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凱文迪爾動手,坐收漁翁之利……
但是……
泰爾斯嚥了咽喉嚨。
“但是這樣……”
米蘭達目光熱切,而馬略斯依舊沒有說話。
但是這樣的結局,泰爾斯,其實你也不是沒想過——一個想法突然從心底冒出來,嚇了泰爾斯一大跳。
如果真能達成目標,泰爾斯,那也不失爲更好的結果:
嗯,兩位凱文迪爾自取滅亡,翡翠城最大的麻煩和刺頭被拔除,而留在南岸領臣民們記憶裡的,只會是你的寬容仁厚和施政有方。
就像這幾天裡,你軟硬兼施,讓翡翠城上下服膺,你縱橫捭闔,令空明宮全體敬服……
泰爾斯下意識地握住椅臂。
不,這樣的話,希萊,希萊她會……
就連希萊也不能怪你——他心裡的想法反駁着他——你只要留下詹恩的性命,套進囚車送往永星城就好。
興許這樣,對那位鳶尾花公爵還更好。
大不了,你可以通過事後的積極補救,回到永星城後的盡力斡旋,來保住詹恩的下場,以讓希萊明白:爲了那姑娘的願望,你已竭盡全力。
她會理解的。
因爲經過這幾天的共患難,她已經明白你,她把你當作戰友,她會衷心相信你……
不——泰爾斯下意識搖了搖頭,恍惚地呼吸着。
不妥,不妥……這與希萊無關,或者說,不能只關希萊,這件事事關整座翡翠城。
那這樣做纔對翡翠城最好——他心底裡的想法一個個冒出來——你看到那兩個鳶尾花後裔都是什麼樣的混蛋了,一個冷酷無情虛僞狡詐,一個野心勃勃毫無底線。
在你離開之後,他們就會撕下面具,對你斡旋的協議嗤之以鼻,棄若敝履。
而你不該把翡翠城,把南岸臣民的未來,交到他們手裡。
更糟的是,翡翠城在他們任何一人手裡,利益相沖,立場相悖,復興宮和空明宮都遲早會走到戰火邊緣。
就像《翡翠謎城錄》所揭示的那樣。
但是,泰爾斯,這可是你竭盡全力,好不容易纔保下來的翡翠城……
你若這就轉身離開,任由它在那些無恥之輩的手裡糟踐墮落……
不。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暫時不去再想這些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米拉,但目前……”
“亞倫德。”
就在此時,久久不言的馬略斯卻突然發話了:
“您有此一議,是因爲您父親的緣故嗎?”
泰爾斯聞言一驚,開始細思。
“什麼?”
米蘭達先是一頓,隨即面露不快,但她還是謹慎回覆:
“我父親因罪獲囚,而我已經多年沒有……”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指使你。”馬略斯幽幽道。
米蘭達話語一窒。
她想起了什麼,轉身正面面對馬略斯,目光漸厲:
“那你是什麼意思?”
馬略斯靜靜看着她,也不答話,只是耐人尋味地勾了勾嘴角。
眼見對方不回答,米蘭達面色更冷。
泰爾斯眼見氣氛要僵,正準備出言緩頰,可在他看見米蘭達冰冷眼神的剎那,心裡的想法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你知道的,泰爾斯。
哪怕不用馬略斯提醒,你也該知道她爲何有此動議。
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先前,她的父親,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不就可能是被凱瑟爾王放任、縱容,甚至有意挑撥,進而被生生逼反,失去權柄的嗎?
米蘭達,她從中學習,引以爲訓。
至於她的這項建議,究竟是致敬,還是復仇?
泰爾斯一個激靈,連忙回到現實。
“殿下,亞倫德所言是一步險棋,若您真有這樣的打算,或者至少有過這樣的念頭,那就更當小心。”
馬略斯終究沒有回答米蘭達,而是轉向泰爾斯:
“詹恩和費德里科均非易與之輩,殿下要讓他們互鬥而坐收漁利,就要當心落入他們其中一人的陷阱,小心被反過來利用,挑撥您與另一人的關係,借刀殺人。”
泰爾斯想起那兩位凱文迪爾的厲害,不由肅顏正色,頷首稱是。
可這話在米蘭達耳中,卻是聽者有意,只見女劍士勃然變色,但她強壓情緒,只是垂頭鞠躬:
“當然,這只是我的些許愚見,殿下請勿見怪。”
泰爾斯只得微笑點頭,示意不礙事。
但看看米蘭達——他忍不住想道——看看她希冀的雙眼。
這也許跟她父親有關,但更與她自己有關。
泰爾斯明白了什麼。
顯然,米蘭達還有一些尚未說出來,也不便說出來的話:
先前,所有人都警惕您背後的王權。
現在,所有人都指望您抓緊手中的王權。
泰爾斯背脊發寒,一股沒來由的焦慮恐懼襲上心頭。
幸好馬略斯及時開口,打消他的不安:
“總之,若一着不慎,原本超然事外立於不敗之地的殿下您,就可能被重新拉進這趟渾水,一身腥羶——例如,若其中一位鳶尾花遇刺,而D.D又正好在案發現場呢?”
