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其貌，察其品，若是皇帝無意，自會做出暗示，內務府的人便心中有數，記錄在案。若是皇帝覺得容貌姣姣，自會考其才。多是皇帝親自問話，太后偶爾也會幫着說上一嘴。然後纔會決定是否錄入六宮或是遣回儲秀宮中繼續等着。
當然，爲了穩住各位親王和朝中權貴大臣，若是有出生名門的，自然是留下並且直接晉了位分，而那些沒有背景的便要看她們能不能入的了皇上的眼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那些秀女們爭奇鬥豔的時候，各自使出渾身解數只爲博得皇上的一眼。錯過這一次，也許就是錯過了一生。
素雅坐在後面，擡眼打量着衆位采女，無一不是羞澀緊張。有些出身大戶人家的，自是能保持面上不漏聲色。而一些小家碧玉，甚至還有緊張到攪着衣襟下襬的。
現下出來的這一批，倒是有個人入了素雅的眼。
那少女十四五的樣子，容貌清秀，連衣飾打扮卻甚是普通，不過是尋常小戶人家的模樣。簡單的碧玉簪挽着頭髮，就連垂絮都無。淡青色的旗裝襯得她格外素雅，人人緊張的隊伍中，她卻低着頭，謹慎看着眼前的一小塊地方。
毫無做作的行爲舉止，恭謹的態度，素雅的裝扮……素雅有種強烈的想法，皇帝一定會喜歡這樣的女子。
田德唸了名字，卻大大出乎素雅所料。這少女姓孫，名晴雲。父親是朝中一品大臣孫耀威，其母家身份更是顯赫，親母是正室，也是太后同族的堂妹。敦親王和當今皇上，論起來都是她的堂舅！
如此天之驕子一般的身世，讓衆人都咂舌不已。即便當初的真妃，論起來也不過持平罷了。
皇帝沉聲道：“你……擡起頭來。”
孫晴雲擡了頭，眼睛毫無畏懼的直視皇帝。太后不悅的皺了眉，笑道：“這位孫采女，膽子倒是挺大。可看過什麼書麼？”
孫晴雲家族顯赫，一出生便被冠上了無數榮寵，可她卻偏偏對宮門王府甚是反感。此番不過爲了家族門楣才被迫進宮選秀，萬般不願的同時，更是希望自己別入了皇帝的眼。衣飾打扮，無一不是有意爲之。
此刻聽得皇帝問話，想起教引姑姑所言，“皇帝選妃子，是爲充實後宮，延綿子嗣，若是問道讀書，萬萬不可顯擺”，她反而淡淡一笑，恭謹道：“
臣女素愛讀書，鮮有未曾讀過的。”
皇帝詫異的看了一眼，隨即緩和了神色，笑道：“那你且說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何解？”
素雅也不禁爲孫晴雲捏了把汗，這首劉禹錫的詞，讀過書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其意自然也清楚明白。可皇帝問話，自是不想聽那些陳腔爛詞。若是此刻不能說出些新鮮東西，這孫晴雲勢必因先前那句“鮮有未曾讀過”而被冠爲“欺君”，即便身世顯赫，怕是也未必保得了她安然。
素雅擡頭，看了看孫晴雲，那人一臉的從容，到不似全無準備，當下不知不覺的，便放了心。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人人都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有誰知，鴻鵠焉知燕雀之樂呢？”
素雅驚訝的看着孫晴雲，這種想法她雖有過，卻從未想過這兩句詩也可這般解釋。一種知音之感油然而生，激動的身子顫慄。
錦茜壓低了聲音在素雅耳邊輕聲問道：“小主可是身子不適？”
素雅不引人注意的輕輕搖頭。
在場衆人無不訝異，宮門王府女子婚姻雖說大多不由自己做主，但能進宮卻是衆多女子默認的宿命。這人身份顯赫，這般思想自是從小灌輸，怎的竟在皇帝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這不是比起毫無解釋或者解釋不夠新穎更加讓皇帝難以招架麼？
素雅緊張的看着，皇帝卻哈哈大笑，對太后道：“皇額孃家族裡竟然能出這般有靈氣的丫頭，朕還真是大開眼界了！”
太后不悅的皺眉，雖說早知道這丫頭曾說出“寧無衣食，不求帝王”的話，但她早暗中叮囑過掌事嬤嬤，要嚴格教她規矩。如今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居然還敢如此放肆，真真出乎了她的意料。
雖說是親人，這孩子卻絕對不能入了後宮！
太后冷着臉道：“孫姓秀女實在放肆，據說舊時還曾有‘寧無衣食，不求帝王’的名句。哀家實在不喜歡，皇帝撂牌子吧。”
皇帝重又仔細的打量孫晴雲，眼睛裡滿是讚許的神色。本以爲她不過xing子倔強罷了，怎料竟如此志氣！當即擊掌而笑：“朕倒是好奇，你既說‘鴻鵠安知燕雀之樂’，便來說說看，燕雀何以爲樂？”
孫晴雲方纔聽得太后所言，已知自己基本全無希望。此刻皇帝問話，自是更加做出大不敬之色。家族向來勢大，自己即便獲罪，也不會連累。而就她一身來說，根本不在乎是否獲罪，身份如何。
天下男兒多得是，爲何偏要入了宮門王府纔可？
“皇上可知道臣女最喜歡的哪首詞麼？”
皇帝眯眼，“你且說說看。”
孫晴雲答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李商隱的《錦瑟》？”
“是。”孫晴雲對答如流，好不做作的同時，也打定了注意要讓皇帝“撂牌子”。
“詩詞好就好在寓意，任何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變的冠冕堂皇。”曾經這麼對教導自己的師父說，師父年紀大，雖學識淵博，xing子卻甚像頑童。當時聽了她這話，大笑半晌，然後誇道：“我教學半生，如今總算遇到一個知音了。孫小姐若是不嫌棄，便和老頭子做個忘年交如何？”
每每想起這般，孫晴雲便忍不住要發笑。此刻聽聞皇帝問話，勾引往事，嘴角不自覺的露出笑意，看在所有人的心裡。
“在笑什麼？”
孫晴雲不知不覺間，已成爲衆人矚目的存在。聽的皇帝問話，打定主意的她無視了問題，自顧自的道：“臣女喜歡《錦瑟》，不是因着其中那些個人人所知的意思，反倒喜歡李義山那流於表面的東西。花鳥魚蟲，各有各的樂趣。若是將它們彼此打亂，強硬的拴在它們所不喜歡的生活上面，那是一種折磨。”
皇帝斂了神色道：“倒是朕小瞧了你。”隨後又對着田德吩咐，“記下名字，封爲晴貴人。”
孫晴雲面色鉅變，終究還是在掌事嬤嬤的催促下跪下行禮謝恩。
素雅將一切看在眼裡，暗歎這後宮，又要鎖住一個自由女子了！
選秀繼續進行，緊張的氣氛雖然略有緩解，衆人卻仍舊在心裡捏了把汗。膽敢在御前如此大膽，即便有着皇帝太后撐腰，可想而知這個晴貴人以後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她的身份，完全有可能直接封嬪封妃，如今卻只是個貴人，大家看在眼裡，自是明白，皇帝多少也是動了怒的。
她的事蹟，她那句藉由太后之口說出的名言，也勢必會在短時間內傳遍後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