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夜色正濃。
小云居距離浩然殿不遠，算在劍閣防禦範圍內。
雲逍重臨故地！
池魚、石桌、桂花樹上玉燈籠，都還在。
女兒白裡透紅，也還在！
不過是在心裡。
前方屋內一盞燭火幽幽，窗櫺處可見倩影。
她在！
“趙師姐，雲逍來了。”白衣少年站在門口，輕叩房門。
屋內倩影微顫，慌慌忙忙，盆罐落地，緊接着嬌聲傳來：“你這麼晚來幹嘛？”
“師姐白天用劍譜敲我三次，不就讓我三更來幽會嗎？”雲逍道。
趙師姐：“……”
砰！
她打開房門，瞪着雲逍道：“你別胡言亂語，趕緊回浩然殿去了。”
“你怕了？”雲逍挑眉問。
“我怕你個蛋。”趙師姐咬脣兇道。
“蛋？”雲逍笑了。
趙師姐又意識到他另有所想，臉蛋兒騰的一下紅了，她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不搭理他了。
萬萬沒想到，雲逍竟吱呀一聲，推門進來，跟在了她身後。
閨房內，陳設簡約而典雅，只有木牀與一張書桌！
木牀上還放着給雲逍做白衣的布帛邊角料，而書桌上堆滿了書籍。
“出去！”趙師姐惱了。
“師姐，在寫什麼？”雲逍跟沒聽見她的話似的，來到了她的書桌旁邊。
只見那桌上還有未乾的墨，中間有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娟秀的字跡。
趙師姐見他不走，只能白了他一眼，便彎腰坐在了書桌旁的木椅上，一邊執筆一邊說：“在寫信呢。”
“給誰寫信呢？”雲逍站在了她的身後問。
“你管的挺多！”趙師姐有些不爽看着他。
雲逍莞爾一笑，指了指那張紙，道：“我看見了，你這信上有我的名字。”
趙師姐遲疑片刻，便道：“算了，本來也要徵求你同意，那便先和你說清楚。”
“我聽着，趙師姐。”雲逍拉來一張板凳，在她膝前坐下。
“這封信會送往萬劍海。”趙師姐道。
“萬劍海？你在那邊有認識的人嗎？”雲逍問道。
“有！”
“誰？”
趙師姐抿抿嘴，表情有些冷淡，說了兩個字：“我娘。”
“娘？”雲逍怔住。
他沒聽說過趙師姐的母親，還以爲不在了呢。
竟然在萬劍海？
“咱娘在萬劍海，很有地位嗎？”雲逍問。
“什麼咱娘……”趙師姐又要找書敲他腦袋了，“嚴肅點，不許耍嘴皮子！”
“行。”雲逍點頭。
趙師姐提起這個人，確實表情有些奇怪。
陌生？
怨恨？
“我娘是萬劍海‘劍霄’的人。”趙師姐望着窗外，平靜說道。
“劍霄？是萬劍海的一方勢力？”雲逍問。
“嗯。劍閣未入主青魂之前，其實算劍霄的一個分支，後來算自立門戶，但也和劍霄保持着緊密的關係。”趙師姐道。
“是劍霄強，還是禁忌塔強？”雲逍問。
“自然是禁忌塔，一是因爲禁忌塔背景深，二是因爲它是絕對的精英、天才制，人雖少，但都是萬劍海巔峰。”趙師姐說道。
“嗯！”雲逍沉思了一下，忽然奇怪道：“師姐，劍霄既是劍閣的靠山，劍閣有難已三年，如今小人當道，劍霄爲何不管？”
“劍閣每一代掌教，少年時期都會在劍霄深造，但我爹……他是劍霄棄徒！”趙師姐無奈道。
“棄徒？爲什麼？”雲逍一怔。
“因爲我娘。”趙師姐說起這個女人，眼神總是有些掙扎。
“不會是英勇少年和世家小姐相戀的爛俗戲碼吧……”雲逍低聲問。
“不是！”趙師姐忽然看向了他，目光有些濃烈。
“那是爲什麼？”雲逍問。
“她不愛我爹，一刻都沒愛過，萬劍海是劍道聖地，他們身份有別，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趙師姐道。
“那爲何會有你？”雲逍問。
