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們並非神之子
薩拉斯長老的離世，給三眼猿人們帶來了沉重的悲傷。
他是三眼猿人中，最爲長壽的猿人之一，部落裡的每一個人都像敬重父親一樣敬重他。
爲了薩拉斯長老，三眼猿人們連續哀悼了整整十五天，巴澤爾也在這裡待了十五天。
薩拉斯長老的死讓巴澤爾魂不守舍，等到離開荒漠的那天也沒有緩過神來。
雖然薩拉斯長老死了，但是爲了給這位長老的朋友送行，三眼猿人們還是爲巴澤爾舉辦了一場小小的宴會。
男女們爲他頌唱詩歌，小孩們拉着他的手，精靈、精靈地稱呼他，而四周的祭司們耐心聽他說話……
巴澤爾在這裡感受到的溫暖，比過去待在王國時加起來的還要多。
離開那天，巴澤爾終於恢復了些許的精神，他同三眼猿人們告別，淳樸的三眼猿人勸他時常回來這裡，看望看望薩拉斯長老的墳墓。
又一次跨越沙漠後，巴澤爾回到了王國，他爲國王帶去了薩拉斯長老病故的消息。
石造的宮殿中。
巴澤爾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君王寶座上的多略王。
這明明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
巴澤爾卻好似看到，多略王在哀傷的表象下，眼眸裡閃過一絲貪婪。
落魄的詩人懷疑自己看錯了，
要知道，國王可是子民們的標杆，堂堂國王怎麼會如此呢？
在多略王心裡，肯定不比自己好受。
“巴澤爾，你回去吧，你的賞賜在遲點就會送到你的手上。”
王座之上，多略王威嚴地說道。
“王，那些賞賜，給三眼猿人吧…”
巴澤爾上前一步，懇求道。
多略王瞥了巴澤爾一眼，那睥睨的目光讓巴澤爾不由地心生畏懼。
“我自然會給予三眼猿人們悼念的禮物。”
說完，多略王揮了揮手，讓侍衛們將巴澤爾送出去。
巴澤爾走後，多略王轉過身，看了一眼身旁的長子瑞英。
“父王，快要到貴族大臣們覲見伱的時間了。”
瑞英如此說道。
多略王微微頷首。
國王的生活並不是那麼好過。
身爲國王的他，要處理大小政務，要調解貴族間的矛盾爭端，要參與貴族祭司們舉辦的宴會，還要忍受各種各樣的抱怨、不敬、甚至是編排和謾罵。
以前，多略王羨慕自己的父親雅列斯托王，希望和他一樣，做一位虔心敬神，緩和矛盾，合乎道德的君主。
如今，相比起自己的父親，多略王更加羨慕在王座上說一不二的撒泊王，能夠隨意將忤逆自己的子民處死，將侍奉火的祭司投入火焰。
不久之後，貴族大臣們紛紛走入宮廷之中。
在簡單的覲見禮儀後，各個貴族大臣們便向多略王彙報政事、或是將雙方的矛盾交給國王裁決。
多略王仔細地傾聽各個貴族大臣的言語，而後用威嚴而公正的聲音做出決定。
同時，多略王費盡心思，斟酌着即將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他的話語因人而異，如果是秉性溫和的大臣，多略王的口吻便會變得不容置疑，但如果遇到脾氣暴躁的大臣，這位國王就不得不放下姿態，口吻柔和。
多略王不靠過人的武力、不靠出衆的功績，而是倚靠有限的公正、智慧、以及洞察力，在政治中勉強做到遊刃有餘。
做這樣一位君王，讓多略王疲憊不堪。
在政事處理的最後，一位規律園的大祭司站了出來。
“以神的名義，王啊，我有一個提議！”
疲憊的多略王直了直自己的身體，朗聲道：
“說吧，大祭司。”
大祭司鄭重地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而後道：
“多略王啊，我們如今倚靠史書來規範我們的生活，這無疑是你偉大的創舉。”
“一切都要歸功於神，在神的指引下，我父親纔會寫下那部史書。”
多略王如此說道。
大祭司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而後繼續道：
“如今，規律園的祭司們和我說：現在一切都依照史書上的記載行事，可史書上的語句茫茫多，哪些句子才最應該被踐行呢？”
