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至哀
癱在樹下，挺了好一會兒，青年才覺得身上又生出氣力來，掙起身子，挪到木桶邊, 一氣往肚裡灌了兩大瓢，抵在樹身拼命喘息，知曉這條命到底撿了回來。
“許家的崽子，躺那兒挺屍呢，這車煤還等着爺爺給你卸了，限你半個時辰, 把這車煤給老子卸完，否則這個月的工錢，就別他孃的惦記了。”
滿臉橫肉的牛監工手中的皮鞭, 在地上打出滿天灰煙，惡狠狠地瞪着正抵在樹上喘命的青年。
烈日炎炎，滴水冒煙，一反一復幾十裡的折磨，青年實在累得脫了力，此時渾身正聚不起二兩力氣。
可一想到新婚妻子頭上依舊空空，連隔壁李寡婦都有枝帶花紋的紅木發籫，他便被覺愧疚。
還有小輩饞了數月的糖人兒，小丫頭年紀小小整日挽着糞筐，滿世界拾撿糞便，最大的願望便是買個糖人兒，不再在二胖，三丫們談論糖人如何美味時，只能急得直搓衣角。
想到這些，軟綿綿的身子漸漸又有了力氣，掙起身來，搖搖晃晃朝煤車走去。
在不落忍的張老漢的幫助下, 青年累得靈魂出了竅，最後險些一頭栽進洶洶燃燒的窯口，終於將一車煤卸完。
“小牛，該給人孩子結賬了。”
張老漢又好心地催促一句。
牛監工哈哈一樂，掏出一個銀角子，徑直扔進青年身側的牛糞堆裡，“還不謝少爺賞？哈哈……”
送目瞧去，當先那人，鮮衣怒馬，卻是個肥胖公子，身前的馬身上橫着個女人，馬後跟着一隊家丁。
轟的一聲巨響，這方世界塌陷了。
瘋狂奔跑的女郎，視線死死黏在青年臉上，滿目的愧疚和悽絕，卻並不向青年奔來。
似乎天空也經受不住這漫天哀傷之意，轟然裂開，遠處的十萬山嵐，次第塌陷，劇烈的搖晃傳來，大地開始破碎，瞬間，巨大的裂縫豁然劈開，裂開個無邊無際的洞窟。
青年累得雙眼發花，一口悶氣憋在胸口，險些將自己燒暈過去，木訥地站在原地，不動不搖。
轟！
生滅境陡然炸開，化作無數粉末，消散風中。
轟！
許易靈臺一熱，雙目綻開，滿面淚痕，已溼透羅衫。
再後邊，一個破爛衣衫的女娃赤着腳，踩着碎小的石子，邊遠遠追來，邊哇哇大哭。
天空開裂，山河破碎，雲間飄來滾滾水汽，竟是海面捲起萬丈巨瀾，化作澎天海嘯，漫卷河山。
哭成淚人的小女娃，拼命朝馬蹄抱去，想替哥哥阻上一阻，馬蹄轟然踏向，女娃胸膛猛地塌陷下去。
青年掙着身子，衝張老漢作個揖，拉了板車準備回家，纔將皮套套上血淋淋的肩膀，一隊人馬，疾馳而來，伴隨着刺耳的哭喊聲。
青年仰天嘶吼，青筋綻露，滿目充血，發瘋一般，朝窯口追去。
肥胖公子亦縱身大笑，正待打馬歸去，忽然馬身一驚，前蹄猛地翹起，痛苦嘶鳴，掀得肥胖公子和女郎盡數跌下馬來。
又看片刻，那隊人馬近前，青年發花的眼睛終於有了定星。
“堵死了，別讓這小娘皮跑了，本公子就要騎騎她這匹烈馬。”
伴隨着一聲悽絕的喊叫“許郎，我負了你，來世做牛做馬還你”，縱身一躍，直直跳進火窟。
眼見新婚妻子無力哭喊，那肥胖公子大手已伸進衣衫褻玩，青年頭腦充血，頭皮發麻，發了瘋一般朝前衝去。
“哥……哥……快……快……”
青年仰天狂叫，七竅流血，一股哀傷之意，化作沖天殺意，自頭頂漫出滾滾江河一般的黑氣，直衝天際。
肥胖公子推開一衆家丁，縱聲嘶吼。
“不！”
豈料還未衝出兩步，便被從後趕上的牛監工一腳踹倒，隨即鋪天蓋地的鞭影落下，抽得青年皮開肉綻。
肥胖公子勃然大怒，縱馬上前，馬蹄揚起，便要朝青年胸膛踏去。
牛監工慌忙呵斥，驅使着走狗們，朝四方圍去，誓要堵死女郎所有去路。
原來，危急關頭，卻是那女郎惡狠狠咬了那馬一口，撕下塊肉來，才引得馬吃痛發驚。
“結什麼帳？上面說了，今兒加班，許家的崽子，再去拉一車煤來，完不成任務，這月工錢，咱就免了。”
肥胖公子傲慢地一揮手，在那女郎臀上輕拍一記，“老牛，給這姓許的小崽子兩錢銀子，讓他痛快籤個賣身契，他這新媳婦不錯，細皮嫩肉，手感棒極了。”
“草泥馬的，晦氣，給老子往死了打這崽子！”
“哇哇……哇……別打我哥哥……哇哇……”
衆家丁慌忙去搶那肥胖公子，女郎才跌下馬來，爬起身來，發瘋一般奔跑起來，口中滿是鮮血，還夾雜着鬃毛。
“遵少爺命！”
牛監工被滿口鮮血，鬃毛的女郎嚇傻了，驚恐得避開，豈料，那女郎也不追逐，竟直衝洶洶燃燒的窯口奔去。
那肥胖公子身前橫亙的那個女人，分明就是自己的新婚妻子。
“夠了！”
牛監工陰陽怪氣地丟下一句，喝着涼沁沁的****，徑自去了。
赤腳女娃哭喊着追上來，撲在青年身上，立時也捱了鞭子，抽得滿地打滾。
“不！”
張老漢瞪圓了眼睛，使勁一捅咕青年，暗示他前陪個小心。
女娃氣絕，冰冷的眼角熱淚滾滾。
“嘿，硬氣，牛爺就喜歡硬漢子，走着吧，拉煤去。”
“別打我哥……”
豈料，那女郎不向外突圍，竟潑命一般，朝牛監工所在的方向奔來。
牛監工小口地抿一口****，咧着黃瑩瑩的大板牙冷笑着道。
他入生滅境無數次，經歷的幻境，雖也無比真實，卻沒有一次似今次這般，是纖毫畢現，身臨其境。
甚至張老漢葫蘆嘴上的月牙豁口，他此刻想來，也都無比清晰。
幻境裡的泥土上碾過的車轍，窯口上洶洶烈焰的溫度，無一不真實。
也正是因爲夢境前所未有的真實，帶給他的傷害，帶給他的悲哀，絕望，也十萬倍，百萬倍的鐫刻心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