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穹蒼,何許人也?
祟陰捫心自問,對道穹蒼的定位,該是無比清晰,不外乎……
一個研究生命之道半途而廢,連北槐都比不上,被藥祖拋棄的棄子。
一個頗有些算計,本質卻因爲坐在“道殿主”位子上,先天比別人能得到更多情報的作弊者。
一個也算修體、煉靈、劍道,乃至能開出三尊·穹蒼,實則卻各道兼修,各道不精的四不像。
他給自己粉飾得極好,深刻洞悉人性的缺點,放大自身的某一些強項,以此很好的掩蓋住了他的缺點。
這種“瞞天過海”,毫無疑問對五域修道者而言,很是成功。
然在高位者看來,在祖神那強於底層螻蟻的眼界下,撕開僞裝,道穹蒼便是外強中乾的代名詞。
不說一無是處,較之於十尊座中真正的佼佼者,他拍馬不及,遠非第一梯隊的天才。
故此,即便在神之遺蹟一戰,以自己最終落敗爲結局,祟陰依舊沒將道穹蒼放在眼裡。
時值此刻,誰回想起當日之戰,會認爲奠定勝局的,乃是徐小丑與道騷包,而非那觀劍典上隔空馳援而來的八尊諳劍我?
觀今日三者成就,便可知祂祟陰彼時真正敗於何處。
因而不論道穹蒼,還是徐小受,本質上,祟陰即便與之合作、想合作,還是看不起。
說到底就兩個字,不配!
事實也正是如此,哪怕神之遺蹟一戰,徐道二人取得了最終勝利——以一條洗得褪色了的紅色四角內褲,換走了本源真碣:龍。
到最後,靠那底褲上的“囧”字,道穹蒼過後與祟陰取得聯繫,建立靈犀術溝通頻道,共同謀畫合作同盟之時,言行舉止也不像是個勝利者。
他很知曉自己幾斤幾兩,故而言辭極盡卑微,一口一個“祟陰大人”,叫得祟陰愈發瞧不起此人。
如若他自重,便是因那一戰戰果而有倨傲之言、之舉,祟陰反而會高看他一眼。
這纔是一個勝利者該有的姿態!
他應該耀武揚威,因爲這反而證明了,其人至少是有東西的!
道穹蒼卻沒有。
他徹底放下了。
他似乎知道贏等於輸,也似乎知道他毫無真東西,故而一次次卑微,換取祟陰一次次愈發看輕。
到最後,這卑微到了塵埃裡的道穹蒼,居然又敢怒氣衝衝找進血世珠內部空間來,甚至衝到自己跟前。
如此強烈反差,祟陰儼有錯愕,不知其人底氣何在。
卻不曾想,他甚至做到這一步,還沒停下,硬生生衝上王座,甩了自己一巴掌!
祟陰徹底懵了。
一記耳光,並沒有什麼,祟陰受得起。
但這事於祟陰而言,本身衝擊力之大,不亞於剛剛修出了先天劍意的螻蟻古劍修,一劍刺穿了封祖歸零的八尊諳心臟!
這可能嗎?
這完全不可能!
可它卻切切實實發生了,在血世珠內部空間裡,螻蟻的耳光,還扇在了自己這位祖神的臉上!
“祟陰大人,您被淘汰了。”
他甚至還敢出言嘲諷,就躺在自己的對面,這張獨屬於自己的神座之上。
祟陰捧着臉,一時竟忘記了思考。
待得祂手垂垂落下之時,滔天的怒意與殺意,跟着瘋涌而出。
卻在同時,血世珠內部空間微光一閃,不知徐小受有所覺察,祟陰同樣瞧得清楚……
“囧!”
一個無比清晰的囧字機器人天機圖紋,在受擊的那半邊臉上浮現,又迅速隱沒。
上一次見到的這個“囧”字,出現在哪裡?
在一條污穢不堪的紅色四角底褲上!
高傲如祟陰,又怎可能受得了這份侮辱?
“禁!”