泰爾斯皺起眉頭。
馬略斯警告道:
“那時候,您再想讓人心服口服地‘拉架’,可就沒有之前那麼容易了。”
泰爾斯深以爲然,點了點頭。
嗯,但是,之前也沒有那麼‘容易’吧……
托爾啊,你知道我人前人後裝模作樣,狐假虎威求爺告奶了多少次,才止住翡翠城的混亂,換來眼前這一片安寧,一刻清閒嗎……
泰爾斯疲憊地嘆出一口氣。
“而且目前看來,讓兩位凱文迪爾微妙對峙,各方勢力巧妙平衡,令翡翠城維持當前態勢,纔是對我們而言最好的策略。”
馬略斯解釋道:
“這保證了您哪怕什麼都不做,也能成爲翡翠城中最關鍵的一方,像一枚地位超然的遊碼,自重不大,卻能決定南岸領權力天平的方向。”
劍在未出鞘的時候,纔是最鋒利最危險的。
泰爾斯沉吟着。
“勳爵所言極是。”
泰爾斯意外地扭頭,只見出言的人居然是米蘭達:
“一旦兩位凱文迪爾齊齊落馬倒臺,殿下您就成爲了事實上的翡翠城之主,也成爲了壓力最大的負重者和靶子。”
女劍士沉聲道:
“那時,您首當其衝,要直面南岸領內外各方勢力的訴求和算計。任何空明宮的風吹草動都會算在我們頭上,任何翡翠城的現狀變動都會讓您首先受損,而任何想要改變現狀的人所考慮的目標一定先是泰爾斯攝政——事實上,哪怕現在兩位凱文迪爾都健在,坐鎮空明宮的您也已經面臨這樣的風險了。”
泰爾斯深以爲然。
馬略斯轉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米蘭達,話鋒卻突兀一轉:
“或者我們可以利用那位希萊小姐,在兩位凱文迪爾‘自取滅亡’之後,把她扶上位?”
什麼?
米蘭達眉毛一跳:“可是……”
泰爾斯表情微變:“但是……”
“但我猜殿下不會同意的,對吧?”
還不等兩人開口,馬略斯就輕笑一聲,擅自作結:
“無論怎麼看,都不值得,也不安全。”
泰爾斯和米蘭達雙雙一頓,他們對視一眼,又齊齊撇開。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
泰爾斯尷尬結論道:
“目前我們不能輕舉妄動,而該繼續維持翡翠城裡詹恩、費德里科和我的三角局勢,這纔是最穩妥、對我最有利、最能給我權力的選擇。”
三人齊齊沉默。
“那殿下就要做好打算:當我們退場離開的時候,要留下一座怎樣的翡翠城,”米蘭達嘆氣道,“我見過那兩位凱文迪爾的眼神——他們不會放棄的。”
泰爾斯神情一凜。
沒錯。
不管三人開會時說得多麼斬釘截鐵,多麼信誓旦旦,他留下的措施多麼及時有效,後手多麼強而有力……
一旦他就此離開,留下一位公爵和一位子爵,無論是費德里科被詹恩蓋過,還是詹恩被費德里科壓制……
“即便目前妥協,也只是暫時的。”
米蘭達幽幽道出泰爾斯的擔憂:
“在殿下離開之後,在制衡的力量消失之後,翡翠城遲早又要變成兩軍對壘的棋盤,區別不過是哪邊棋子更多,外援更足而已。”
那翡翠城是否還能是殿下或陛下想要的翡翠城,就不一定了。
泰爾斯難受地揉了揉額頭。
但那就是他父親的事了。
或者說,那就是翡翠城和凱文迪爾家族的事了。
米蘭達繼續道:
“而且,無論是詹恩還是費德里科,他們倆之間的血海深仇,似乎也不能更不應由殿下解開。”
泰爾斯兀自頭疼,沒有回答。
“不必過分擔憂他們個人。”
泰爾斯和米蘭達齊齊轉頭。卻是馬略斯在此時開口:
“衝突衍生出仇恨,但根源卻不在仇恨……”
只見馬略斯緩緩走到窗前,望着翡翠城的街景。
