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肯定是好糖,無添加,也沒有過期,可魏運濤敢給兒子吃嗎?
肯定不敢。
他不是來做客的。
“陸總,我們要的不是糖。”
他不卑不亢,直視坐在沙發上的對方,目光果敢而堅定。
陸旭笑了笑,沒再勉強,用眼神示意。
“坐。”
魏運濤護着兒子,沒動。
“魏先生難道不想解決問題嗎?”
聞言,魏運濤暗提一口氣,摟着兒子,在兩旁猛男們的盯梢下,一步步,走向沙發。
“魏先生的妻子呢?週末還在工作嗎?”
陸旭閒聊般問道。
談判嘛,首先,是得拉近距離,建立一個輕鬆而和諧的氛圍。
“我愛人……不在了。”
魏運濤臉上流露一抹黯然,但也只是瞬間,坐下後,他依然牽着兒子,短暫的神傷後,眼神重新被堅毅所取代。
“不好意思,對不起。”
陸旭立即致歉。
“陸總,我對我妻子的承諾就是要把孩子照顧好,我拿出所有的積蓄購買你們公司的房子,爲的就是給孩子換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我住什麼樣的地方,無所謂,但是我不能對不起孩子,更不能對不起孩子的母親。”
陸旭點頭,貌似理解,而後看着對方結實有力的胳膊,以及粗糙的臉。
“冒昧問一句,魏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是瓦匠。”
瓦匠。
俗稱農民工。
就是負責貼瓷磚,粉刷牆壁之類的活。
陸旭詫異一笑,“原來我們還是同行。”
這麼說,倒也沒問題,籠統的講,都是幹建築的行業的。
陸旭看似給與了充分的尊重,可魏運濤並不接受這份尊重。
他看着陸旭的眼鏡以及眼鏡後的眼睛。
“我和陸總,不一樣。”
旁邊的監理肯定鬼火直冒,但陸旭不表態,哪敢發作。
“瓦匠,是很辛苦的工種,魏先生一邊工作,一邊還要照顧孩子,真是不容易。”
陸旭與底層勞動者共鳴,目光移向小男孩,“你父親是一個偉大的男人。”
“我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人!”
小男孩堅定不移的大聲道。
陸旭笑。
“陸總,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什麼時候,我們才能住進我們自己的房子。”
瓦匠。
獨自拉扯一個孩子。
還要存上買房的錢。
想想就讓人覺得喘不過氣。
爛尾,聽起來只是輕飄飄的兩個字,可這兩個字背後,卻是多少絕望崩潰的家庭。
毫無疑問。
這對父子,比張中全要慘。
張中全至少妻兒皆在,還有另一半幫忙支撐着家庭。
如果有活路可走的話,樸實的勞動者,怎麼可能會上街拉橫幅。
“魏先生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魏先生裝修了那麼多棟房子,可是卻沒有一套,屬於自己。”
陸旭停下來,似乎爲對方的命運,報以同情。
雖然早已深知開發商醜惡的嘴臉,可是這個項目經理從開始到現在的表現,還是讓魏運濤心裡滋生出一縷不切實際的幻想。
明明作爲受害者的他卻放下尊嚴,以祈求的語氣道:“陸總,您能不能,把我的房款退給我?”
陸旭看着他,沒有說話。
魏運濤被看得心慌,硬着頭皮道:“這點錢對貴公司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陸旭沒有發火,只是也不再微笑,他平淡的道:“魏先生進來的時候,應該看到了,我們已經恢復動工,你的房子,不久的將來就會交到你的手上,你爲什麼還要退房呢?”
“那請陸總給我一句準話,不久的將來是哪一天?今年還是明年?”
作爲一個父親,作爲一個在建築行業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工人,他怎麼可能不懂裡面的門道。
恢復動工?
誰知道哪天又給停了?
而且鬧到這步田地,業主和開發商都對簿公堂,就算房子最後順利完工,質量能有保證?
不得不承認。
最先上岸的張中全還是聰明,拿回自己的錢,脫離了苦海,可是他能這麼幸運,不代表所有人都能這麼幸運。
作爲開發商,妥協一次可以,怎麼可能一直妥協?
