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街上百姓這麼一喊,汪道昆腦中咔嚓一聲響起一道閃電,頓時明白,眼前這少年乃是本次揚州倭亂的最大功臣……
他不由惱羞成怒,“本官乃揚州通判,休得呱噪……戴康飛,原來是汝,汝可知道,毆打上官是個什麼罪名麼!”
康飛把另外一個挾着自己膀子的傢伙一使勁推開,隨後哦了一聲,“這個不知道……還沒請教……”他五百年後那也沒機會毆打官員,哪兒知道是個什麼罪名。
圍觀百姓吃他一喝,忍不住紛紛後退,連樹上的蟬都不叫了。
他這時候就往前走了一步,臉上笑容即便是在熾熱的陽光下也頗顯得陰森,“你企圖謀殺本官,按制,是個絞刑。”
周圍百姓一聽這話,紛紛覺得荒唐得緊,怎麼就成謀殺了?有人就鳴不平,高聲叫道:“這位老爺,你說謀殺,可你也沒死啊!怎麼就謀殺了?”
這話一說,其他人就紛紛附和。
俗話說幫親不幫理,百姓自然是幫康飛而不是眼前這位履新的揚州通判,雖然說,民不與官鬥,讓百姓自己得罪一個大老爺,那不現實,但,一則,康飛剛剛從倭亂中救了揚州城,百姓心中那也是有一杆秤的,二則,法不責衆。
我鼓譟兩聲怎麼了?難不成你這個通判要把在場的百姓全部抓到衙門裡面打板子還是竟敢?
汪道昆在周圍鼓譟聲中未免大笑,隨後便呵斥道:“無知,我若死了,他便是個斬刑,正因爲我傷而不死……”他說着,就衝着北方拱起雙手,“仰賴朝廷的恩德,體察上天有好生之德,才判他一個不見血的死法,絞刑。”
他說着,便大聲詠讀了幾句大明律,“官吏謀殺、及部民謀殺本屬知府、知州、知縣、軍士謀殺本管指揮、千戶、百戶、若吏卒謀殺本部五品以上長官、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已傷者、絞。已殺者、皆斬……此乃大明律法。”
汪道昆業務熟練,把大明律拉出來當衆詠讀,周圍百姓頓時啞火了。
明代市井相比較別的朝代,是很喜歡打官司的,很多關於判案的書籍賣的很是火爆,尤其是江南,格外如此,導致當官的往往認爲民間風氣不好。
可是,百姓們頂多只能援引某案例,比如不贍養老人,毆打親長該怎麼判決,寡婦改嫁,帶走傢俬怎麼判決,都是一些市井常見的雞毛蒜皮的事情,翻一下判案的書,援引一翻,振振有詞:老爺,我家嫂嫂改嫁,她的嫁妝帶走無妨,但是,她不合帶走我哥哥的傢俬……書上寫,某地某案是這麼判的。
像是毆殺上官這種罪名,該如何判決,老百姓哪兒能知道?
也沒人寫這種書出來給百姓看啊!
周圍百姓說不出話來,可康飛那是什麼見識?當下就說道:“汪通判熟讀大明律,業務熟練,本府百姓那是有福了。不過,我想請問,是絞監候呢?還是絞立決?”
絞監候就是死刑緩期,絞立決就是死刑立即執行。
一般來說,但凡緩期,基本就死不掉了,朝廷經常大赦,除非謀反這一類的罪名不在大赦的範圍內,正常都會有赦免,罪減一等,幾次赦免,說不準就能出來了。
他這麼一問,汪道昆也以爲康飛抱有這樣的心思,立馬兒就笑了起來,“怎麼?怕了?”他玩味地看了康飛幾眼,這才緩緩說道:“毆殺上官,自然是……”
“等一下。”這時候,張桓老將軍一伸手就喊了一聲,“剛纔你說。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已傷者、絞。你這個,最多算已行,何來已傷?”
康飛聽他這麼一說,頓時暗暗就給老將軍點贊,老將軍,你這個捧哏捧的好哇!
這時候,周圍百姓有那聰明的也已經看出來了,小老爺和老將軍這是拿這個徽州侉子耍着玩哩?
可汪道昆猶自不覺,以爲對方正在做無謂的掙扎。
汪道昆此人,才學是有的,在戲劇上面造詣也頗大,後世有徽州的專家認爲他纔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說他對底層百姓充滿了同情,又有幾十年宦海生涯,這才能寫出煌煌鉅著金瓶梅來。
所以說,專家的腦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樣,這要多麼清奇的腦回路,纔會認爲一個鹽商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對底層百姓充滿了同情啊?
大家的階級都不一樣……怎麼同情?
汪道昆纔不同情呢,他這時候心裡面發狠,定要把此人辦成鐵案,才能洗刷羞辱,讓揚州城的百姓知道我的厲害。
故此,他伸手就一指自己臉頰,“這,難道不是傷麼?”
康飛那兩個大嘴巴子抽得他整個臉頰都宣了起來,紅腫得像是上鍋竈蒸了兩個時辰的豬頭……周圍百姓看他伸手指着自己臉頰的模樣滑稽,有人就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汪道昆這麼一指,他身邊幾個同鄉的讀書人也都附和,“就是,這麼重的傷……還有我,我胳膊似乎斷了,此獠兇惡,可見一斑……正是正是,若不懲處,朝廷威嚴何在?”
老將軍忍着笑,高聲就道:“這麼說,不能杖一百流兩千裡?”
所謂敵退我進,老將軍這麼一說,汪道昆那幾個同鄉自然以爲他們怕了,當即高聲叫囂道:“當然不能……絞立決……必須的……”
汪道昆到底是學霸,這時候未免就有些感覺不對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張桓老將軍突然就喊道:“辣塊媽媽,既是死,何不拉個墊背的?康飛,夯他們……”
老將軍說着,一擼袖子,上前就是一拳打在汪道昆的臉上,汪道昆只覺得眼前一黑,隨後腦中嗡地一聲響,就好像是寺廟裡面的大銅鐘罩在自己頭上一般……踉蹌倒退了兩步。
看老將軍撒潑,康飛忍着笑,高聲也喊了一句,“辣塊媽媽,說的對,既是死,何不拉個墊背的,老子夯死你們……”
他高喊着,然後左右開弓,把身邊幾個汪道昆的同鄉給揍了,公平公道得很,每人一拳。
這一老一小在街上扯開膀子打人,把幾個讀書人打得哭爹喊娘,有想着溜的,可週圍堵得厲害,甚至有些膽大的,心說我也來趁機皮一下,反正天塌了有長人頂着……
話說,這長人,自然是康飛和張桓了。
一時間,街面上烏煙瘴氣。
把幾個讀書人一頓痛扁後,老將軍和康飛都是神清氣爽,念頭通達,互相看看,未免覺得對方格外順眼,果然天下三大鐵,誠不我欺。
老將軍這時候衝康飛眨了眨眼睛,就高聲喊道:“風緊扯呼,咱們快跑……”
康飛看老將軍率先撒丫子就跑,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爹爹等等我……”說着,衝着周圍打手勢,隨後,一老一小二人一前一後,就從利津門出了城去了。
周圍人一看,趕緊也都裝着不知道,一個個撒腿就跑,沒一忽兒,那馬神廟附近居然跑得一個人都沒有了。
許久,汪道昆呻吟着才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頭上的方巾也掉了,身上的縐紗道袍也被扯壞了,臉上更是一陣陣地疼,一伸手摸了一下,滿手都是血……
他從小就被贊爲神童,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蟾宮折桂,文曲星下凡,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