“……而在於野心、權位和利益,在於兩位凱文迪爾所代表的不同人羣和團體、階層與身份。”
愛恨雖深,猶有竟時。
權翻利涌,無止無休。
泰爾斯挑了挑眉頭。
“有人當權,有人反對,有人得利,有人受損,其中一方必然爲了對抗另一方,而倒向其中一位凱文迪爾,而另一方便作出反應,聚到另一位麾下。”
馬略斯正色道:
“此事在永星城如此,龍霄城如此,長吟城、曦望城、聖麟城,莫不如是。而在發展最特殊,變動尤爲劇烈的翡翠城麼……”
守望人頓了一下,望着窗下熙熙攘攘的城池:
“現在看來,似乎也不曾例外。”
甚至因爲變動劇烈,而更爲嚴重。
“你說得對。”
泰爾斯明白過來。
“人們所見到的問題,是詹恩和費德里科,”他緊皺眉頭,“但我所見到的問題,卻能一路延伸到當年的倫斯特與索納,乃至新階層和舊貴族。”
米蘭達分別看了他們一眼。
“這不僅僅是兩個人誰當公爵的問題,”泰爾斯思考着,“甚至不是兩幫人的問題。”
他細細思量:
“而是這兩個人,會分別接近什麼樣的利益和思想、被什麼樣的人所裹挾、被什麼樣的力量所託舉,從而做出什麼樣的決策,又會如何反過來深刻影響翡翠城,影響他們身後的人的問題。”
他嘆了口氣:
“或者說,這就是鳶尾花、空明宮乃至於翡翠城發展到現在的必然,是它們在根本結構上的問題,無可避免。”
泰爾斯又揉了揉額頭,只覺得眼前千頭萬緒,越發紛亂。
三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一時只能聽見窗外的嘈雜熙攘。
“但殿下所做的已然足夠。”
馬略斯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因爲剩下的事,自有翡翠城爲您做完。”
什麼?
泰爾斯睜開眼睛,米蘭達也轉向了他。
只聽馬略斯道:
“前幾日,殿下已經作出了選擇:您繞開最關鍵的兩位凱文迪爾,轉而接觸、溝通那些站在他們背後,爲他們所用,甚至簇擁着他們的人,那些各方勢力,各派人物——從高到低,從上到下,從商人到海盜,從貴族到黑幫……那些層層迭迭揹負着翡翠城的人。”
泰爾斯頓時一怔。
也是他們自從到達翡翠城,就不斷派人接觸,收集情報的對象……
“而妙就妙在,商人也罷官僚也好,小地主也罷作坊主也好,幾十年的時間裡,凱文迪爾家族爲了發展翡翠城,已經授予了這些人足夠的利基乃至權責,給了他們足夠的動力和本錢。”
馬略斯抱臂望着窗外,目光閃動:
“而包括詹恩在內的幾任公爵,爲了抵抗王權保住南岸領,更是把這些利益共享、爭取支持的手段用得爐火純青,就差沒揪着國王的脖子大喊‘那你去找全翡翠城人要錢啊’了。”
泰爾斯眉毛一挑:真希望凱瑟爾五世在這兒。
“你是說……”
“當那些被您一一說動的各方勢力,各自做出選擇,幫助您擺脫紅與黑二擇其一的陷阱,不知不覺,讓翡翠城重回正軌的時候……”
馬略斯轉過身來,語氣耐人尋味:
“您就已經轉嫁了矛盾,把兩位凱文迪爾和泰爾斯攝政的矛盾,轉嫁爲凱文迪爾家族和翡翠城上下各階層的矛盾。”
泰爾斯眼神一動。
“現在,您又釋放了兩位鳶尾花少爺,甚至放任他們與各方勢力接觸,聯絡舊部和支持者,尤其是那些您接見過的人們,表明了您的態度和立場。”
只見馬略斯冷笑一聲:
“現在,就該輪到凱文迪爾們自己,輪到他們在矛盾和野心之外,在家族舊怨的束縛之外,聽一聽不同的聲音,然後做出選擇了:他們究竟想把這座城市變成財富之城、王后之城?還是戰火之城、權力之城?”
