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聳翠，夜色斑斕。
涼亭內，清風徐徐，吹得那琉璃盞中的燈火晃動，搖得那清影恍惚。
馮萬年沉默不語，等待着他殷殷期盼的答案。
作爲玄門劍種，這世上有能力，卻有權勢調動他的人已然不多。
五年前，正是他鋒芒初露的時候，可是因爲眼前這個男人，他前往龍淵府，尋到了那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山門。
羅浮山，如果不是因爲三百年前這裡走出了一個黑劍。
恐怕就算馮萬年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山門存在。
他拋棄了所有，告別了曾經，蟄伏龍淵，潛藏羅浮，只有一個原因……或者說只有一個任務。
那便是守在李末的身邊。
彼時的李末在羅浮山中籍籍無名，在齊羽那耀世的天才之名面前，他也只不過靠着燕紫霞的關係，纔在幽牢內獲得了一個獄卒的位子，讓幾乎快要泯滅衆多弟子之中的李末尋到了些許價值。
那時候，馮萬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不遠萬里，來到了羅浮山，竟然是爲了這樣的傢伙！？
五年……整整五年時間，那個疑問無時無刻不再縈繞心頭。
縱然，他與李末結下了深厚的情義，那片疑雲始終揮之不去。
如今，李末來到了望玄城，以那驚名之姿，不日便將前往京城。
此時此刻，馮萬年終於問出了困擾了自己五年的疑問。
“李末……是誰！？”馮萬年再度問道。
“他是不存在的人。”
涼亭內，那淡漠的聲音幽幽響起，似乎回答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回答。
“不存在的人？什麼意思？”馮萬年不得騎姐。
“我讓你守在他的身邊，是爲了讓他只是李末，僅此而已。”
“他可以是羅浮弟子，也可以是黑劍傳人……但是他只能是李末……”
涼亭內，那冰冷的聲音透着不可質疑的威嚴，以及不可違逆的意志。
“您的意思是……李末的真實身份不能見光？那他若是去了京城會不會有危險？”馮萬年面色微變，這是他最擔心的事情。
山風呼嘯，涼亭內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幽幽的火光隨着山風搖曳，將那長長的影子晃動得越發詭異。
“霸道劍種，吞滅一切，無論是感情還是情緒……你待在他身邊的時間太久了，越來越像一個人類了……”
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本來就是人。”
馮萬年的回答明顯讓涼亭內的那道身影愣了一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涼亭內，那道偉岸的聲音似乎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會護他此生平安，但這輩子他只能是李末……否則的話，天上地下，再也沒有人可以救他，並且會死很多人。“
冰冷的話語在嗚咽的山風中化爲一縷哀鳴，月光下，馮萬年的面色驟然變化，顫動的眸子裡透着一絲驚異。
能夠讓眼前這個男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李末的身份比他想象得還要深不可測。
“李末今年十八歲……”
就在此時，馮萬年似乎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他話鋒一轉，頓時引起了涼亭內那道身影的凝視。
“十八年前，大火照京都……那場大災好像死了很多人……”
“你調了玄天館的密檔。”
“九月流火，焚照京師……李末就是那年出生的吧……根據記載，成王府也葬在了那場事故中……”
馮萬年提及了一段過往。
成王，乃是當今陛下膝下第七子，朝廷敕封的五龍親王。
十八年前，這位最受幹帝喜愛的皇子便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根據記載，成王好像也有一位子嗣，與李末同齡……”
