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歲穰立即安靜如雞,原地等待了將近十分鐘,緊貼溶洞壁的耳朵才聽見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她不禁轉身對亢宿豎起大拇指,做了個“耳聰目明”的口型。
不愧是星君,觀察能力就是強。
又過了約莫十來分鐘,一個腰肚富貴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視野裡。
男人明顯是被兩個倀鬼的駭人裝扮嚇得不清,腳步向前又向後,猶豫了幾回才哆哆嗦嗦開口,“我,我是來拜見虎大仙的……”
“有預約嗎?”女倀鬼不知從哪兒找出了一疊預約表,公事公辦的模樣,十分正經。
中年男人連連點頭,遞上名片,“有有有。”
男倀鬼覈對了預約姓名,對女倀鬼點點頭。
容歲穰胳膊肘戳戳亢宿,用氣聲道:“還挺像的。”
亢宿低頭瞥她,“像什麼?”
“社畜。”
老古董亢宿的詞庫沒有更新得非常完全,“什麼畜?”
容歲穰擺擺手,悶頭偷聽去了。
……
女倀鬼拿出紙筆邊記錄邊問:“你有什麼委託?”
“我……”中年男人遲疑了一下,“我可以直接跟虎大仙面談嗎?”
男倀鬼一臉不耐,聲調高揚,“虎大仙出塵修行,豈能輕易被繁瑣俗事所擾?你先說事,我再酌情考慮要不要請虎大仙出山。”
中年男人縮了縮肩,唯唯諾諾地點頭,“說的是說的是。”
容歲穰貓在亢宿身邊,被迫又聽了一出家庭愛恨糾葛的故事。聽得她時而揪心時而落淚,只能說現實遠遠高於藝術,其中的起起伏伏連金牌編劇都要自愧不如。
接着,容歲穰見證了兩個倀鬼眼睛都不眨就賣出了幾件價格高昂“法器”的全過程。
聽了倀鬼的報價,容歲穰不得不咂嘴感嘆,她們容家的收費標準真是太低了,報價表是時候更新一下了。
先不漲太多,循序漸進,第一次就先漲個百分之三十吧。
那邊故事說完了,中年男人踮踮腳,往洞穴深處探脖子,試探着問女倀鬼:“您看虎大仙……”
兩個倀鬼對視一眼,“在這兒等着,我去請示虎大仙。”
說罷轉身離去。
終於要見到老虎怪本尊了!
容歲穰激動得指頭猛戳亢宿。
雖然剛戳了兩下,就被亢宿連手指帶拳頭一把握住。
“來了。”亢宿眯着眼,鼻尖微動,“有煞氣。”
容歲穰什麼都看不見,但她迅速捂住鼻子,“好臭!”
隔着口罩都能聞到,空氣中逐漸浮現出大型動物的腥羶氣,異常刺鼻。
“咚——咚——”
坑窪不平的洞穴地面隨着步伐而顫動。
龐大的身軀自深處的陰影裡現行。
身高近三米,身披虎紋襖,肩寬魁梧,長相兇狠,臉上豎着一道又長又深的刀疤。
容歲穰這時纔算有點明白,這隻老虎怪爲什麼在現代社會還要住在山洞裡了。
就這體格,再往外面走走,估計會被卡住。
容歲穰嘖嘖嘆口氣,剛想問亢宿下一步怎麼辦,轉頭髮現亢宿不見了。
她壯着膽子從大石柱後面探個腦袋看出去,媽呀!亢宿和老虎怪已經面對面剛上了!
瞧那劍拔弩張的氛圍!
瞧那飛沙走石的空氣漩渦!
啊呀,雖然老虎怪體量大,看氣勢還是亢宿更勝一籌啊。
不對,是更盛幾籌。
容歲穰貓着手腳走到外面,腳下踢到什麼東西,差點絆一跤。
低頭一看,剛纔的中年男人在地上躺平了。
“大叔?喂,大叔?”容歲穰拍了拍他的臉。
沒動靜,被老虎怪的本形嚇暈過去了。
就這小雞膽子,還拜什麼妖怪啊……
行吧行吧……暈過去了也好,省得有人在場亢宿不便發揮神力。
容歲穰好心地把中年男人搬到了一個通風的位置,纔回身關心戰況。
腥臭,昏暗,嚇暈的路人,被控制心神的人類。
恐怖片的一切要素在此聚集。
老虎怪膀大腰圓中氣十足,說話都虎嘯生風,“汝乃何人?”