趙師姐低頭再看了他一眼，深深道：“酒後誤事了。”
雲逍：“……”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趙師姐又道。
“是！”雲逍強行點頭。
“你以後也少喝點。”
“你能少喝嗎？”雲逍問。
“我不行。”
“那我也不行。”
“……”
沉默！
許久，趙師姐閉上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理解她，她本可以嫁給劍霄的英才，一場宿醉，毀了她的人生。”
更沒想到，竟然一炮而中。
“那她還把你生下來？”雲逍不解。
“她怕胎藥影響劍魄純淨，把我生下來，起碼她還有劍道上的未來。”趙師姐道。
“……所以，師尊因此被逐出劍霄了。”雲逍恍然。
“劍霄的人愛面子，尤其是我外公，而且那事怪不得我爹，要不然，他早沒命了。”趙師姐抿嘴道。
“那你？”
“她也恨我。”趙師姐目光黯淡道，“我剛出生，就被扔到青魂來了。”
“你見過她嗎？”雲逍道。
“她恨我入骨，怎會見我？”趙師姐目光黯淡，搖頭嘆息道：“雲師弟，因爲她想保持劍魄純淨，我因此才能來到這塵世上，她懷着我，又痛恨我，每天咒罵我，這一切都很可笑，對吧？”
“不可笑。”雲逍搖頭。
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嗯……”趙師姐長舒了一口氣，“不說了，沒意義。”
雲逍目光落在那封信上，道：“那你給她寫信……”
“因爲‘大荒公約’的存在，她不會管劍閣存亡，更不會管我們父女生死，但是，她和其背後的劍霄，應該會對天權級的劍魄感興趣。”
說完，她目光灼灼看着雲逍，“雲師弟，你介意我向劍霄，報告你碎了二極承劍石的事嗎？”
“趙師姐無論做什麼，我都不介意。”
雲逍想都沒想到就答應了。
“這會讓你萬衆矚目！可能會贏得關注、資源、庇護，但也有可能會引來殺機。”趙師姐認真道。
“生死看淡，不服就幹！怕毛？”雲逍冷冷道。
“你氣勢真足！”
趙師姐眉宇之間的憂鬱，終爲這陽光而熱烈的少年散開。
“一般一般，青魂第三。”雲逍道。
趙師姐：“……”
雲逍心念通達，思索了一下，又問道：“師姐，你剛纔說的‘大荒公約’，是什麼意思？”
“禁忌塔和大荒妖主，簽訂的停戰協議！”趙師姐沉聲道。
“大荒妖主？”
“它是北荒羣妖背後的萬年大妖，一代妖主，統御大荒，是罪孽的化身！”趙師姐頓了頓，“北荒，只是大荒中最靠近凡塵千國的一塊區域。”
“嗯！那協議內容是？”
“人族、妖魔，各佔地界，萬劍海和大荒，互不侵犯！”趙師姐道。
“那青魂和北荒，爲何還打？”雲逍不解。
“對萬劍海和整個大荒而言，這是無關緊要的小衝突，允許存在，萬劍海和大荒，不得插手。”趙師姐咬牙道。
“所以，葉天策纔會如此肆無忌憚！”
雲逍明白了。
趙劍星是劍霄棄徒，萬劍海更不會爲其主持公道。
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看他遭難呢。
“協議帶來了所謂的和平年代，但其實，邊境裡的衆生是最苦的！”趙師姐看着雲逍，“你剛入仙路，還血氣方剛，你不知道對於很多修行者來說，百姓、衆生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雲師弟，常言說天道冷漠，修行就是奪天地造化！妖魔強盛、兇殘，誰願和他們生死相搏呢？所以，修道者高高在上，追求天道、追求飛昇、追求斷絕紅塵，在那大荒公約下，很多陰暗下的人間慘案，萬劍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賤人當道！