那一瞬間,米蘭達瞪大了眼睛。
女劍士低聲呢喃:
“埃克斯特人,原來如此,埃克斯特人……”
“而您所見過、所瞭解的那些人、那些事,他們會反過來,站在自己的立場和利益上,制約凱文迪爾身爲南岸領主的權威與私慾,用各種——哪怕是有限的——方法逼他們就範,讓他們明白:一意孤行,唯有自取滅亡。”
泰爾斯愣住了。
不是巧合。
他想起剛剛手下人的彙報……
【即便是習慣出入宮廷的高官能吏如邁拉霍維奇總管、伊博寧審判官,傳統旗下封臣如卡拉比揚和拉西亞家族,乃至塞舌爾上尉、切爾基少尉這樣的軍警中堅,包括翰布爾和泰倫邦等地的國外使節,乃至翡翠城標誌性的鉅商富賈,各業行首,來拜訪詹恩公爵的也不多……】
泰爾斯醒悟過來:
這些人,這些原本代表翡翠城的人,他們的沉寂,他們和兩位凱文迪爾的刻意疏遠……
那不是巧合。
“殿下,您現在只需靜觀其變,因勢利導,”馬略斯抱臂道,“然後在其中更輕一方失衡的時刻,輕輕一扶,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靜觀其變,因勢利導……
泰爾斯只覺豁然開朗。
他想起之前閒暇時看過的《翡翠謎城錄》: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八指王和科克公爵,原來如此……
“在我看來,殿下,您所仰賴的,穩定的三角局勢,從來不是王子、詹恩和費德里科……”
馬略斯目光一厲。
“而是您、凱文迪爾家族,以及……”
馬略斯向後一步,深吸一口氣,陶醉地看向窗外無數人間煙火:
“整座翡翠城。”
那一刻,泰爾斯渾身一顫。
守望人悠悠道:
“這纔是真正的——三角之城。”
話音落下。
三人各自沉思。
書房裡一片安靜。
“馬略斯勳爵,您的傷好利索了嗎?”
馬略斯回過頭,看向米蘭達。
“還沒有。亞倫德?”
“痊癒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一聲,”米蘭達死死盯着他,眼裡的挑戰之意再明顯不過,“我好向您請教切磋——恐怖利刃。”
嗯?
馬略斯聞言皺眉。
米蘭達言罷,不等馬略斯迴應就向泰爾斯行了一禮,旋即毫不猶豫轉身離去:
“我去替班了,殿下。”
眼見女劍士離開,馬略斯目光冰冷,他猛地轉向泰爾斯。
“不是我說的!”
泰爾斯下意識舉起雙手。
我……我怎麼知道誰告訴她你的外號……
不對……我怎麼知道你外號是啥……
泰爾斯擠出笑容,尷尬地撓了撓頭。
馬略斯看他一臉傻笑的樣子,嘆了口氣。
“對了,剛剛我告訴你的事情,殿下,什麼翡翠城三角,什麼把握走勢,因勢利導啥的……請別太當真,更別拿來處理實務。”
泰爾斯原本還言笑晏晏,聞言笑容一僵:
啊?
啥?
那你剛剛還——
“您若真要解決問題,殿下,那您就不能着迷於所謂‘看透了本質’‘問題的根本’‘抓住關鍵’……諸如此類的話術。”
泰爾斯眉毛一挑,笑容漸漸消失。
馬略斯沉聲道:
“您最好着眼於細節和真實,歷史和真相。”
泰爾斯一怔:
“細節和真實?”
這還需要特別說明嗎?
馬略斯點點頭:
“因爲‘本質’也好,‘根本’也罷,這些唬人的大道理,都是我們事後總結出來的——大多數時候只能拿來自我安慰,或對人吹噓,來回辯論。”
只見馬略斯轉身看向窗外的熙熙攘攘:
“但唯有細節和真實,殿下,唯有它們,纔是組成現實的一塊塊磚壘,輕忽不得。”
泰爾斯收斂了表情,正襟危坐——守望人的這個樣子可不多見。
“離開它們,什麼本質,什麼根本,都是虛假。”
下一刻,馬略斯一貫平靜的嗓音,突然多了幾絲波動:
“就像離開人本身……”
他幽幽道:
“什麼信仰,什麼理念,都無意義。”
什麼?