“成王的子嗣並未受到那場大火的波及，早已被陛下接入宮中，在身邊調教了多年……”
涼亭內，那若隱若現的身影不由莞爾一笑，對於馮萬年的猜測予以了反駁。
“皇族血脈，豈會輕易流入凡塵？你跟他接觸太久，腦子也進水了嗎？”
“額……”
馮萬年一時語塞，他畢竟離京多年，掌握的情報有限，更何況，皇家秘聞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接觸到的。
不過想想也對，如果真是皇族血脈，又何必這般遮遮掩掩！？
“你若是想他一生平安，就不要多問……他只是李末。”
涼亭內，那淡漠的話語終究是爲此次的問答畫上了句點。
“他如今還能平安嗎？黑劍傳人的名聲只怕也不太好吧。”馮萬年淡淡道。
他從小便在玄天館內長起來，自然知道黑劍的分量，當年這主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惹了多少冤家對頭，其中不乏京城中的老爺。
如今只是在望玄城，萬一李末真的到了京城，天知道會有怎樣的麻煩找上門來。
“三百年過去了……在京城，所有人都要按照遊戲規則來玩……他若是玩不下去，做個普通人，也挺好。”
馮萬年眉頭皺起，冷冷地盯着涼亭內的身影。
“你是既不想他死了，也不希望他崛起……”
馮萬年的聲音透着難以掩飾的不滿之情。
“注意你的立場……”冰冷的聲音提醒道。
馮萬年沉默不語，站起身來，便要離開。
“你找機會讓他小心武道山的那個小鬼……北煞玄僵離開的時候，似乎留了點東西給他……能夠要命的東西。
簡單的一句話，卻是讓馮萬年不由駐足。
“我知道了。”
話音剛落，馮萬年縱起身子，似如鬼魅一般，化入風中，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下。
“李末……”
許久，涼亭內響起了一陣嘆息，咀嚼着那十八年未曾見面的名字.
“神宗陛下……唉……”
嘆息聲沉，恍若一泓秋水化開，蕩起層層漣漪，攪動那清冷的月夜。
……
第二天。
馮萬年便極爲含蓄地將關於姜塵的情報透給了李末。
“北煞玄僵給他留東西了？這麼隱秘的事情你怎麼知道的？”李末狐疑地看着馮萬年。
“我有路子啊。”馮萬年的解釋合情合理。
“你得當心，到了京城實在不行就認慫，保命嘛，不丟人。”馮萬年勸解道。
“真他媽的……”
李末撇了撇嘴，到了嘴邊的問候瞬間止住，化爲功德存蓄。
身爲天下八大妖仙，竟然留東西給山門修士，臉都不要了。
像李末這樣既無身份，也無背景且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小人物，就沒人留東西給他。
“你自己留點神……”馮萬年再次提醒道。
“怕個鳥。”李末冷笑。
逼急了，他把猴子從羅浮山偷偷搬運過來，以猴子的身手，在京城暗中殺個把人還是能夠做到的。
“明天便要前往京城來了，老馮，這回是真要回家了。”
李末岔開話題，不願讓馮萬年看出他那光明正大的思緒。
“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馮萬年喃喃輕語。
一別五年，重歸故地，馮萬年的心境倒是極爲平和，他唯一擔心的便是李末。
黑劍傳人，頂着這樣的光環進京，天知道會引來怎樣的風波。
“趕緊收拾收拾吧，明天便要啓程了。”
李末看着京城方向，卻是充滿了期待。
天子腳下，風雲匯聚，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都不是易事，有些人辛苦奮鬥打拼了十幾年，最終也只能帶着遺憾和不甘，離開那座大城，回到夢開始的小鎮。
如今，李末終於要前往這個世界最大的舞臺。
最好是能有一棟豪宅，腰纏萬古，妻妾成羣……然後……
“你在想什麼呢？”
就在此時，馮萬年的聲音將李末的思緒拉了回來，剛剛他兩眼放光的樣子就好似黃鼠狼掉進了大雞窩。
“我在想，時光易逝，我等修士更應體悟天道，只爭朝夕啊。”李末感嘆。
說着話，他便轉身望着院外走去。
“你去哪兒？”
“爭朝夕。”李末揮了揮手。
明天，他便要啓程前往京城，望玄城結交的朋友自然要交代一番。