亢宿皺了皺眉,懶得搭理他,衝容歲穰動動手指,指揮容歲穰上前進行social。
容歲穰對他們神怪妖物動不動謅文言文的行爲早已非常適應,連蹦帶跳地蹦躂到亢宿身後躲好,對着老虎怪揮了揮手,“這位虎哥……”
“不是老虎,他是彪。”亢宿提醒道。
害,管他是什麼呢。
但容歲穰從善如流改口,“這位彪哥,我不是你的潛在客戶,你不用說古言裝神秘。咱們好好說話,說普通話,來,跟我說,撲五普……”
“嗷嗚!”老虎怪憤然嚎叫,虎爪亂舞。
“不說算了算了,唉。”容歲穰被迫中止普通話教學,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題,“不是我吹,打架,你肯定是打不過我旁邊這位亢宿星君滴。不過爲了避免誤傷,讓別人誤以爲我打壓同行,我還是象徵性問一問:你和我什麼怨什麼仇,要放那麼多妖怪害我?”
彪聞言一怔,“容歲穰?”
再看向亢宿,瞳孔瞬間放大,“亢宿?!”
容歲穰不滿地重複,“彪哥,問你話呢,爲什麼放妖怪抓我?”
彪嗖嗖扔了兩塊小石頭過來,嗷嗚一聲,“老子願意!有本事你也放啊!”
容歲穰:……?
這叫啥?反差萌?
亢宿對他們磨磨唧唧的對話失去耐心,凝神擡手一揮,風捲飛沙在手邊聚集,隱隱現出冷兵器的嗡鳴聲。
“有屁快放,放完來找死。”
容歲穰覺得,雖然發言聽起來有些中二,但從亢宿口中說出,卻絲毫不感覺違和。
尤其是當她看見一柄氣凝大刀漸化實體,於亢宿肩上現形。刀身長一米有餘,單側刃,刀尖鋒利,上飾大片錯金雲紋,青紫色祥氣縈繞周身,隱約可聞刀身嗡鳴,鋒芒處仙氣愈加濃厚。
“就是就是!”
底氣十足的容歲穰化身職業捧哏,躲在亢宿身後揮手踢腿耀武揚威。
亢宿舉刀,刀身猝然破開空氣。
容歲穰眼前只見一道黑色隱約身形,以閃電之勢向彪奔襲而去。
彪周身漂亮的斑紋毛髮像起了靜電似的炸開,兩隻巨大虎耳向後折成飛機耳,一彈而起,厲聲尖嘯——
“莫挨老子!”
容歲穰覺得,現在的情形,好像和她的想象,有那麼一絲絲出入——
說好的boss戰呢?
她無措地撓了撓頭,喚了聲亢宿,“星君,與其說這個彪是老虎,不如說……是貓吧?”
“你纔是貓!你全家都是貓!”彪炸毛炸得更厲害了,渾身毛髮一根根豎起,根根分明,張牙舞爪,“喂!姓容的!你早晚有一天會因爲亢宿而墮入妖魔道,百世修行毀於一旦!把靈度給老子,聽到沒有?”
畢竟體型龐大,嗷嗚嗷嗚叫喚起來,山洞地表都被震得微微顫動。
但仔細看去,彪眼中幽熒的綠光似乎透露出了一絲絲的膽顫。
“你什麼意思?什麼妖魔道?爲了誰?他?”
容歲穰難以置信地看向亢宿。
她爲了亢宿墮入妖魔道?這得是有多瘋啊。
шшш▪ тт kān▪ C ○ 雖然她愛好美男,總不至於連小命都不要吧。
亢宿繼續專注變大刀,對彪的一切言語通通表示無動於衷。
果然,他覺得是瞎扯吧。
容歲穰拼命推亢宿的腰,“星君,他挑撥離間哎,這你都能忍?快快,揍他丫的!”