泰爾斯看着他的守望人,心中有無數疑問,可話到嘴邊,卻凝成幾個詞。
“啊,”泰爾斯嘆息道,“我會記住的。”
馬略斯沒有回頭。
他只是深深地望着窗外。
望着多姿多彩的夢幻之城。
望向他眼裡,那灰暗無光的一片荒蕪。
————
“老子要殺了她。”
殺了凱薩琳。
殺了那就剩一隻手的臭刀婊子。
紅蝮蛇顫抖着雙肩,緩緩擡起頭來,滿眼怨毒:
“無論出什麼價碼。”
無論請什麼殺手。
哪怕要把洛桑二世從墳墓裡挖出來。
殺了她!
但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恐怕很難。”
涅克拉猛地轉頭,死死瞪着裡克!
會計師被嚇得向後一縮。
但裡克看了一眼沉默如故的費梭,雖然雙腿顫抖,但還是勇敢地挺起胸膛,繼續道:
“一來,泰爾斯王子鐵腕治下,空明宮的政爭才告一段落,各方勢力無論大小內外,剛剛纔達成共識安定下來,這是他的政績和顏面……這時候要有誰掀起亂子,誰就是衆矢之的,哪怕貴如詹恩公爵,怕是也挨不住那位殿下毀天滅地的王者之怒……”
紅蝮蛇瞪大了眼睛。
“二來,我猜,正因空明宮裡三方勢力妥協,不方便再清算彼此,所以才需要‘翰布爾奸細’這樣的替罪羊,給這些天的混亂背鍋……而凱薩琳剛剛把話放出去,聲稱要‘揪出翰布爾奸細’的時候,涅克拉老大你們就着急忙慌把她宰了,或者至少被人懷疑是你們乾的……”
裡克搖搖頭:
“即便道上的兄弟們不信,可空明宮剛換了新主子,底下的青皮們爲表忠心,急於立功,也會很樂意把你們打成‘奸細’逮起來的……至少比真去找什麼翰布爾間諜容易多了……
涅克拉身軀一晃。
裡克弱弱地道:
“而哪怕是血瓶幫內,您最信任的兄弟夥計們,面對這樣的情形,也少不得開始猶豫:爲了保命,該不該把你們交出去?”
話音落下,涅克拉渾身僵硬,內心苦澀不已。
“小紅啊。”
頭狼緩緩擡頭,看向涅克拉。
“現在你明白,我剛剛爲什麼要讓你的兄弟們先出去了吧。”
費梭的話語比裡克要來得輕,來得慢,卻像是具有魔力,每一個字,都讓紅蝮蛇體內的異能激素急速分泌,來回激盪。
而涅克拉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滿臉難以置信。
換言之,那場內訌之後,刀婊子,她能借勢借兵,對他們窮追猛打。
他們卻處處掣肘,不能對她有任何反擊,否則就大禍臨頭?
要麼聽話妥協,坐下來談判。
要麼放手跑路,這一趟白來?
白宰了那麼多老大?
白死了那麼多人手?
紅蝮蛇呆呆地看着自己腰間的短刀。
空明宮裡,那個新來的王子。
他到底有什麼毛病?
跟他又有什麼深仇大恨?
爲什麼他坐上攝政之位,所帶來的每一件事,都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氣氛詭異。
裡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只聽那位看似普通焰火攤販的大毒梟輕笑一聲。
“你們知道,小刀子的外號爲什麼叫‘幻刃’嗎?”
裡克趕忙恭敬回答:
“略有耳聞。聽說她的一雙手臂變幻莫測,讓她的刀鋒捉摸不定,如幻影般——”
“不。”
裡克話語一頓,但他隨即注意到:打斷他的人是涅克拉。
只見紅蝮蛇憤憤擡頭:
“幻刃——這是特恩布爾在過去給她的稱呼。他說,那婊子……凱薩琳的每一刀……”
涅克拉苦澀不已,不甘又憤恨:
“都砍向敵人看不見,也防不住的地方。”
似幻而真。
是爲幻刃。
裡克聞言一凜。
費梭卻嘆了口氣。
“小紅啊,你以爲,當她多年前以下犯上,宰掉她的老大‘狗牙’博特,自己坐上位的時候,爲什麼老博特的所有手下都既不意外也無異議,乃至鼓掌歡迎,齊聲支持?”
涅克拉眼神一動。
“因爲她能宰掉博特,靠的既不是宴會上的那致命一刀,也不是老博特耽於美色而嗑錯的藥。”
費梭的語氣裡涌起懷念:
“而是在數不清的日常裡,小刀子從利益到感情,從忠心到依賴,逐級逐步一下一下,把老博特與他部下之間的關係和聯結,悄無聲息地砍斷的……每一刀。”
每一刀。
涅克拉渾身一顫!
