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琬常與仲兄偷偷出去騎馬,因此馬術並不差。此時情況緊急,馬鞭一揚,她更顧不上什麼安全,差不多與阿莫並肩齊驅。
眼角一道白影,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前面一陣刀劍落地的鐺鐺之音,擡頭只見阿莫已運輕功騰起,身影消失在前面的營房院內。她緊握繮繩,在營房門口下馬。
此時大雨已停,一路勁風也將她的衣服吹得將幹,卻也將她的熱氣吸走,這一跳馬的動作震得她頭昏目眩,她情急之下抓住了馬鞍纔沒倒下去。
“少夫人!”營房門口戒備的士兵中有王家的親信,緊張的叫了一聲。
“沒事。”謝琬擺了擺手,深吸了一口氣,沉重地踏進營房,光線漸暗,穿過深厚的門牆,眼前開始明亮,她眯着眼向外望了一眼,只是白花花一片耀眼光芒,她眯了會兒眼睛。
“啊!”纔沒走兩步,腳下一滑,她驚叫了一聲,與阿莫同往的兩人一人一手扶了她一把,“少夫人小心!”
謝琬感激地欠了欠頭,發現腳下竟是鐵珠。王家的其中一位戍衛在前開道,清理了腳下的鐵珠。
“少夫人救命啊!少夫人救命!”謝琬剛緩過神來,只聽右手邊方向傳來一陣悽惻的呼救聲,循聲望去,數十名被五花大綁的刀工正哀慼地望着她,頭髮溼漉散亂,猩紅的鐵火將他們的眼神映得更悲慼。每人身後立着一位威嚴的士兵,舉着明晃晃的大刀,眼神猩紅嗜血。
“少夫人救命!”此起彼伏的求救聲聽得謝琬心驚膽顫,她緊咬雙脣,不敢直視,眼神掃過才發現這寬敞的院子裡竟散了滿院的鐵珠,繞着院牆是一排凌亂的被劈開來的竹筒,院角是一堆被劈得大小各異的碎珠,還有明晃晃觸目驚心的一堆兵刀。腥熱灼人的鐵氣一團一團地涌來,謝琬慌悶得快要窒息過去。
這究竟是什麼狀況?她該怎麼辦?她不覺已咬破了自己的脣角,舌尖嚐到一股鹹腥味兒。她緊閉雙眼定了定神。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不能怯弱,她必須勇敢。
“怎麼回事?”她拿出自己最大的勇氣問出這句話,她感覺自己在顫抖,在袖下緊緊握了握拳,她假裝鎮定地向前走。
她緊繃着臉,緊繃着神經,卻半天未聽到任何迴應,耳旁的只有鐵火噼噼嗞嗞的爆炸聲和呼呼的跳躍聲。難道自己問錯了麼?她是王家的主人理應先知道事情的始末的,可是她確實是不解詳情的!
阿莫!她在面前密密麻麻地一堆人裡尋找那襲白衣的男子。他正驚訝地望着她,爲她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股勇氣。
郭誠想過千萬種與她重逢的場面,唯獨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以他的仇人之妻的身份與他站在了敵對的立場。
剛纔墨林以佩刀擋開了他的令牌,他還可以再次下令斬殺這些王家最得力的刀工。可是現在,他的手漸漸軟了下來,他要當着她的面殺人嗎?這個三年來唯一給過他溫暖的女子,雖然她是仇家之女,是仇家之妻,可是,他真的不想讓她親眼見到自己這麼殘忍的一面!
遠走高飛,這半年來他每日最甜蜜的美夢。他想等他報仇雪恨後帶她遠走高飛的!夢,要破碎了嗎?
“王少夫人,王琰立下了軍令狀負責兵刀煉製。而今他不在,王家刀匠玩忽職守,朝廷爲北擊匈奴定製的三千兵刀竟無一良品,我既負責監刀,便當依軍規處置這些瀆職之人。”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撥開人羣站立在她面前的,更不知自己如何開了口叫她王少夫人的,他只知道他剛纔被墨林攔下的本該砍在王家刀工頭上的兵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裡,滿腹殷紅肆虐的血液淹沒了他的疼痛,沒人知道他此刻內心的狼狽,因爲除了她,這裡根本就沒人相信過他,可是她也再不會相信了麼?
郭誠?那張熟悉的臉漸漸從人羣后露出來,謝琬雙腿一軟,原以爲已經忘記了,到底還是自欺欺人嗎?指甲陷入掌心,一陣揪心的疼痛讓她驚醒想起了此來的目的。依軍規辦事?他真的不是公報私仇以此置王家於死地、置謝家於死地?
她突然明白了滿地的鐵珠究竟是怎麼回事。雖然不曾清見過,也有所耳聞,王家刀優劣的驗辨便是在竹筒內盛滿鐵珠,刀落竹裂,鐵珠一分爲二便是上品,如若不然,則爲劣品。
“郭校尉,”她掃了一眼他佩刀上的藍色嵌珠,與仲兄時常天南地北的閒聊,軍中品級也不至於分不清,想到他曾背棄自己而去,她反而不那麼軟弱了,“我王家刀從初煉到成刀歷經七十二煉,每一道工序都有可能影響成刀優劣。校尉請容許我查明真相再做處置不遲,否則濫殺了無辜豈不有損校尉清譽?”
