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代爲傳話,僅此而已。”
裴讓之搖着頭,神情平靜。
這是實言,正因他一直以來,都無明顯傾向,才能掌握住通政司。
“不過老夫私心以爲,陛下之政,讓我等世族惶恐。”
“哦?”
嬴衝略一揚眉,而後作出傾聽狀:“本王願聞其詳!”
他這姿態略高,裴讓之卻並不在意。只因知這位,確有這資格。
“平心而論,清查田畝,確爲良政。一旦完成,可使天下田賦,激增近倍。於我等世族而言,倒也並無太大折損。可我等所憂,卻是陛下他重用王安石等庶族士子之舉,還有接下來的施政。”
嬴衝聞言,不禁哂笑。漢陽的裴家,可能真不在意私田,可其他人卻未必然。
不過裴讓之說的,倒也正是許多人,正在擔憂之事。
“一旦被陛下他完成了此政,接下來會否還有其他舉措?比如清理隱戶,使天下子民不堪重負?比如改革稅制,換個方法斂財傷民?比如攤丁入畝,將那丁稅折入田中?又比如廢棄九品官人,使寒門之人,真正得以與我等世族,同列朝堂?甚至解散各族部曲私兵,收兵權於朝中?”
嬴衝失笑,裴讓之說的這些。都正是王安石當年在太學提倡之事。
這擔憂也確非無稽,當清查田畝,清理隱戶之後,天聖帝確有意釐清稅制,向稅賦下手。而如今的情形,也確實是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步。
大秦稅制混雜,朝廷收入兩億餘金,可其餘還有將近六成,落入到地方官吏的口袋中。光是一個火耗錢,就使地方上的官僚,吃到滿嘴流油。以至於朝廷收不上稅,地方卻被盤剝到民不聊生。
而攤丁入畝,則是天聖帝最想做的事情。人丁稅在大秦是地方稅種,每年收入達四千萬金,都歸地方官府使用。也就是說,大秦兩億子民,每人每年都需負擔近二兩紋銀的重稅。
可其實不止如此,有些地方常私自加稅,推高稅率,還有各種樣的攤派等等。一位男丁的負擔,高達五兩甚至七兩紋銀。
需知一戶中等之家,耕種十畝田地。一年的收入,也不過八九十兩紋銀而已。可還有更多的失地之人,每年謀生都是艱難。
正是此稅,促使大量隱戶的誕生,許多人爲躲避丁稅而甘願爲奴,託庇於世家豪右的門下。
而攤丁入畝,將丁稅折入田中,正可減輕大秦子民的重負。
對此他先避而不談,只淡淡笑道:“可而今滿朝上下,真正恐懼的,是陛下他要整頓吏治吧?”
這纔是天聖帝,真正想要在私田與隱戶之後,全力推行的事情。不能肅清朝堂風氣,任何改革都是空談,只會折騰百姓。
裴讓之啞然,隨後苦笑道:“此事老夫倒也不反對,似百里長息那般,確實太不像話。可這吏治肅清之後,陛下會就此收手麼?殿下可別忘了,你們安國嬴氏也是世閥之一,八月宗人府與禮部重修世家譜,已預定將你的安國嬴,列爲第四。”
嬴衝微覺意外,此事他倒不曾聽聞。世家譜第四麼?他還以爲會是第六或是第七的。
畢竟比家世的話,武陽嬴氏祖上雖亦是累代二品,可還是遠遠不能與三王九公這些世家比較。
不過也說不定,他們是把嬴氏皇族的那些先祖,也算入了進來。
“——殿下身爲冀宛宗主,北地四州無數嬴氏宗黨,對您翹首以望。難道殿下就眼睜睜的看着,任由陛下他挖斷我世閥根基?”
“根基麼?”
嬴衝卻眯起了眼,目現笑意:“那麼裴大納言以爲,我等士族的根基,究竟爲何?所謂的根基,真是這些田畝,這些錢糧?”
裴讓之一愣,有些不解其意,不過嬴衝也未讓他等待太久:“本王以爲,世家之根基,絕非是這些浮財,而是榮耀,是傳承,是家風,是智慧。敢問大納言,哪怕攤丁入畝,哪怕行科舉之制,這個世間,難道就沒有世家大閥與勳貴豪右存在的土壤了?”
裴讓之一陣愕然,他從未想過,眼前的武安郡王會這樣發問。
不過按這位殿下想來,即便天聖帝把這些都做到了。該存在的世閥,還是得存在——
他有信心,哪怕是行科舉之制,以漢陽裴氏的家風,仍能綿延千載以上,甚至更勝往昔。
除非後世,遇到鼎革之變,或者家中全是無能之輩。
可如真出現了這二種情形,那麼無論天聖帝是否改革,裴氏也一樣是滅頂之災。
“今次北方之亂,正是前車之鑑,冀宛寧元二百餘世家覆亡,難道還不足以警示?百姓之怨猛如虎,那些出身庶族的能人強者無出頭之地,只能轉投邪教,沉淪草莽。陛下改革,無非是從我等身上,取去一些無足輕重之物,去平復世人怨氣。難道真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知後悔麼?”