裡克雙眼發亮。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即便血瓶幫的所有人都知道,博特之死必有蹊蹺。
即便大家都知道,凱薩琳並不無辜。
也沒有人會質疑反對。
遑論站出來阻止。
裡克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緣,聲稱自己因戒過毒而沒法打麻藥的血瓶幫女老大,突然新生感慨:
看來,她當年戒過的毒……
確是“陽光”無疑。
嘩啦!
涅克拉猛地站起身來!
“我這就去找老弗格。”
他咬牙切齒,渾身發抖。
“他是地頭蛇,經營已久,一定不會坐視……”
但費梭哈哈大笑。
“你又笑什麼?”涅克拉惱火地看向對方。
王國的大毒梟搖了搖手:
“你就對弗格這麼有信心?”
紅蝮蛇面色一變。
他聽出了對方的意思。
“凱薩琳的手,是我和他一起砍的,洛桑二世也是我們一起找的,”涅克拉冷冷道,“那個養魚的想現在反悔,帶我的人頭去求和?晚了!”
“真的?你和他‘一起’?什麼時候開始的‘一起’?”
紅蝮蛇心裡咯噔一聲。
“什麼意思?”
費梭眼神平靜,笑意神秘,讓他心生惶恐。
“告訴我,小紅,”只聽費梭輕聲道,“從一開始,弗格爲什麼要跟着你幹?反水凱薩琳,他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嗎?”
涅克拉突然有些慌張。
“當然,老弗格他,他對刀婊子積怨已久,不滿一個女人壓在自己頭上,不滿幫內的本地高層們對他陽奉陰違……”
“弗格是東海領來的——特恩布爾崛起時,幾乎把血瓶幫的東海勢力趕盡殺絕,可唯獨弗格安然無恙,哪怕他事後被嘲諷作‘流浪者’”費梭打斷他,“相信我,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忘記積怨,消解不滿了。”
忘記積怨,消解不滿……
“你,你什麼意思?”涅克拉眉毛聳動,嗓音發顫。
“意思就是,弗格會上你的賊船,跟着你去踩陷坑,小紅,”費梭冷冷道,“原因只有一個。”
他身體前傾,語氣肯定,不容置疑:
“自古至今都只有一個。”
看着對方略帶憐憫和遺憾的眼神,涅克拉明白了什麼,遍體生寒。
“不。”紅蝮蛇下意識道。
“弗格他,他從一開始就敢不要命地押注,拼着得罪凱文迪爾家族,也要跟你和洛桑二世去拼命,對凱薩琳動手,對同伴動刀,在翡翠城的雞飛狗跳裡添一份力,不是因爲別的……”
拉贊奇·費梭輕輕頷首:
“而是因爲他早在一切開始前,就得到了授意,拿到了保證——強而有力的保證。”
保證。
不知爲何,涅克拉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旁聽的裡克也同樣一驚。
費梭靜靜看着紅蝮蛇:
沒錯,弗格敢這麼做,是因爲他一早被保證:就算他做了出格的事情,得罪了不該得罪的大人物,他也會有後路、退路、生路,罪不至死。
當然,或許還有反過來的‘保證’:如果弗格膽敢不答應這麼做,那他的下場……
“告訴我,當弗格跟你在那個破倉庫裡,丟掉江湖道義,對凱薩琳和她的部下們背刺捅刀時,你覺得他是期盼已久樂在其中,還是推三阻四不情不願?”
涅克拉的表情變了。
“他,弗格他……”
他想起那個倉庫火併,血肉橫飛的下午,想起跟那個腿功了得的對手的糟糕對決。
費梭眯眼向前:
“猜猜看,是誰給了他這樣的保證?”
誰又能給他這樣的保證?
