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8章 1346.金雀花宮中的女人們（下）
熟悉路易王的人都知道，要勸說這位陛下改變想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他對於世界如何運轉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因爲身份、地位和經歷的緣故，讓這位國王對於世界的理解要比大部分人更深刻，少有人能在這方面勝過他，更別提用邏輯去說服他。
但對於路易王的枕邊人而言，她們知道自己的丈夫也並非沒有缺點。
他也有很現實的一面。
尤其是當路易意識到一件事無法改變時，他會很快轉變思路在接受變化的同時爲自己所在的一方謀求儘可能多的利益。
當然，所有政客都有類似的缺點或者叫優點，別指望他們能和英雄們一樣堅韌不拔且一往無前，一個足夠靈活的身段是所有優秀政客必備的技能，而更加靈活的道德觀則決定了這名政客能否從“優秀”突破到“傑出”。
因此面對路易王此時陰晴不定的質問，瑪格麗特女伯爵並沒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是相當果斷且直接的強調道：
“確實有背叛的嫌疑，但里昂伯爵的選擇毫無疑問是眼下這個時刻的最優解，路易。
我親眼看到了西柯冥府軍進入東普魯斯，也見到了那艘懸浮在那片受難之地上空的太陽船，墨菲總督麾下最善戰的異邦人軍團這會就在班克斯城中，而他們被庫德爾將軍統率着。
那位將軍全程參與了班克斯城保衛戰，他救下了很多人再加上那地方流傳百年的南特遊俠的傳說，讓他在人民之中聲望極高。
這種情況下只需要特蘭西亞人登高一呼，班克斯城的官員們再怎麼努力也擋不住滔滔民意，更重要的是據我所知，那座城市中的官員們基本和‘稱職’這個詞無緣。
吸血鬼甚至不需要恐嚇他們，他們自己就會跪倒在墨菲腳下。
永夜之幕的落下讓東普魯斯最少三分之一的人躲入了班克斯城，一旦那裡被特蘭西亞人佔據，東普魯斯就會實質上成爲特蘭西亞的邊疆。
我們在那裡能仰仗的只剩下了已經被打殘的開拓軍團。
索羅斯將軍很忠誠，但只靠那支傷亡慘重的軍團根本無力和特蘭西亞人爭鋒。
我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種情況下，王國已經實質上失去了對東普魯斯的掌控，里昂伯爵就是我們能指望的最後力量了。”
“確實，路易。”
伊麗莎白王后也小聲說：
“我剛剛從巴克將軍那裡拿到了戰報，我看到在班克斯城被圍攻的時候，里昂伯爵守在開拓要塞也收攏了東普魯斯北部的大部分人民，他帶領着他們熬過了永夜還參與了聖光之神的登臨儀式，這讓他成爲了東普魯斯北部區域目前聲望最高的領袖。
再加上卡佩家族在卡托地區的恐怖聲量和掌控力，他確實是目前在那個區域中唯一可以和特蘭西亞人對抗的勢力。
瑪格麗特的描述沒有問題。
當然，我覺得你說的沒錯，我認爲這一切都是里昂伯爵提前安排好的，卡佩家族肯定早有預謀，只是這場永夜之災給他們帶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伯爵精準的抓住了它。”
路易王抱着自己的女兒沒有說話。
他在進行着審慎的思考並且讓自己將個人的好惡暫時排除，從最理智的角度來看待目前這個局勢。
在他的妻子們的注視中，憔悴的國王開口說：
“你們的意思是，與其讓特蘭西亞人佔領東普魯斯，將其設立爲兩國之間的緩衝帶更符合當下的利益？”
“不只是緩衝帶，路易。”
瑪格麗特搖頭說：
“特蘭西亞人已經實際上拿下了東普魯斯，他們不願意放手我們也毫無辦法，這件事說起來非常恥辱，但現在必須考慮到這件事該如何被公之於衆。
一旦人民知道永夜之幕下的真相，哪怕有洛倫這樣殉國的元帥可以作爲宣傳，但依然會讓你在過去三十年中建立起來的威嚴被削弱甚至影響到國家的改革與穩定。