妖魔橫行！
趙師姐動了情緒，眼眶微紅，心中憤然。
“自我爹和七位師兄師姐出事以來，凡塵千國表面平靜，然而每逢夜裡，時常有大妖生吞活人，百姓民不聊生！如今，潛入人世禍亂人間的兇妖，比三年前多出百倍有餘……”
“人間太大，陽光照耀之處一片祥和，可你根本不知道陰影、深夜、角落裡有多少人被吃血、食肉、吞魂，全家慘死。爲此我已經給劍霄寫了三年的信，可，萬劍海，根本不管！”
“他們認爲只要有大荒公約在手，就可以向世人交代，就功德無量，就可以醉心修行路上，參悟天道，得道飛昇！就不用和妖魔殊死一搏！豈不知那些兇妖魑魅，都乃貪得無厭之徒，你讓一步，他們自會往前十步？”
“人世興亡，匹夫有責！強者不想肩負責任，這人間誰來匡扶道義？我輩修士，貪生怕死，自求多福，獨善其身，到底修的是什麼劍！這樣的人，配成仙嗎？！”
趙師姐緩了一會兒情緒，再對他柔聲道：“抱歉，失態了。”
“很美！”雲逍忽然道。
“什麼？”
“我說，趙師姐此刻很美。”雲逍目光灼熱道。
“討打！”趙師姐嗔怪看了他一眼，然後細心將那信件摺好，拿在了手上，喃喃道：“希望，它不會被隨手丟到海里。”
劍霄！
劍之雲霄？
雲逍聽完這一切，感覺不過如此。
他忽然想到一事！
“師姐，劍霄可有能修復師尊劍魄之物？”雲逍問。
“有，但他們絕不可能會給。”趙師姐悵然道。
“不給？那可以搶嗎？”雲逍問。
趙師姐怔住，半晌後，她點了點頭，說：“可以！”
……
第一劍峰！
深夜無月，蒼天被烏雲遮蔽，一陣陣黑霧自北方籠罩而來，如同一頭黑色巨獸蓋在了青魂上空！
四下一片死寂，彷彿這不是仙門，而是地府。
一股股寒風吹拂着山林樹木，發出陰森的呼嘯聲，彷彿無盡鬼魅橫行夜空。
一座黑色山峰上，往日熱鬧的劍尊府，今夜一片漆黑，毫無人氣，慘白的冷風四處吹刮，衆多裝點精緻的木門嘎嘎響動，甚爲詭異。
在那最高的殿堂之上，此時正有三人站立！
居中者高大筆挺，冷眸鷹鼻，一身劍袍肅殺，面容陰沉如水。
而其身邊站着兩人，一位美婦身穿豔紅劍袍，身形窈窕，另一位則矮小猥瑣，目露精光。
正是葉天策、姚漫雪、張澗三人！
他們目視前方，似是在期待什麼。
呼呼！
就在這時候，天上妖風捲動，一道粉色魅影自天而降，發出一串夢囈般的笑聲，飄落到他們眼前。
那是一個俏麗少女，她長髮飄散，一雙眼睛散發着粉色的熒光，笑容有些詭異。
“姜玥……”
姚漫雪和張澗見了她之後，竟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流露出了敬畏之色，微微低下頭。
“我本體又沒來青魂，不過借個人身而已，兩位劍尊就怕了？”‘姜玥’嬌笑着，她的聲音很軟很甜，酥麻入骨。
“不愧是北荒妖皇！身在青冥山，亦能控法人身。”姚漫雪深深吸了一口氣，恭維說道。
若讓其他青魂劍修聽見，怕是會嚇爆雙眼。
青魂歷代死仇北荒妖皇，竟大搖大擺出現在第一劍峰，密會三劍尊？
“雕蟲小技而已，不足掛齒。”姜玥那迷濛的粉光眼眸看向葉天策，“今夜我幫你，就當向葉孤影結個善緣。”
“我會與他說明你的誠意。”葉天策凝神，“我的要求是，一定要救出我葉氏一族，儘可能不死人！”
“小事一樁。”姜玥幽聲輕笑，有些滲人。
“我爹葉玄鷹，絕不能有事。他是孤影領路人，孤影乃是個重情義之人，欲報養父恩情。”葉天策沉聲提醒。
“不難！”姜玥道。
“你可知了解雲逍？這小子乃亡命之徒，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葉天策道。