祟陰即刻翻身,掐訣便欲動手,屠斬道穹蒼意志。
祂卻是忘了,自我本體尚在鬼佛界高空,充當藥祖的生種,被折磨得欲仙欲死。
只是血世珠得了此前北槐生命之力的刺激,激活了珠內的一縷祟陰意念,令其有能力呼喚起徐小受來罷了。
而道穹蒼,早些年鬼鬼祟祟,不論是追上虛空島敵聖奴,亦或者是逼徐小受上青原山等“大事”,都是隻是分身爲之。
到了該要面祖,不論是龍窟中正在歸零而無可施爲的藥祖,亦或者是血世珠中祟陰意志甦醒想結盟徐小受這等“小事”,卻都是本體親至,欲以牛刀殺雞。
祟陰剛一有所動作,手印纔剛掐出。
道穹蒼後發先至,卻是慵懶橫陳於神座上的身子沒動半分,也掐起了祟陰手印,在祟陰門前耍弄起了他那可笑至極的天機三十六式:
“大鎮壓術!”
區區道穹蒼,妄圖鎮壓祟陰?
星光揚灑,神座之下,隱隱約約卻再次響有嘩啦水聲。
祟陰纔剛面露嘲諷,口中禁術還沒成型,驀地只覺一股彌天重壓墜來,鎮得祂這縷分神,險些炸潰。
“怎麼可能?!”
一術被打斷,祟陰目色駭然。
祂這術道鼻祖,在祟門弄術的道穹蒼前頭,被壓了一頭?
“放肆!”
血世珠空間轟然震響。
神座驟然炸散,祟陰跟着消失。
與此同時,天邊裂開一隻巨大的紫色豎瞳,猛地瞪圓,眼底似倒映有祟陰掐訣的朦朧身影。
“禁!”
依舊是一字尚未脫口。
道穹蒼那邊,一術落完,卻沒碎神座粉碎而有所波動。
他甚至直接是橫陳半空,保持着與此前祟陰一模一樣的優雅小憩的姿態,好笑的望着徐小受:
“你信不信,經過這些時日相處,祟陰在想什麼,我已全部能摸清?”
……
徐小受保持沉默。
實際上,那“囧”字驚到的不止是祟陰,讓人浮想聯翩的也不止是紅色四角內褲。
還有此前暢遊時間長河,在寒宮帝境石殿之中,有過匆匆一瞥的魔祖石像上,一模一樣的“囧”字圖紋。
迄今,徐小受還沒弄懂,這到底是什麼時期,由誰紋上去,而魔祖毫無察覺的。
更讓人感到吃驚的是,騷包老道當下的這番強硬姿態。
衆所周知,道穹蒼是個極爲畏首畏尾之人,哪怕有半分“萬一”可能,這傢伙不可能直接掀開底牌。
而今面對祟陰,他卻敢撕破僞裝,正面硬碰硬,還大放厥詞?
換作是其他人,徐小受會覺得那人真有取死之道了。
這人卻是道穹蒼……
徐小受亦不免心生荒誕想法,祟陰,要涼?
“祟陰之意,打不過我,那便是要動血世珠之力。”
道穹蒼一句道完,此間意念之體紋絲不動,卻在珠內空間天邊裂開紫色豎瞳之時。
於十字街角,他那踐踏血世珠的本體,重重又一擡腳。
“大誅殺術!”
嘭!
又是一腳幹下。
只是單純的聖力爆發,卻引得血世珠內部空間重重紊亂。
連帶着天空中那道豎瞳,施術進程也爲之一止,道穹蒼得以再次後發先至,祟門弄術。
只見他橫臥於空,單手托腮,另一隻手遙遙指向虛空:
“大拘禁術!”
又有嘩啦水聲輕響,這次徐小受是徹底看明白了,較之於以往所見天機三十六式,有最本質的不同。
此刻之道穹蒼,每一次施術,身下都會涌出記憶長河。
而這河流之古老、偉力之強悍、增幅之霸道……
卻不免又讓人想起時祖與時間長河,又不免讓人想起祟陰對時間長河、時祖空餘恨有過的一句評價:
”足下立於時間長河之上,不入大道生滅輪迴,通古今,曉命數,身在紅塵,形意超脫。”
時間長河如此。
這記憶長河與時間長河,也只二字之差,本質差距又幾何呢?
徐小受意之大道極境,竟無法從那一閃而逝的記憶長河之上,瞧出些門道來。
亦或者說,他分明看到了記憶長河出現,當記憶長河消失後,又沒怎麼將之放在心上了。
好像……
時間長河重要。
記憶長河,一點都不重要。
“嗡!”