多略王擡了擡眼睛，疑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多略王，難道偉大的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將史書的記載簡化出來，挑選出其中最該重視的句子，作爲整個王國的行事準則嗎？”
大祭司直起身體，以澎湃的聲線勸說道：
“世間規律有高下之分，難道史書上的句子沒有高下之分嗎？
我們將《王與先知書》中的言語挑選出來，構造出一個道德的邊界，每一個邏各斯人都不能越過邊界行事。
王啊，如此統治，王國怎麼不走向繁榮呢？種族怎麼不走向輝煌呢？”
大祭司見到多略王面有所思，便趁熱打鐵道：
“更何況史書上的記載茫茫多，又有誰能夠確保，自己一生都不違背史書中的記載呢？
如果不挑選出言語，簡化下來，必然會讓我們的子民感到混亂，甚至慢慢不再重視雅列斯托王攥寫的《王與先知書》。”
聽到這裡，多略王有些激動，他隱隱意識到，大祭司的話語裡，蘊含着某種變革的力量。
“好吧，以神的名義，就照你說的做。”
那種力量，叫做法律。
法律的出現並非一帆風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規律園大祭司的提議傳開以後，王國中反對的聲音四起，王都中掌握權勢的貴族們爲此屢屢覲見多略王。
與之相比的是，簡化史書的提議，得到了規律園的祭司們，以及國內平民們的擁戴和認可。
大祭司率先挑選出最爲重要的句子，公示給邏各斯人們，人們歡呼着，慶賀着《王與先知書》的簡化。
貴族和祭司們在宮廷中，因爲簡化史書而爭鬥不休，即使多略王數次調解和勸告，雙方仍舊不願就此罷手。
甚至，在王都中暴發出幾次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多略王爲此心力憔悴。
他不是他的父親雅列斯托王，擁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來統治王國、創造出一個個傲人的功績鞏固權威，更不是最初的君王撒泊王，靠着狩獵的武力來折服子民，開拓出王國最初的疆土。
他僅僅只是多略而已。
多略王有些時候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王座上的聰明人，一個佯裝威嚴，實則軟弱可欺的人。
那國王的冠冕越來越重，君王寶座越來越冰冷。
好在…
自己有自己的長子瑞英。
瑞英的存在，彌補了自己的許多缺陷。
他慶幸自己有瑞英這樣，足夠成爲自己左膀右臂的兒子。
多略王坐在宮廷中的祭壇前，疲憊不堪地揉着自己的額頭。
“父王。”
不知何時，瑞英突然站到多略王的身後，像是從地裡鑽出來似的。
多略王回過頭，對上了瑞英的目光。
“瑞英，我的兒子。”
多略王開口道，他站起身，撫摸起瑞英的臉龐。
“父王啊，你太疲憊了。”
瑞英盯着多略王日漸蒼老的雙眼，如此說道，
“你明明是他們的王！明明是他們要服侍你！”
多略王愣了愣。
兒子的話擊中了他的心坎，是的，自己太疲憊了，自己是邏各斯人的王，那些爭鬥不休的貴族祭司們，皆是自己的臣民，理由要服侍自己。
瑞英看着多略王的眼睛，繼續道：
“那些人稱頌你，讚美你。
父王，可是…在行事上，卻要你來服侍他們，你不覺得這不合理嗎？”
多略王怔怔地聽着，他的心隨之動搖。
不甘涌上了心頭。
只聽瑞英繼續道：
“父王，
你簡直是在玷污你的權威！
在你身上，可有一點王者的說一不二？！”
長子瑞英正在將真相一個個揭露，剝開他威嚴的僞裝，露出其中的軟弱。
多略王被說得渾身顫抖，他瞪大了眼睛，開口道：
“瑞英，你以爲我不想說一不二嗎？統治這個王國有那麼隨心所欲嗎？”
多略王提高了嗓音。
他的口吻像是在呵斥，頭頂的王冠正在顫抖。
“你當我是誰？我是雅列斯托之子，先知亞爾的子孫！”
“瑞英，我要統治這個王國，我就要做一位真正的君主！一位合乎道德的君主！”
瑞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親，他發出冷笑，
“父王，真正的君主可不會在王座上戰戰兢兢。”
“看看雅列斯托王，看看撒泊王吧！他們的權威讓人匍匐！”