紀師那裡自然不用多說，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京城也有不少鋪面。
兩天前，他便與李末打好了招呼，會在京城等着他。
另外，劍君府的那位三小姐如今還在李末的手裡，按照官方通報的情況，寧懷咒是遭到了歸墟惡徒的綁架，如今生死難料。
這個大麻煩他也要料理乾淨。
“總不能撕票吧。”李末咬牙，顯然已經將自己的身份代入其中。
不得不說，想要將寧懷咒完美地處置妥當，只怕最後還是要依靠歸墟的惡名，誰讓他們窮兇極惡，名聲敗壞呢！？
“哎喲，摔死老頭子了……”
就在李末低頭走路的時候，一陣熟悉的哀嚎聲在耳畔響徹，緊接着一道人影橫衝而來，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讓李末甚至都有些恍惚，彷彿時光回溯一般。
“老不死的，沒錢還敢往我們銷魂樓裡鑽？你媽生你的時候是不是繼承了殷道炎。”
兩名壯漢罵罵咧咧，兇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末懷中的那道身影，猛地啐了一口，旋即轉身走進樓內。
“老東……老人家……又是你！？”
李末猛地擡頭，看着眼前這老叫花子，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不就是上回逛窯子沒錢還跟他借的老乞丐嘛！
那次，這老叫花子還跟李末玩猜謎，輸了便贈他一言，稱其有生死劫數，便在眼前。
果然，那晚李末便遇見了徐劍生，這位玄門劍種，大戰連連，驚天動地，最後還引發了九命玄劫，真可謂是九死一生。
李末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即將離開望玄城的前一天，竟然又遇見了這個老東……老人家！
“小兄弟，你我真是有緣，你也過來玩兩把？”
老乞丐看見李末，便如同看見了故友，拉着他，指着眼前的銷魂樓，似乎尋到了金主。
李末看着大街上來往的人流，低着頭，便要裝作不認識，繼續趕路。
“年輕人，你果然不凡，早已洞悉天機。“老乞丐拉着李末，不由感嘆道。
”什麼天機？”李末一愣，露出疑問的神情。
老乞丐笑而不答，指了指眼前的銷魂樓，看着那一個個正在招攬客人的姑娘，咧着嘴，露出一口黃牙。
“世人都愛神仙洞，不知那是棺材縫……”
“嘿嘿，你這般年紀便能悟透此等天機的又有幾人？”老乞丐止不住地誇讚道。
一般在李末這個年紀，只要身上有錢，恨不能住在銷魂樓這種地方。
日頭高起，長槍不敗，遊山玩水，晝夜顛倒。
像李末這般年紀輕輕，看通過現象看到本質的已經算得上是天賦異稟了。
“大爺，我有事……我真有事……”
李末一臉的無奈，擡腳便要離開。
“小日怡情，大日傷身……老頭子帶着你一起，絕不能讓亂花迷李眼，讓蝴蝶糊了嘴。”
老乞丐彷彿狗皮膏藥般，死死地貼上了李末。
“年輕人，錢不夠也沒關係……”
“沒錢看看她的甜，有錢嚐嚐她的鹹……我們在商量商量……最多我看你嘗……”老乞丐來了興致，死活不鬆手。
“大爺，你要是這樣，我可就不客氣了。”李末面色一沉，終於沒有了耐心。
“怎麼不客氣？”
“你知不知道，最近城裡鬧歸墟，鬧得正凶？”李末冷笑。
“略有耳聞。”老乞丐緊握的手似乎鬆快了不少。
“歸墟的那幫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凶之徒，像你這種老蹬子，進去了都得被享用兩天，再拆骨剝皮，散開了折騰……”
“你……”老乞丐目透奇光，露出異色。
“老東西，再纏着我，我就把你賣給歸墟那幫人……我可是有路子的。”李末惡狠狠地威脅道。
最終，在那老乞丐古怪的目光下，李末一甩手，直接將其推出了十幾步，最終揚長而去，混入人羣之中，消失不見。
老乞丐愣在原地，看着早已混入李末身影的人類，怔怔出神。
“滿口謊話，連自己都騙，老人家都威脅，這種人渣……”
老乞丐喃喃輕語，渾濁的眸子裡漸漸泛起了異彩。
“年輕人，你合該與我歸墟有緣啊。”
老乞丐咧着嘴，眼中精芒閃爍，一步踏出，竟是消失在街道之上，人來人往，卻誰也沒有察覺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