裡克想到了什麼,聞言一驚。
涅克拉則呆滯不動。
“你當然可以去找弗格,低聲下氣請他跟你一起對抗小刀子,但是別忘了……”
費梭嘆了口氣:
“那傢伙在缸裡養的,可是食人魚。”
啪嗒。
那一秒,涅克拉雙眼無神,神情恍惚地按住座椅扶手。
他不該來的……
從始至終,他就不該來翡翠城……
不該蹚這趟渾水……
“小紅啊,就跟我們頭頂的某位大人物一樣:你以爲你坐上了三角凳,把控了局勢,穩妥得很。”
費梭慢條斯理,可謂苦口婆心:
“殊不知,屁股底下早就變成了蹺蹺板——就在你挑落仇敵志得意滿,整個人都翹到天上去的時候。”
可惜,重心卻不在你這兒。
紅蝮蛇徹徹底底地恍惚了。
“現在,空明宮變天,翡翠城大亂持續到現在,各方勢力都已經現身,局勢也已經大體明朗。”費梭開口道。
最強的一方借勢接過權柄,施展手腕,勾兌各方,收服了兩個最大的敵手,鎮壓全場。
倖存下來的棋子,則大多有着自己的去處歸屬,或至少是保命出路……
“但很可惜,唯獨你,小紅,我的朋友。”
洛桑二世,凱薩琳,老弗格,血瓶幫,兄弟會,青皮,綠帽子,乃至高不可攀的凱文迪爾家族和那位姓璨星的攝政殿下……
“你參與的每一步棋,所做的每一件事,涉及的每一方勢力,都存着你的取死之道,讓小刀子有理由置你於死地。”
只聽費梭輕聲結論:
“你一頭扎進了死局。”
無路可走。
生機斷絕。
涅克拉沒有回答。
他一動不動,彷彿雕像。
站在一邊的裡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他眼看着手無寸鐵的費梭,三言兩語就把凶神惡煞的紅蝮蛇說得魂不附體,渾渾噩噩,只覺得越發心驚膽戰。
費梭輕輕伸手,覆蓋住菸嘴,任由已經燒得所剩無幾的菸斗緩緩熄滅。
但紅蝮蛇神情恍惚,已經顧不上對方手裡還有沒有火種了。
就像費梭也不再需要它來保證安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淒涼的笑聲響起。
只見涅克拉後仰着靠上後背,悲笑着抽出短刀。
在裡克緊張的目光下,他瞥了一眼鋒利的刀刃,將它一把扎進桌面:
咚。
“別裝了,假藥販子,你來都來了,不會只說這麼一點,”紅蝮蛇疲憊又憋屈,他鬆開刀柄,強裝猙獰,“給老子指條明路吧。”
費梭笑了。
“剛剛裡克先生不是指給你了嗎?”
裡克剛剛鬆出一口氣,聞言又緊張起來。
“逃出翡翠城,逃離星辰王國,躲開小刀子的陷阱,”費梭無所謂地道,“你自然就活了。”
然後一敗塗地,永世埋名,直到客死他鄉?
涅克拉看了一眼裡克。
那個瞬間,裡克一陣顫慄。
就像被一條毒蛇盯上了。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條路。”紅蝮蛇寒聲道。
費梭沉默了。
“那就很難辦了啊。”
他貌似頭疼地嘆了口氣。
但涅克拉眼神未動,只是死死盯着對方。
“要知道,從洛桑二世殺人到鳶尾花家醜,從血瓶幫內訌到翡翠城內亂,從底層庶民到空明宮貴人,”費梭緩聲道,“一環扣一環,你被小刀子藉着勢擺上了案板,稍一不慎,就要被不知情的各方,合力碾碎。”
涅克拉沒有說話。
“而大局已定,現狀如此。”
涅克拉目光一動。
費梭嘆息道:
“偏偏目前這現狀,又正是他最需要的,更是他藉着雷霆之勢,縱橫捭闔壓服各方,把翡翠城牢牢捏在掌心裡所創造的。”
“他?”紅蝮蛇陰惻惻地重複。
費梭頷首道:
“對,他——凱薩琳借了他的名義,青皮們向他表了忠心,官僚貴族們因他戰戰兢兢,紅與黑兩位凱文迪爾都對他順順服服,而圍繞着翡翠城的各方勢力,則要麼爲他所用,要麼被他所懾,對他帶來的治下現狀只有敬畏和滿意,莫敢有所微詞。”
他。
裡克心中一凜。
“所以,只要翡翠城的現狀還穩定維持一天……”
費梭幽幽道。
只要他,只要那位空明宮的新攝政還在位一日,還得勢一天。
只要他以滔天權勢,斡旋縱橫,逼得兩位仇深似海的凱文迪爾,不得不盡棄前嫌把酒言歡的恐怖平衡,還維持一刻。
只要翡翠城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希望他高擡貴手,祈求他手下留情,盼着他和平交接,因此不惜爲他立功表忠,歌功頌德的聲音還在。
那就沒有人敢得罪他,沒有人敢對着幹,沒有人敢冒着被他治下的翡翠城各方清算的風險,去插手越發明朗的局勢,渾水摸魚。
“而若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敢冒着得罪那位大人物,得罪就此滿足的各方勢力的風險,去改變現狀,去破壞平衡,去打破局勢……”
去重新點燃,好不容易纔撲滅的戰火。
“……紅蝮蛇,你就無路可逃了。”毒梟幽幽結論。
畢竟,那可是九芒星。
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敢……
“但如果有人呢?”