這種情況下必須顧全大局，按照里昂伯爵的提議，將其劃做一個附庸於王國的公國顯然能掩蓋住事實，最少也能將糟糕的影響降到最低。
我們確實沒有在這次與特蘭西亞人的交鋒中取得勝利，但我們或許可以換個思路來‘定義勝利’！
從最功利的角度來說，里昂那個叛徒既然敢在這時候向你提出這份狂妄的建議，就說明他肯定已經打通了特蘭西亞人那邊的關係，只要你下達旨意，特蘭西亞人就會退出東普魯斯接受卡佩大公國存在的事實。
這樣一來，王國就不會在法理上失去那片區域！
僅僅是慷慨的國王感念於卡佩家族在永夜之災中的傑出表現，將東普魯斯賜予他們作爲家族封地，卡佩家族在那災難般的三天裡的表現也確實配得上這份殊榮，據我所知，他們家族的軍隊在安茹邊境抵擋鼠人和孽物整整三天，若不是老禁衛軍去的及時，卡佩家族兩代人積累的力量就會徹底消亡。
也正是因爲那些私兵的堅決纔沒有讓黑暗之主的力量擴散到王國核心區域的安茹行省，一旦那裡亂了，整個國家都會受到影響。”
這個說法讓路易王挑了挑眉頭，他身旁的伊麗莎白王后小心看了看丈夫的表情，輕聲說：
“這也能起到一個表率作用，路易。
你已下定決心開拓新大陸爲王國獲取更多利益和疆土，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必須得你的臣子們齊心用命，這是決定王國未來命運的大事甚至可以稱之爲‘百年大計’。
在這種時候利用東普魯斯的變故，向臣民們展示你的慷慨與決心也並非壞事。
里昂伯爵雖然當了叛徒，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將他立爲一個典型。
用他的事蹟可以傳達出你的意志，即一切願意爲了國王和王國的利益付出的人都將得到褒獎，而新大陸的領地距離本土太遠，即便真的拿到也必然只能通過派駐總督的方式進行殖民地式的管理！
這種情況下，由里昂伯爵開這個先河並無壞處。
更何況哪怕從最軟弱的角度來說，里昂伯爵是王黨的成員，他雖做出了不可饒恕之事，但來自王黨內部的強大壓力也會迫使他只能走到這一步！
他不可能真正做出分裂國家的事，更不可能真正戴上那頂王冠。
只要他一日不稱王，就依然是你的臣子，以此帶來的法理約束是國王的最大優勢。”
王后捏着丈夫的肩膀，輕聲說：
“就像是王國和赫爾姆斯島的博弈，路易，只要東普魯斯的統治法理依然在王室手中，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積蓄力量削弱卡佩家族，最終用國王的手段拿回它。
然而，如果任由東普魯斯地區被特蘭西亞人掌控，那麼在未來想要拿回它除了戰爭之外就別無他法。
哪怕我是一介女流之輩，卻也知道特蘭西亞人在戰爭層面的恐怖力量，如你這般傑出的統治者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的國家帶來一場不可能打贏的戰爭。”
路易王沉默下來，他撫摸着女兒的頭髮又看向自己的兩位妻子，隨後說：
“里昂伯爵救了我的小公主和瑪格麗特，在這樣的救命之恩下，瑪格麗特偏向他說話我可以理解，但伊麗莎白，我倒是很好奇，里昂付出了什麼代價才說動你不惜揭開這層三十年的僞裝也要站在他那邊呢？
難道今天不只是我的臣子，連我的妻子也背叛我了嗎？”
王后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但旁邊的女伯爵輕聲解釋道：
“因爲里昂提出了一個讓伊麗莎白無法拒絕的條件，路易，里昂邀請你的兒子威廉擔任卡佩大公國的大公，並且願意將這個大公國作爲每一任王太子的直屬領地，使其統治法理一直保留在王室手中，而卡佩家族僅僅是代替王室掌管那片土地。
他很謹慎的將自己從你的臣子變成了僕役。
雖然我們都清楚，一旦你下達了命令就意味着那三塊行省將徹底被卡佩家族擁有，但只要王太子還是卡佩公國的大公，人民就不會認爲我們失去了那三塊土地。