今天張三來退,明天李四來退,錢都是次要,作爲一家企業,失去了聲譽,以後的路還怎麼走?
“具體日期,我沒法向魏先生保證,但是我們一定會盡快。”
果然。
魏運濤心中的幻想逐漸破滅。
儘快。
只有小孩子纔會聽信這種謊言。
“陸總,把購房款退給我,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我馬上就把橫幅給撕了。”
他放棄僥倖心理,堅定了唯一的訴求。
陸旭沉默下來。
專長於察言觀色的監理知道該自己出馬了,他忍得實在辛苦。
“啪!”
他猛然拍打茶几,不知道手疼不疼。
“給臉不要臉!還井水不犯河水!姓魏的,你真把自己當一個人物了?你算哪根蔥?陸總請你進來,是看你帶着你兒子,可憐你,你還蹬鼻子上臉起來了?想退房?行啊!走法律途徑啊!噢,對,你們不是去找了法院嗎?不是出結果了嗎?怎麼?連法院的判決都不服?達不到目的就扯着一塊破布胡攪蠻纏,你們這幫刁民!”
監理唾沫橫飛,估計是憋狠了,暢快的發泄了一通。
“我爸爸不是刁民!是你們!你們這幫壞蛋!”
小男孩扯着嗓子喊道,用自己弱小的力量努力維護自己的父親。
“我們是壞蛋?”
監理指了指自己,陰鷙的模樣加尖嘴猴腮的長相,像極了影視作品裡那種滿肚子壞水的惡棍。
“沙城那麼多高樓大廈都是我們建的,我們給千千萬萬個像你爸這樣的農民工提供了工作崗位,讓他們有活幹,有飯吃,能夠養家餬口,這座城市的發展離不開我們公司的貢獻。可是你爸呢?只不過房子晚住一點,就去告我們,沒告贏,居然跑去拉橫幅,誹謗污衊,嚴重損害我們公司的名譽,小崽子,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行爲?小學生,還沒學過吧?我告訴你,這是尋釁滋事,是違法犯罪行爲。是要坐牢的!”
畢竟才八九歲,監理凶神惡煞彷彿吃人的模樣嚇到了小男孩幼小的心靈,孩子面露恐慌,有些打顫。
魏運濤立馬站了起來,用力握住兒子的手,擋在兒子前面,竭盡所能,去當遮風避雨的山。
“衝孩子吼什麼?誹謗污衊?難道不是你們公然違約?這麼大一家公司,敢做不敢承認?”“承認?承認什麼?”
監理也站了起來,兇相畢露,“法院都判了。我們沒有問題。如果判決結果不符合自己的心意就上街鬧事,那還有秩序嗎?社會豈不是亂了套!”
作爲一個瓦匠,口才肯定不是魏運濤的長處,可是此時讓他無話可說的是因爲口才的薄弱嗎?
不是。
讓他“理屈詞窮”的,分明是維護正義與公平的律法。
“你一個小瓦匠,接一單活就那麼點事,是可以有精準的規劃,什麼時候完工可以估算,可是你知道我們一個項目多大的工程量嗎?有多少工人需要調度,多少部門需要統籌,工期早一點晚一點,那都在情理之中!”
能幹監理的,還是有兩把篩子,不止會趨炎附勢,一番慷慨陳詞講得陸旭都不自覺點頭,扶了扶眼鏡,流露滿意之色。
“你、你們……強詞奪理!”
魏運濤手指着一幫扭曲事實的惡棍,黝黑的臉氣得漲紅。
“現在是法治社會,誰有理誰沒理,你說的不算,我說的不算,只有法院說了算!”
法院的判決成爲了監理手裡的王牌,也成了密不透風的封條,堵住了魏運濤所有的委屈。
“好、好!我就不相信,你們真的能隻手遮天,我會一直和你們鬥下去,一天不行就一個月,一個月不行就一年,我會堅持到正義到來的那一天!”
說完,魏運濤牽着兒子,轉身要走。
監理勃然大怒,“站住!”