“你的呢？你的權威在哪裡？！”
“你高居王座，實則卻在大臣貴族們的面前卑躬屈膝！”
“我的父親，”
“因爲有王，才被稱爲王國！”
“是他們應該戰戰兢兢，卑躬屈膝，而不是你！”
瑞英的話語越來越沉重，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像塊巨石，壓在多略王的胸膛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父王，看看雅列斯托王的功績吧。”
“要成就文治武功，並不在於如何虔心敬神！”
“而在於…我們要以神的名義，成就出我們的偉大事業！”
瑞英的聲音響徹在多略王的耳畔，他的身影剎那變得高大起來，投下來的陰影足以覆蓋一方。
多略王往後退着，胸膛不斷地在鼓動。
以神的名義…
以神的名義成就出自己的功績，鞏固自己的權威。
瑞英從未經歷過神還在的年代，自他出生以來，神已經離去了。
在這個頗具野心的王子眼中，神本身並不重要，神的名義纔是最重要的。
多略王的靈魂，徹底被自己的長子征服了。
“要怎麼做？瑞英。你想要怎麼做？”
多略王大口大口地喘氣，吐字道。
“三眼猿人，我的父親，”
瑞英緩步向前，繼續道：
“他們太過奇妙，就像走獸一樣能生，遠比邏各斯人要生得多，而且…那些眼睛能預言未來……”
多略王隱隱捕捉到瑞英的想法，滿臉驚愕地看着自己的長子。
“瑞英，雅列斯托王分明赦免了所有奴隸，以神之子的身份。”
“我知道…正因如此，我們纔可以奴役三眼猿人，父王，就像馴化走獸，圈養牲畜。”
瑞英緩緩扭過頭，一字一句道：
“畢竟…他們可不是神之子。”
只有…
邏各斯人是神之子。
除此以外，
皆是走獸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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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略王沒有回絕他的長子瑞英。
但也還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覆。
這位猶豫不決的王者已經不再年青，他失去了年青人的果決和孤注一擲，同時，爲與三眼猿人宣佈的友誼深感愧疚。
可毫無疑問的是，
多略王已經徹底偏向了瑞英那一邊。
他多次派出不同的使節，讓三眼猿人們，將部落遷居到邏各斯王國。
多略王開始鼓勵大臣貴族們，僱傭這些三眼猿人們在家中作傭人。
這段時間裡，簡化史書的爭鬥終於落下了帷幕。
貴族與祭司們的爭端裡，最終是貴族們讓步，以祭司們的勝利作爲結束。
《王與先知書》中的言語終於簡化了下來，其中最爲重要的二十條言語成爲了每位邏各斯人的道德底線。
這就是，
法律的誕生。
…………………………
轉眼間，一百年過去了。
邏各斯的祭司們收到了獨角鯨們運送的史書石板。
那是一本嶄新的史書，由先知之子戴爾圖良王所編纂而成。
多略王在鄭重對待的同時，感嘆着自己叔叔的壽命悠長。
戴爾圖良王已經近八百歲了，在邏各斯人裡，算是最長壽的那一羣人。
據獨角鯨們帶來的消息，戴爾圖良王在這百年間兩次病重，但都靠着頑強的生命力挺了過來。
與戴爾圖良王的老當益壯相比，多略王卻在這些日子，越發感覺到力不從心。
貴族與祭司們的鬥爭並沒有因爲法律的確立而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多略王竭盡全力地彌合雙方的矛盾，甚至不惜踐踏自己的權威。
結果呢？
結果是，雙方的矛盾沒有彌合的跡象，只有自己的權威被白白踐踏。
多略王再次回想起瑞英的提議…
與邏各斯人相比，三眼猿人的壽命太過短暫。
短短一百年，那一代與邏各斯人宣佈友誼的三眼猿人，都已不在人世。
或許…
自己可以如瑞英所說的一樣。
馴化那些三眼猿人，就像馴化牲畜。
大家元宵快樂，下午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