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我聽聞民間有些人會將里昂稱之爲‘黑腳狐’，如今看來，這個綽號真的非常精準，那傢伙是一隻通宵人心的老狐狸，他拿捏住了你，也拿捏住了伊麗莎白。
我知道，你和伊麗莎白之間一直在玩一個心照不宣的遊戲，但在威廉出生之後，伊麗莎白實際上就已經脫離了那些渴望復國的伊莎人。
這個道理很簡單。
伊麗莎白一顆心全在兒子的前途上，她的孩子既然可以成爲伊莎人和西蘭人的共主，那爲什麼非要在兩個派系之間選一個呢？”
“是的，路易。” 王后羞愧的低下頭，她低聲說：
“這都是爲了孩子，我承認我欺騙了你，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妻子亦是一位不忠於王國的王后，所以在今天坦白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承受你憤怒的準備。
我已經在霧都郊外爲我選好了一座修道院，我的餘生都會在那裡度過。
但我不會把王后的王冠交出去。”
她眼神複雜的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女伯爵，說：
“我不能讓這頂王冠落在其他人頭上，這會給王國內的兩個種族帶來分裂或者其他災難，就如瑪格麗特在你的宮廷中代表着西蘭人的貴族們，我也是伊莎人的代表。
我不希望你辛辛苦苦維持的國家因爲兩個不懂事的女人而功虧一簣。”
“我失去了我的元帥，我失去了一位老友，我還失去了用十年的戰爭才奪取的邊疆，這意味着我浪費了過去十年的時光。”
路易王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說：
“最少在今天，我不想再失去其他東西了，所以，讓你的修道院見鬼去吧，我一會就讓巴克帶人去拆了它，至於你的後半生.再議吧，宮廷中也不是沒有教堂，雖然已經廢棄了很久。
瑪格麗特，替我寫封信，把我的回覆轉達給里昂.
替我罵他，替我呵斥他，替我詛咒他，最後，以我的名義，邀請卡佩大公國的攝政者以及永夜之災的英雄領主在合適的時間前來霧都，參加威廉的王太子儀式。
我要和他當面談談。
如果，那個叛徒夠膽子敢站在我面前的話！”
這個回答讓兩位女士對視了一眼。
她們知道，路易已經做出了決定，從所有可能發生的壞事中選擇了影響最小的那種處理方式。
這不意味着路易王嚥下了這口氣，他只是壓制了憤怒要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將其釋放出來，但可以肯定，經過這件事後，卡佩家族就將代替特蘭西亞成爲路易王心中的又一個敵人，但這並不妨礙國王和他的叛徒臣子在宮廷中談笑風生。
這就是複雜的政治。
如果你不打算和每一個想要從你身上扯一塊肉下來的虎豹豺狼一起喝酒，那麼你在這名利場中就找不到任何朋友了。
國王派出侍女召喚自己的兒子前來花園，他拉着小女兒的手在這陽光下的區域中行走說話，安撫自己可憐的剛剛度過一場災難的小女兒。
而在花園入口處，兩位如釋重負的女士坐在涼亭中享用着下午茶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薩克斯本就是個雞肋，王國這幾年在那裡投入的資源與回報根本不成正比，山民們一直在作亂，而且他們還得到了特蘭西亞先祖林地的支持，被真正武裝起來變的越來越好鬥且兇狠。
那是王國的負資產。
路易本就打算找個機會把它處理掉，之前里昂伯爵受命前去猩紅堡談判時，薩克斯地區就是談判的籌碼。
因而在這件事裡，真正讓路易心疼的只有東普魯斯和卡託，然而，卡托地區可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被王國統治過，那地方連街邊的小孩都知道卡佩家族纔是真正的‘卡託之王’。
至於東普魯斯
那裡本該是最完美的王國邊境和未來與諾德人爭霸的前線，然而在特蘭西亞人崛起之後，繼續擁有東普魯斯就成爲了一件有風險的事。