星光一斂。
高空之中,那豎瞳中的祟陰禁術,竟是尚未發出,所有力量被道穹蒼大拘禁術,拘於無形一瓶之中。
祟陰嘗試着掙脫,竟是如被打入紙片之中,短暫居然掙脫不了。
與徐小受旁觀者視角不同……
中術之後,祟陰感受極爲拘束。
耳畔嘩啦水聲再響,這次卻不見河流。
相反,祟陰在逼仄的術法空間,以及極爲壓抑的視角下稍稍一瞥,竟看到了“河流”之上,有許多注入自我一般的“記憶碎片”,漂流而過。
“已爲河中人?”
祟陰察覺到自身困境,心下大駭。
身在此山中,驚覺山之偉。
身在此河中,方知河滄滄。
這記憶長河,莫不是代表着道穹蒼記憶之道,已然超道化?
乃至……
不!
不可能!
那螻蟻,怎麼可能?
時值此刻,祟陰已可以接受,或者說不得不接受,道穹蒼此前的虛與委蛇,竟全是使敵小我之策。
可祂還是無法接受,當道穹蒼撕下僞裝,褪去那柔弱可欺的外衣之時,展露出來的姿態與手段,可以如此強硬!
“禁!”
前面二術,盡皆失效。
祟陰不得不收起小覷之心,慎重對待起道穹蒼來,而當祂這第三術也才堪堪掐起之時……
“噓,聽。”
下方,橫臥虛空,比祟陰還祟陰姿態的道穹蒼,手指輕輕抵在了嘴前。
“聽什麼?”
徐小受很給面子,側耳傾聽。
不曾想,那高高在上的祟陰,一術竟也停了下來,似乎根本不信道穹蒼真能連連一語道破祂心之所想。
人心之莫測,無可計較。
計較人心者,又怎可能算無遺漏,毫無偏差?
道穹蒼卻是脣角微掀:“慌不擇路的聲音。”
祟陰一愣,旋即勃然大怒。
被耍了!
這傢伙,根本算不破祂祟陰的心思,只是稍稍拿捏住了祂祟陰的的性格。
知曉猜中一、猜中二,以祂祟陰心性,會停下來聽祂這第三猜。
“禁·原……”
鬼佛界內,那盤根錯節的生種之內,早已掐好印決的祟陰本尊,在怒不可遏之下,儼不打算小打小鬧,當即便要破種而出。
哪曾想,血世珠空間內,道穹蒼戲言道完,對着徐小受呵呵再道:
“惱羞成怒,再接氣急敗壞。”
“反因過度重視於我,這第三術,將術出鬼佛界生種,你可相信?”
且不說徐小受還真沒第一時間聯想到遙遠的鬼佛界生種去,卻說祟陰留在此間空間中的意念一聞聲,竟是驚得毛骨悚然。
跟見鬼了似的!
轉念一想,便是道穹蒼真又蒙中了祂的心思,那又如何?
人在十字街角,意在血世珠空間,這區區道穹蒼,還能一下瞬移到鬼佛界去,且打斷生種之內祂祟陰本尊施術不成?
“嗡!”
這般思緒一轉,生種內祟陰催術,更快了幾分,卻忽而腦袋一陣眩暈。
這“異常”的到來,令人遍體生寒。
還沒等祟陰找出異常源於何處,生種內祟陰本尊之軀,左腮之上,微微泛光,亮起了一個“囧”字機器人圖紋。
“……”
這一刻,在祟陰的世界裡,所有聲響都消失了。
不止是血世珠內部的,還有生種外鬼佛界內仍在上演的神亦之戰。
“怎麼可能……”
如何可能,這“囧”字拍於血世珠意念之身上,竟能即時傳遞到本尊腮上來?
須知,血世珠內部空間自成一體,不僅與外界隔絕,更外處還有一處天機大陣。
再再外處,還遙隔十字街角和鬼佛界中生種十數界之地,最後還有藥祖一層“生種”的力量作阻隔。
誠然,神亦一棍,或可打穿這一切桎梏。
然不擅力戰的道穹蒼,決計無可能做到如此,現實卻血淋淋發生了這一切,那唯一的可能性……
“記憶之道?”
以記憶爲媒介,叩開意念之門,視現實世界有形阻隔如無物,又偏偏不是純粹的意之大道,無視祂祟陰意道指引。
相反,走了一條迂迴的小徑,從所有人想不到,或可說是連祖神都不去關注的記憶背面,於意念化身,繞到了本尊實體腮上。
囧字掛臉。
烙進記憶。
這本是現實手段都難以驅除的迂迴掛印記之法,此前更從未有人施展過,祟陰猝不及防之下,堂堂術道鼻祖,甚至沒能第一時間想出……
該捏出何等術法,可以剝去臉上、記憶中的這個極爲羞辱人的“囧”字!