涅克拉的眼神先是一閃,旋即越發陰冷:
“如果有人不滿目前的局勢,有人就是一心想要打破現狀,有人就是討厭他帶來的恐怖平衡呢?”
裡克聽明白了什麼,不由哆哆嗦嗦,戰戰兢兢。
費梭勾起嘴角。
“那就不好說咯。”
紅蝮蛇冷哼一聲。
“你少說了一件事。”
涅克拉冷笑一聲:“在那位王子治下,現在的翡翠城達成了平衡,也就是說所有勢力都被看牢被盯死,一有風吹草動的異狀就會被發現,再被那位王子順藤摸瓜找上,死死摁住,扒皮抽筋。”
紅蝮蛇眯起眼睛:
“所以如果有人,有人想要方便地、快捷地、不受限制地打破現狀,他就需要一把刀。”
一把原本不在翡翠城版圖內,不在王子的視線內,最好也跟南岸領利益無牽無掛,從而不好追蹤、難以控制的刀。
比如……從別地兒來的刀?
費梭笑得越發愉快:
“好像,有點道理?”
蹭!
紅蝮蛇猛地將桌上的短刀拔出,嚇了裡克一跳。
“在你自己不敢幹,只拿老子當刀使之前……”
“告訴我,拉贊奇·費梭,”涅克拉面無表情地耍了個刀花,把短刀插回腰間,“你背後的主子,究竟是誰?”
費梭笑了。
但一邊的裡克卻想得更深,更遠。
究竟是誰,究竟是哪一方勢力,對翡翠城目前的妥協局面,對南岸領的天下太平,對凱文迪爾家族內部媾和的局勢……不滿?
他微微發抖。
更重要的是……
究竟是哪一方勢力,對那位北極星,對他在翡翠城所達成的政績,對他這趟出使所積累的名望,甚至對他日後加冕登基,成爲泰爾斯一世的未來……不滿?
那一刻,裡克卻只覺寒從腳起,驚悚戰慄。
費梭沒有馬上答話。
只見王國最大的地下毒梟緩緩站了起來,將涼透了的菸斗裝起,這才幽幽望向紅蝮蛇:
“告訴我,紅蝮蛇,你相信落日女神嗎?”
裡克怔住了。
什麼?
“當然。”
涅克拉的回答倒是毫不猶豫。
只要能給他出路……
別說女神了。
男神他都信。
費梭滿意地點點頭:
“那麼,小紅,你可曾去過落日神殿,找祭司們做過告解嗎?”
涅克拉登時一愣。
————
“殿下!”
傳令官托萊多不顧禮儀,一把推開房門,上氣不接下氣,顯然事態緊急:
“落日神殿出事了!”
泰爾斯猛地擡頭。
神殿?
馬略斯皺眉看向托萊多:“冷靜,揀重要的說。”
“是刺客!”
托萊多深呼吸幾口,邊行禮邊開口:
“有刺客混進了信徒們排隊告解的隊伍裡,進殿行兇……”
刺客?
這個時候?
明明城中最厲害的殺手,已經被他關進屍鬼坑道了不是麼?
泰爾斯緊蹙眉頭,起身就往門外走。
“是誰遇刺了?傷亡呢?刺客抓到沒有?”
馬略斯緊跟身後,一路上值守的星湖衛士不斷加入隊伍。
“遇刺的是一位祭司,”托萊多急忙跟上,調勻氣息,“幸好他沒啥背景,風評也一般,不至於影響太壞,唯一要顧忌的是他的老師……至於刺客,刺客沒跑掉,當場自殺……到場的警戒官和綠帽子們已經封鎖了現場,不許任何人接近……但神殿是公衆場所,眼多口雜,消息恐怕已經傳開……”
我就知道。
終究還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泰爾斯突然臉色一變,猛地止步!
“那個遇刺的祭司。”
王子急急回頭,一把扣住托萊多的肩膀:
“告訴我,他名叫什麼?”
托萊多嚇了一大跳,他看着神情凝重的泰爾斯,嚥了咽喉嚨:
“是……他,他叫……”
在托萊多的視野裡,隨着他的回答,第二王子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叫——乍得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