路易能這麼快做出決定絕不只是因爲你我的勸說，或許在桑海帝國的旅程裡，他與墨菲真正接觸並見識到了特蘭西亞的兵強馬壯之後，他其實就已經有了這個預感並做足了心理建設。
但身爲國王的他是不能在這種事上主動讓步。
或許里昂伯爵的放手一搏反而幫路易解決了長久的困擾，讓他不必再擔心來自特蘭西亞人的報復和戰爭，得以將全部的精力用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這個世界很大，比我們認知的更大更富饒，那些寶藏就在遠方，而路易決心從其中撈回一筆。
唉，這個男人
真是謎一樣。”
瑪格麗特捧着茶杯，看着丈夫將女兒架在肩膀上，她露出了笑容又對一言不發的伊麗莎白說：
“我的命只剩下六年了，之後的每一天都是我必須認真度過的最後一日，因此我不會長久停留于格林尼島，我已經爲布麗奇特選擇了好幾位優秀的教師，希望能在我閉上眼之前看到我的女兒成爲王國最優秀的淑女。
未來她或許會成爲一名學者，繼承洛林家族先祖的選擇。
在我不在的時候，希望你能照顧好路易。”
“我有個問題，瑪格麗特，我希望你如實回答我。”
伊麗莎白王后翻看着自己最喜歡的那本《卡佩遊記》，她低聲說：
“到底是什麼讓你迷途知返？真的是因爲愛情嗎？”
“或許，是因爲恐懼吧。”
女伯爵喝着茶，她說：
“我的前半生一直很沒有安全感，路易不是第一個發誓會保護我的男人，但他確實是堅持最久的那個。我享受與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光，那纔是一個人應該過的生活，而不是一直待在陰暗的下水道里，去參與一些你根本不感興趣的事。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踏上那條有去無回的路。
這句話也送給你，伊麗莎白。
祝賀你從一個危險的漩渦裡及時抽身，也祝福你能陪伴這個被我們愛着的男人走到他人生的最後一刻。
路易還不知道墨菲在他死後給他準備的‘驚喜’。
唉，他最終也要和洛倫元帥一樣爲那場戰爭付出代價。”
“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伊麗莎白王后將書本放在一旁，她疑惑的說：
“墨菲總督明明可以用很多辦法完成特蘭西亞人想要的懲罰，哪怕是派出刺客這種上不得檯面的辦法，但他卻一直沒有這麼做。”
“你是在疑惑爲什麼墨菲那麼剋制？”
女伯爵笑了一聲，反問道：
“你真覺得墨菲在意那些過去的恩怨嗎？他被轉化爲吸血鬼的時候十年戰爭已經走到了末期，按理說他應該對那場毀了他人生的戰爭深惡痛絕，但實際上呢？
我甚至懷疑如果不是特蘭西亞人的復仇意志堅決到身爲總督的他無法忽視，恐怕墨菲都懶的花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
他愛恨分明。
他討厭洛倫僅僅是因爲短人元帥在特蘭西亞使用了瘟疫，他厭惡狼毒是因爲塞西莉亞毀掉了卡德曼城，他放過我也說的很明白有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布麗奇特和異邦人的奇妙友情。
然而在桑海帝國的晚宴上，他卻和路易與狼女相談甚歡，甚至表現出了對路易和狼女讚賞，那甚至不是出於虛假的僞裝。
那個男人的眼中只有未來，過去對於他而言是不值得留戀之物。
他.
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表現的就好像是一個足夠理智的旁觀者，在每一次該做決定的時候做出審慎的處置，從不濫用力量卻也從不主動退讓，他明明可以佔據東普魯斯卻那麼輕易的與里昂伯爵達成了協議，就好像丟掉了一個他根本不關心的燙手山芋
我看不透他，我只能說，那是又一個謎一樣的男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