彪齜牙咧嘴,“你少給老子放屁!老子纔不屑挑——”
“彪哥,你要是不怕,就先下來,我們好好溝通。”容歲穰半無奈半挑釁。
剛纔彪被亢宿一嚇,一激動躍彈到了兩三米高的石頭平臺上。容歲穰一直擡着脖子跟它交流,頸椎病都快治癒了。
耳邊有呼呼凜冽風聲響起,亢宿飛身落至平臺邊緣。
“格老子起開——”
彪發毛了,尖銳的牙齜起。
早已適應了洞內昏暗的光線,容歲穰看清楚了彪發毛的原因。
亢宿好像踩它尾巴了。
彪自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似乎想背水一戰,一聲虎嘯震耳,披在身上的豔色豹紋衣物被壯大的身形撐至撕裂飛散,虎爪間鋒利尖甲伸出,寒光閃爍。
巨大的空氣卷衝至身前,氣流令人幾欲窒息。
飛沙走石,眼睛睜不開,容歲穰恍惚中聽見亢宿說了一句,“小騙子,倀鬼交給你了。”
“我?!”
容歲穰嚇出雞鳴。
亢宿無情地對容歲穰下達了任務,“引開倀鬼注意力。”
這個要求,容歲穰是明白的。神仙打架嘛,總會出點什麼五彩斑斕五顏六色的法術,倀鬼畢竟還算是人類,能避則避。
可是!但可是!
那個叫大周的男倀鬼已經高舉一把匕首朝她揮過來了啊!
啊啊啊啊啊!
“不要啊他們有刀啊救命啊啊啊——”
話還沒喊完,她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到了兩個倀鬼面前。
匕首的冷凜的寒光就在眼前。
嗚嗚嗚亢宿這個宇宙大坑貨。
眼一閉,雙手藏在身後發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
鼻子甚至能嗅到金屬中硫磷雜質的味道。
如何赤手空拳打過兩個手持武器的成年人?
很急,在線等。
心中歪念一動。
容歲穰突然睜開了眼。
她飛快用身形擋住那邊神仙打架的場景,擠出一個同爲社畜的瞭然慘笑。
“哎,你們跟着那個豹紋短裙大哥幹,它不給你們交五險一金的吧?”
拿着匕首的大周,和女倀鬼對視一眼,雙雙不可思議地停下了靠近的腳步,眼中流露出遭受過會心一擊後的痛楚。
“豹紋大哥給你們許諾的什麼?修爲嗎?”
容歲穰盡力忽視身後神怪打架霹靂乓啷的冷金屬音,左閃右避努力躲避四處飛舞的碎石,精力完全集中在耍嘴皮子上,話說得鏗鏘有力,“我說真的,對我們人類來說,什麼修爲什麼功德都是次要的,我們打工人最在乎的,還是自身的權益,《勞動法》賦予我們的正當權益!”
說得她自己都快要流下感動的淚水了。
話鋒一轉,正氣凜然霎時轉變爲居委會大媽風格的苦苦規勸,“我跟你們說,上週末我感冒去了趟醫院,就一個小感冒,雜七雜八的檢查加起來,八百多塊錢呢!還好是走醫保賬戶,要是讓我自己掏錢,我是捨不得,肯定轉頭就走。你們別仗着自己年輕,就不拿醫保和養老保險當回事,以後上年紀了,還是有點保障,心裡才踏實。”
雖然遠遠隔着骨架面具,倀鬼眼中浮現出的遊移不定,還是被容歲穰敏銳捕捉到了。
看到了希望,她持之以恆地從打工人的角度心連心,“聽口音,你們都不是本地人吧?”
倆倀鬼各自撇開腦袋,都沒吭聲。
容歲穰痛心疾首地猛烈搖頭,“外地人想在我們這裡買房,要連續交夠八年社保。你們……唉……就不想早點擁有一個自己的溫馨小家嗎?”
痛心疾首程度加一,“真別說,這洞裡陰冷潮溼,小風嗖嗖的,待久了對身體不好……哎,說着我都覺得膝關節疼,你們沒覺得啊?看病很貴的,還是醫保好啊。”
痛心疾首到捶胸頓足的地步,“再說了,跟着豹紋大哥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兒,算不上正經工作經歷。以後出去了,再想找工作很難的。你們也看過新聞吧?三十歲以上求職者的簡歷,很多公司連看都不帶看的。你們多大年紀了?”
男倀鬼握了握拳,女倀鬼嚥了口唾沫。
誅心!太誅心了!
《論逼死兩個社畜需要幾個話題》
容歲穰雙手交握置於胸前,面帶友善溫馨的微笑,“要不你們跟我幹吧?我正打算開個小工作室,給你們十三薪加五險一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