“那你瞭解我麼？我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姜玥咯咯嬌笑，小小年紀，竟嫵媚動人。
“行！”葉天策點頭，“先救人，救完之後，按照約定你可吸了那雲逍的精氣，但不可殺死。最好斷舌、廢丹田、再碎了根！”
他這是要把雲逍對他一族男丁做的事，還給雲逍。
“除了他和趙軒然，劍閣其餘人等全殺，趙劍星更要死！”葉天策獰聲道。
“趙劍星？”姜玥說起此人，表情裡也涌現出第一絲的兇殘，“三年前讓他逃了一命，今夜我殺到他老巢，非得給他剝皮抽筋不可！”
青冥山一戰，死了兩萬妖！
“殺了他後，再將其魂魄帶會青冥山，與他弟子團聚，永遠掛在妖窟，吃我妖子妖孫唾沫！”
她也恨！
“行！”葉天策伸手，“先祝我們，第二次合作愉快！”
“愉快~”姜玥媚眼一眨，笑容幽媚。
“對了，問你一個問題。”葉天策忽然又道。
“說。”
“你用我徒兒身體說話，她還活着嗎？”葉天策道。
“你關心她呢？”姜玥笑問。
葉天策沉默。
“她呀，肯定沒死啊。”姜玥陰聲笑着，“而且，你我說的每一句話，你的每一個面部表情，她都聽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我關心她！”葉天策道。
“你不用馬後炮，等用完了這身體，我隨手一丟，她又沒本事報復你，你又何必在意她的心呢？”姜玥面色古怪道。
“是嗎？”葉天策鬆了一口氣，“那就當我沒問！”
“呵呵呵……”
姜玥笑得更厲害了，而她那粉色眼眸深處，那屬於另一個人的魂兒，再次肝腸寸斷。
笑了一會兒，她忽然轉身向北方而去，眯眼道：“他們來了呢！”
“來了？”
三位劍尊渾身一震，往北方看去。
那邊雲霧重重，如有百鬼夜行，林間森影之中，似乎有一條粗大的黑影掠過，其身上毒霧沾染開去，沿路樹木都化作黑水融化，大地一片腐臭。
除此之外，還有白霧涌動，如同一個巨繭！
另外灰暗的樹影中，忽然出現六隻猩紅色的眼瞳，和葉天策對視着。
“竟是他們！！”葉天策渾身一震。
“我夠意思吧？”姜玥挑眉問。
“夠！非常夠！”葉天策點頭，笑容愈加冷酷、放肆。
“有他們在，沒半點懸念了！”張澗讚歎道。
“加上妖皇大人您的妖法，劍閣今夜，必將成爲歷史。”姚漫雪對姜玥道。
“你們呢？”姜玥問。
葉天策，肯定沒法光明正大和他們練手。
而且，他還怕趙劍星最後一殺呢！
“只要打起來，必然有妖氣瀰漫，青魂劍修若被驚動過去，我們找理由攔住他們。”葉天策淡淡道。
他心裡，早有了計劃。
“葉天策，你可真是實實在在的陰毒小人啊？”姜玥道。
“你說笑了，這仙路上，只有勝者和死者之別，沒有君子、小子之差！我贏了，就能流芳百世！”葉天策道。
“有見地！”姜玥幽幽道：“這成仙路上，哪裡有什麼人、妖之別？不過都是天道下，求一條活路的苦命生靈罷了！”
一人一妖對視一眼，又笑了。
姜玥不再多說，飛掠而去，瞬息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遠處的黑影、紅眼、白霧，隨着她匯入深淵。
“什麼？”
葉天策忽然皺眉看向那‘黑影’！
“這一頭‘蛇妖’竟突破了，如此，他可比其他八百年妖王強多了……”
他倒吸一口冷氣，多少有些後怕！
“這蛇妖突破了？”
姚漫雪、張澗渾身一顫，有些失聲。
葉天策看向臭氣熏天的葉氏先祖宗祠，眼中殺念洶涌。
“北荒近半妖王齊聚，加上月仙分身以及那千年蛇妖，劍閣今夜不滅，我葉天策提頭見祖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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