“咔!”
祂只能眼睜睜看着,腮上那“囧”字圖紋中,探出來一隻玉白之手,將祂費盡心血扯正了的祟陰手印……的兩根手指,直接掰斷。
被掰下來手指,尚且保持着祟陰手決的動作,卻是從“囧”字圖紋上原路返回。
再出現時,已在血世珠內部空間,道穹蒼手上搖晃:
“兩根‘祟陰即將施術’的手指,也不知道之後,能不能派上用場。”
這一瞬,連徐小受都沒有反應過來,道穹蒼此言何意。
卻見他揮手一打,儼然沒有和祟陰多耍的心思了,居然打亂了血世珠內部空間道法,使自己和徐小受,脫離珠內空間。
“喵!”
十字街角,貪神見眼前蹲在珠子跟前的兩個人身子一震,有如回魂,知曉他們回來了。
道穹蒼卻沒搭理這貓,再以黑布遮蓋珠子,彷彿如此便能遮住血世珠內部空間的窺探。
“大屏蔽術……”
徐小受目光一掃而光,卻能從這上邊,瞧出來道穹蒼天機術的諸多門道。
還真可以!
這施在黑布上的大屏蔽術,根本就是提前封裝好了的,像是施在靈符上的靈技。
且道法層次,也是高在動用記憶長河級別上的。
保底超道化。
上限,真有可能是道穹蒼親口承認的,記憶之道極境。
“看。”
出來後,道穹蒼沒停下舉動。
他用黑布裹好血世珠,起身一轉,手指遙遙點向深坑中作蜷縮狀的北槐。
徐小受順勢望去,心頭一動,隱隱有所猜測,卻是道:“又怎麼了?”
道穹蒼呵呵笑道:
“好像看着還有很多方法,實際上你若細細去品,祟陰不論選擇其餘何法,或可鬥贏當下之我。”
“可於祂祟陰而言,鬥贏我又有什麼意義呢?贏也只是祂祟陰應該的,卻得不到任何好處,之後祂依舊鬥不過魔、藥二祖。”
“因而,祟陰已無多餘之計可施。”
“換句話說,祂已窮途末路!”
說實在話,只單單瞧方纔那幾手,徐小受早前有所丟下的一個想法,就已經被他重拾回來了:
道穹蒼或許不可爲友,卻也絕不能樹之爲敵。
太難對付了!
八、神、曹之勇,力能撼天,至少碎鈞盾可以稍稍一遏無敵之勢。
跟道穹蒼鬥,不僅得防這、防那,防前、防後,防到把腦汁都燒乾,還必須有十成十的把握,將之完全掐死。
若不死……
春風吹又生。
捲土重來的道穹蒼,真應了香姨那句話,脫下衣服後,不像個人!
因而若必須要在爲敵、爲友的兩難選擇中,作唯一之選,徐小受此刻心頭之答案……
“你看,果真動了,狗急跳牆也。”
道穹蒼一句話,將人心神牽引回來。
他甚至像是掐好了祟陰憤怒的時間,怒後去反思如何破他大神降術奪手指的時間,以及最後反應回來這些都不重要,得走最後一步了的時間。
道穹蒼在等候。
候得北槐身子堪堪顫動時,他還胸有成竹,尚且能騰出空子來,不疾不徐的說道:
“窮寇莫追,人不逼死,向來是我爲人處世的原則,畢竟留人生路,也是給自己留一條生路,但有一種情況是例外的……”
“什麼情況?”徐小受偏頭。
道穹蒼笑而不語,領着徐小受,往深坑中北槐所在的位置走去。
二人並肩而行,大道寬廣,並行二人並不會顯得擁擠。
走着走着,道穹蒼卻是腳步一叉,一個外八,腳底板重重踩到了徐小受鞋頭上。
徐小受頓時止停前進的步伐,瞪向他道:
“你踩到我了。”
道穹蒼同樣止步側頭,望着身邊人,又垂首,望向了重疊的兩個腳掌,“哦,不好意思。”
他挪開了步子,回到了自己的路上。
“你是故意的。”徐小受怎會看不出來騷包老道的刻意?
“嗯。”
道穹蒼輕作頷首,卻是承認了,領着徐小受來到深坑前頭,望着底下的北槐道:
“祟陰雖無意,卻將奪我道也。”
“既知被橫插一腳,我不如你,將身心皆疼,爲何又要繼續忍氣吞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