對於王家刀的種種,她也只是有所耳聞,不知與實際吻合與否?張眼望去,郭誠想要處決的數十刀工的竹製腰牌上都無一例外的刻着個“淬”字,而王家刀的訣竅便在於精湛的鋼刀淬火技術,他若將他們一網打盡,那王家刀便從此無立足之本。從王琰上次不顧親戚情面兼收陳家礦場來看,他怕是將王家的主力都花在了鐵營上,很可能就是爲了兵刀,即便朝廷不追究王家責任,王家刀敗,王家也將敗。
“王少夫人這話是在責怪我魯莽行事了?”郭誠不得不冷言冷面相逼。她徹徹底底地把自己當成王家人了?她如此的袒護王琰?她方纔明明爲他柔軟過的!
“郭校尉言重了!”謝琬謙遜地欠了欠身,從容地來回在數十刀工面前走了一圈,微微一笑,說:“小女子只懂如何穿針走線拿捏一口繡花針,對於兵刀,在場各位都比我懂,郭校尉更是其中翹楚。”她微微頓了頓,偷偷覷了郭誠一眼,他眼中閃過的一絲傷痛同樣也刺痛她的心。
對不起,是你逼我的。她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這數十刀工無一例外不是淬火工,衆所周知,王家每一位兵刀淬火工無一不是在民鐵營歷練數十載纔有可能提拔的,每一位都經驗豐富。此事蹊蹺,還望郭校尉複查。”
她的話音剛落,數十受冤的刀工紛紛求饒,其餘各部刀工也應聲求情。郭誠面色陰沉,面前的真是那個純真爛漫得要與他私奔的女子嗎?
“王少夫人有所不知,正是這些淬火工經驗豐富,一把燒煉後的書刀成優成劣他們自更是明瞭,選來淬火的必是優品,而淬火後卻成了劣品,這其中的過錯還不夠明顯嗎?”郭誠嘴角扯了扯,也扯疼了心。
謝琬確實不知這一點,她擡頭望去,剛還在求救的刀工中有很多已經慚愧地低下了頭,而其餘的刀工中也有低聲惋惜的,難道真的是他們理虧了嗎?
“有沒有可能是水質的問題呢?”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墨林見謝琬沮喪,站出來詢問郭誠。他既不在軍中任職,也非王家之人,論理說他是沒有什麼立場發問的,只不過仗着與靖王與王琰兩人的交情,他先是出面阻攔了郭誠行刑,而今這一問,他也不知能抵什麼用,他再能做的只是在靖王面前求情,儘量減少此事對王家的牽累。
人羣中一陣鬨鬧,郭誠眯着眼睛掃了一眼,大手一揚,人們紛紛安靜下來。
“是否與水質有關,淬火工自能辨別,他們心中也是最清楚不過的。”幾面之緣,郭誠知道墨林與靖王交情匪淺,他渾不在意的笑了笑,揚頭示意他親自去問淬火工。
墨林望了謝琬一眼,此事他不好過問,只是從她身後的兩位王家戍衛的表情裡他已經有底了,黯然地扯了扯嘴角。而謝琬並不灰心,她走到一個淬火工面前,問“他說的是真的嗎?”
淬火工羞愧的點了點頭,郭誠說的是真的,可是憑着他二十幾年的經驗卻確實不知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若不是刀庫的守衛都是公子的親信,他甚至懷疑這批兵刀是不是被郭誠掉包了。
謝琬仍舊不置信,可是她一一問過後的答案卻讓她心灰意冷了。事實如鐵,軍令如山,她真的沒辦法救他們了嗎?
“郭校尉,能否再通融些許時間?他們都上有老小有小,誰也不曾料今日……”事已至此,謝琬知道再無迴環餘地。她緊緊握拳,向郭誠福了福身,“他們一輩子爲王家出力,請容我問過他們最後的心願,這是王家唯一能爲他們做的了。”
看着她已經顫抖不止的肩頭,郭誠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阿琬,那時下着傾盆大雨,你何苦要出來?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單薄和脆弱讓我好心痛?你離我這麼近,這麼需要依靠,我卻不能上前去給你溫暖。阿琬,阿琬……對不起,當初不是我不想跟你走,可是……真的對不起。
“好吧。”他點了點頭,不敢說太多話,不敢泄露自己此刻的情緒,天知道他的掌心已是一片殷紅。
“謝郭校尉。”謝琬虛弱的笑了笑,擡起頭來時一陣暈眩,她咬咬脣站穩了,卻沒再多力氣去問話,只對跟來的兩位戍衛輕輕擺了擺手。
兩位戍衛也是儘量的拖延了時間吧,可還是到了那一刻。謝琬早已悄悄地退出了人羣,扶着牆角不肯看那血腥殘忍的一幕。墨林無奈地蹙了蹙眉,來到牆角,“我們走吧。”這種場面確不是她這樣的女子該看的,她今日已經撐了太久了。
“嗯。”謝琬含淚微微點了點頭。
“行刑!”她差不多走到營房門口時突然聽到身後威嚴的令聲,腳下一軟,扶着牆頭再也走不動了。
“老爺、公子、少夫人的恩情,小人來世再報!”整齊的聲音突然想起,震耳欲聾。謝琬淚流不止,拖着沉重的雙腿往外挪。對不起,王家沒能救你們。
“鐺!”就在殺刀將落的時候,一記清越的聲響在院中響起,衆人都驚訝地定住了。
“靖王!”墨林回頭看了一眼定定插在院中的那柄靖王隨身的精緻匕首,驚喜地叫了出來。
他來了,他終於改變心意願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