面前這位老地精大概十秒鐘,斟字酌句地說道:“但是在我看來,您……”
“顯然不像是一個患有所謂孤獨症的人。”
魯維扯了扯嘴角,悠悠地說道:“但是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座山都還不存在的時候,魯維·菲茲爾班並不是你面前這個飛揚跋扈、恃才傲物的狂妄地精?”
墨檀立刻點頭:“當然,人都是會變的。”“是啊,人都是會變的,而且很多時候,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機。”
魯維冷笑了一聲,轉頭看向山外那永遠一成不變的風雪:“就算是我,偶爾也會去想,如果讓現在的魯維·菲茲爾班回到過去某個時間點,能否會阻止一些荒謬到惹人發笑的悲劇。”
墨檀眯起雙眼,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打破了沉默:“比如說……【飛昇要塞·瓦爾哈拉】?”
“你知道嗎,默小子。”
魯維嘆了口氣,皺眉道:“在絕大多數吟遊故事中,你這種性格的人,都不應該太聰明,否則故事就會因爲太過順利而變得毫無波瀾,進而導致精彩程度大幅度下降。”
“我就當您是在誇獎我了。”
墨檀笑了笑,聳肩道:“不過拋開故事不談,在現實中的話,事情果然還是順利一些會比較好吧?”
“呵,誰知道呢。”
魯維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隨即便將話題轉了回去,輕聲道:“那麼,除了孤獨障礙症候羣方面的問題,同樣身爲學者……或者說是科學家的我,雖然對那些招搖撞騙的所謂神祇毫無興趣,卻也從某個時段開始相信,也可以說是‘被迫’相信了某些類似於命運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
墨檀微微頷首,接口道:“比如說,賈德卡他們和我的邂逅?”
“至少我不覺得這是個巧合,畢竟從哲學角度來說,偶然和必然其實並沒有任何區別。”
魯維嘴角微揚,用頗爲玩味的口吻說道:“而事實也確實證明,我之前認爲你只是個普通人的判斷簡直錯得離譜。”
墨檀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目光灼灼地看着魯維,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每次隔一段時間再看到你,我都會感覺到某種細微的不同,只不過前面幾次並不明顯,甚至到了就連我都會下意識將這種‘不同’忽略掉的程度。”
很清楚墨檀想聽什麼的魯維也不再繼續扯‘題外話’,而是頗爲嚴肅地說道:“但這次不一樣,默小子,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你這次的變化實在太明顯了,明顯到就算我不做任何刻意的檢查,也能一眼看出來的程度。”
墨檀的眉頭微微蹙起,沉聲道:“比如說呢?”
“我並不喜歡去形容那種抽象的、形而上的東西,但如果非要解釋的話……”
魯維想了想,摸出了一個圓滾滾、跟現實世界中的蘋果十分相似,就連名字也同樣叫做‘蘋果’的蘋果,將其擺到自己和墨檀之間,問道:“這是什麼?”
“一顆蘋果。”
墨檀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回答。
“沒錯,一顆完整的蘋果。”
魯維點了點頭,隨即拿起面前的蘋果咬了一口,然後將其重新放回兩人中間,將蘋果完整的一面轉向墨檀,又問道:“這是什麼?”
墨檀沉默了幾秒鐘,遲疑道:“半顆蘋果?”
魯維輕輕在蘋果上敲了敲,平靜地說道:“假如你沒看到我剛剛吃那一口的過程呢?”
“……”
短暫地沉默後,思路逐漸清晰的墨檀目光微凝,重新給出了自己修正過的答案:“一顆蘋果。”
“沒錯,還是一顆蘋果。”
魯維挑了挑眉,緩聲道:“這就是前幾次看到你時,‘默’這個人在我眼中的區別,簡單來說就是……至少在裸眼觀察的情況下,幾乎沒有任何區別,而我也沒興趣把你綁到實驗臺上開個瓢什麼的,更何況就算我真那麼做了,也必然會被某種你我都很清楚的意志所阻止。”
“那我也要感謝魯維大師您的不殺之恩。”
墨檀開了個活絡氣氛的玩笑,表示自己的精神狀態仍舊堅韌。
“好吧,好吧,那麼這次回來之後,你在我眼中的情況大概是……”
魯維重新拿起面前的蘋果,很是豪邁地又在上面啃了兩口,然後仍舊將相對完整,但已經能在兩側看到明顯缺口的蘋果放在兩人中間:“這樣。”
“很明顯的缺口。”
墨檀苦笑了一聲,喃喃道:“雖然看起來還不算太糟。”
“是啊,但那也只是看起來不算太糟而已,總而言之,你現在的當務之急……”
魯維伸出右手,開始轉動面前的蘋果,緩緩將殘缺的那一面朝向墨檀,沉聲道:“就是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
漫長的沉默後,墨檀死死攥緊的雙手終於逐漸舒展開來,用有些低沉但依然保持着平和的嗓音說道:“持續保持自我認知方面的麻痹嗎?”
“我不知道。”
魯維攤開雙手,乾脆利落地說道:“如果你是這個世界的人,我至少有三十種方法能讓你脫離現在的困境,但很可惜,現在的我對你束手無策,只能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建議。”
“很有用,魯維大師。”
“但願吧,我只是不希望小鴿子因爲這種事難過而已。”
“我還有一個問題,魯維大師……”
“說。”
“雖然只是假設,但在您看來,我有可能一直保持與您見第一面時的狀態嗎?”
“不可能。”
“……原來如此。”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些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