“且我等世閥,又有哪一家,是真正靠田土裡的糧食過活?不瞞大納言,如今我武安郡王府有田近二十萬頃,然而其餘行商的收入,卻是佃租的六倍以上。我家如是,想必裴家也是一樣。再觀大秦的商稅,自從墨家崛起,七國間貿易一日勝過一日。九百年前,秦之商稅,才只是三千萬金左右。可到了天聖二十七年,卻是一億五千萬金。”
裴讓之陷入了長考,良久之後,才顯出了苦笑之色:“原來如此,殿下你是這般想的?果然是文武雙全!裴某,幾乎就被你說服了。”
錯非有着出衆的文略,看透了本質,又豈會有這樣的見解?
嬴衝則一聲失笑,既然是‘幾乎’,那就是並未被說服。
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正色道:“本王身爲冀宛宗主,自不會讓宗黨失望。安石公有益於國之政,本王會鼎力相助。可若是他有禍亂朝綱之舉,本王也不會任之由之。”
就比如那收繳部曲私兵,嬴衝不太認可王安石之政。以爲皇權太過膨脹,並非好事。
即便要廢部曲之政,也需以其他的方式,制衡皇權。
裴讓之聞言,目中最後的猶疑之色。也終於消失:“老夫已明殿下之意!只是殿下想要達成所願,只怕不易。老夫如是裴相,只需一個‘拖’字決,就可決定一切。”
嬴衝也覺頭疼,近日他與謝安,郭嘉及魏徵等人議政,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拖’字。
天聖帝重傷在身,裴宏志只需拖到陛下壽元將盡之時,新法就可不廢而廢。
“本王與陛下只能盡力而爲!否則吾恐我大秦國祚不永。”
裴讓之不置可否:“可殿下也需量力而爲纔好,否則日後,變法未成,殿下反成衆矢之的!”
※
車隊過了三條街道之後,嬴衝才與裴讓之告別。當葉凌雪回到自家馬車裡的時候,就又好奇的問嬴衝:“大納言他與你說什麼了?離去的時候,好似很高興的模樣?”
“無非是確認敵友,黨同伐異而已。”
嬴衝不願多說,不過眼神倒是頗爲輕鬆。他這次雖未說服裴大納言相助,可這位也保證了中立,且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予以助力。
最終能夠不刀刃相見,那是最好不過,畢竟他現在的對手,有些多了。
葉凌雪笑了笑,再未多嘴。只把螓首依在了嬴衝的肩上:“剛纔大姐她與我說,她現在過得很苦,錯嫁了裴德詔,也看錯了他——”
說話之時,她心胸之內,卻是由衷的慶幸,還有喜悅。她真不敢想象,自己如落到葉凌夢那樣,被夫君嫌棄無視的境地,會變成這樣。又爲之前武威王府中,嬴衝毫不猶豫的迴護,而覺歡喜。
嬴衝卻未在意這兒女情長,腦子裡卻還是想着之前,與裴讓之談的交易。再還有,就是裴宏志與自己那個岳父了。
尤其後者,葉宏博絕非弱者,這次必不會忍氣吞聲。想必近日之內,就會有所反應。
而自己先前,雖也有所佈局,可更多的是針對整個雙河葉氏,以及淑妃母子。
可如今,卻不得不做調整。
至少那位葉老郡王,還是很通情達理的。那麼他動手之時,就不能不留些情面,將葉家與葉宏博分開來看。
之後武安王府的車隊,也並未返回王府,而是轉過頭,直奔天工坊方向。
——如非是岳母失蹤的‘噩耗’,他現在本該在天工坊的後院,與謝清泉討論那尊仙元甲的煉製。
當嬴衝抵達之時,謝清泉早已在這裡等候了半日。不過這位,卻並未因嬴衝的失約而見責,反而面現哀憐,溫言安慰着二人。
看來他也是知曉了葉二夫人落崖,生死不明的消息,卻不知這其中真相。
嬴衝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直接就進入了正題。
問了他這泉叔才知,此時九月的‘玄射’神甲的改造,已經完成。花了三十萬金,終將那口重劍,換成了一杆宣花大斧。許褚的虎神,亦完成了強化,骨架可以保證不會崩潰,隱患盡消。
而漢尼拔那件大地裝甲‘王權’的修復,同樣進入到了尾聲。泰西之地的‘提坦裝甲’,看似與墨甲不同,可其實是同一本質。
所以謝清泉修復的過程中,雖非一帆風順,可也並未就此被難住。反而是因這異域的仙元階神甲,迸發了頗多靈感。
總而言之,只需再有大約半個月時間,他就能將這尊‘王權’徹底完成,使安國府再多一位僞鎮國。
再就是爲張承業量身打造的乾元階神甲,卻是遇到了些麻煩。以至於這一個月裡,天工坊都沒多少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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