一聲不吭的猛男們就像被激活,不懷好意,要將父子倆包圍。
“魏先生。”
陸旭的開口,又讓場面凝固了下來。
“我非常敬佩魏先生的勇氣。這個世界上敢爲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不顧一切堅持下去的人,少之又少,不管這件事究竟正不正確。”
魏運濤停下,以一句話擲地有聲的迴應。
“公道自在人心!”
陸旭淡然一笑。
“我想和魏先生談論的不是公不公道,而是投資與回報比。魏先生是一名瓦匠,在街上站一天,損失的僅僅只是一天的工資,可是孩子呢。魏先生有沒有想過,他人異樣的眼光,會給一個幾歲大的孩子造成怎樣的影響,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下,他的心靈會遭受不可逆的傷害。”
“我知道,魏先生是因爲孩子沒人照顧,所以不得已纔會帶着他,可是魏先生這麼做,真的是爲了孩子好嗎?如果他的同學們知道他陪着父親舉着橫幅在街上站崗,他在學校會擡不起頭,會成爲同學們的笑柄與排擠的對象。”
“魏先生。”
“你的愛人,可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呢。”
就連監理心頭都陡然一抖,忌諱的看了眼沙發上和風細雨的陸總。
魏運濤更是猛然轉身。
“閉嘴!”
“你沒資格提我的愛人!”
陸旭不慍不怒,波瀾不驚的點頭,“我是沒有資格,我也可以不提,但是魏先生不可以不去想。”
“受排擠,挨冷眼,被譏笑,這些都不算什麼,可假如因爲魏先生一意孤行的行爲,導致什麼意外的發生……”
陸旭目光落在被擋在他身後的小男孩身上。
“那魏先生的愛人,恐怕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也會有不容觸犯的逆鱗。
魏運濤這個瓦匠的逆鱗,無疑就是相依爲命的兒子。
聽到對方以兒子當作威脅,他眼眶頓時紅了起來,一股熱血剎那間衝擊大腦,長時間堆壓的情緒如洪水決堤,理智轟然瓦解。
“攔住他!”
監理預感不妙,疾聲高呼,可還是遲了。
農民工最不缺是什麼?
力氣!
“嗒!”
失去理智的魏運濤鬆開兒子,一腳踏上茶几,在猛男們撲過來前,如一隻脫籠的猛虎撲向陸旭。
陸旭像是被突然的驚變嚇蒙,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砰!”
結結實實的一拳,揮在這位陸總文質彬彬的臉上,猛烈的力道砸得他腦袋偏向一邊,眼鏡歪斜,嘴角更是瞬間溢出血水。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欺負老實人可以,但不要把老實人逼急。
“我說了,不準提我的愛人!”
魏運濤一字一句。
慢了半拍的猛男們衝過來,把他控制,拖着他後退。
魏運濤死死盯着陸旭,沒掙扎,或許也知道沒有能力掙扎。
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揮拳,並且還是被一個瓦匠揮拳的陸旭重新戴好眼鏡,抹了抹嘴角,看到手指上的血跡。反而還詭譎的笑了笑。
“陸總,您沒事吧?”
監理趕忙過來攙扶。
陸旭擺擺手,拒絕他的殷勤,舌頭頂了頂開裂的嘴脣,似乎是感受了痛楚的量級後,纔不緊不慢的起身。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啊。
這個時候,依然喜怒不形於色。
“爸爸!放開我的爸爸!”
小男孩也被控制住。
陸旭撣了撣西裝衣角,若無其事的朝魏運濤走近,距離只有一步的時候,停下,而後以只有兩個人的音量,說道:
“你說,你是不是尋釁滋事?”
“這裡,是有攝像頭的。”
的確。
天花板兩個對角就掛着監控,全方位無死角的記錄着這個辦公室發生的一切。
“法律對付不了我了,瓦匠先生,你說,能不能對付你?”
四目相對,陸旭最後給了對方一記毛骨悚然的陰森眼神,而後偏頭。
“報警。”
“啊、啊?”
監理措手不及。
“我說,報警。”
“卑鄙!”
魏運濤怒罵。
監理回過神來,一手趕忙掏手機,一手朝他指了指,“你他媽死定了!”
“爸爸!”
被拽着的小男孩撕心裂肺。
被左右鉗住肩膀的魏運濤努力回頭。
“不要怕!記住爸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