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邵站起身來,很快便來到手談室門口,推開門,走了出去。
蘇以明也緊隨其後離開手談室,和俞邵並肩朝着記者採訪室走去。
“果然,我距離你,還有差距……”
在通往記者採訪室的長廊上走了一截後,蘇以明突然開口道。
聽到蘇以明這話,俞邵微微一怔,不禁停下了腳步,扭頭向蘇以明望去。
“怎麼這麼說?”
俞邵搖了搖頭,再度邁開腳步,開口笑道:“老實說,這盤棋,下的我滿身是汗,本來以爲都贏了,結果萬萬沒想到,最後你居然能下出四劫循環。”
想到這一盤棋,即便是俞邵心中都不禁爲之動容,最後的弈出四劫循環,簡直是足以封神的一戰,讓陰陽都爲之顛倒。
蘇以明的才情,太過驚世,將不可能變爲了可能,那滿溢着天才靈光的每一手,即便經歷過ai時代的他,都不禁感到震撼。
“正因我知道做到這一點有多難,也正因最後下出了四劫循環,我才更加清晰的看到我們之間的差距。”
蘇以明停下了腳步,定定看着俞邵,開口道:“我在交手中,被你淹沒。”
俞邵聞言一下子愣住,再次停下腳步,向蘇以明望去,二人的目光頓時在半空中交匯。
“如果再下一盤棋,我大概率無法發揮到這一盤的水準,這是我此生,下的最好的一盤棋,我會一生銘記這一盤棋局。”
蘇以明一臉坦誠的說道:“但是,這一盤棋,只是你正常的水準而已,看得出來,你的求勝之心,遠遠沒有我強烈。”
“你雖然不想輸,但是,你沒有那種孤注一擲一定要贏的想法,如果你有,這盤棋我還是會輸。”
“但即便如此,這盤棋,已經是我拼盡全力的地步了,所以,如果還有下一盤棋的話,我一定會輸。”
“你……遠比我想象的還要更強。”
求勝之心?
俞邵聞言,不禁有些失神。
“你,缺乏那種一定要贏的鬥志。”
蘇以明注視着俞邵的雙眸,開口繼續道:“或者說,你從來沒覺得過自己會輸,哪怕即便真要輸了,你也不太有所謂。”
“你只是標標準準,下出深思熟慮的一手而已,你想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是,我不一樣,我想的是——”
蘇以明頓了頓,聲音清朗:“如果天不讓我成事,那我就要勝天半子。”
這句“勝天半子”如果是周德說出來,俞邵估計立馬要開始吐槽了。
但是此刻這句話從蘇以明嘴裡說出來,俞邵卻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一個敗軍之將說這些話,或許不太合適,但是,老實說,俞邵……”
蘇以明頓了頓,然後繼續道:“我感覺很奇怪,你,沒有鬥志,或者說,你沒有一個棋士該有的……恐懼。”
“以顫抖之身追趕,懷敬畏之心挑戰,一個棋手,唯有這樣,才能成長。”
“如果是你一定能贏,那麼缺乏鬥志,很好理解。”
蘇以明眼神中有些不解,問道:“但是,爲什麼,哪怕到了你可能要輸,可能贏不了的境地,你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鬥志呢?”
蘇以明這個問題,讓俞邵腦海不禁嗡嗡作響,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他確實缺乏恐懼。
因爲他曾見過最大的恐懼,他曾面對一輩子都註定無法戰勝的對手,自此以後,面對誰當然都不會再有恐懼。
他確實缺乏鬥志。
因爲那最大的恐懼,已經讓他的鬥志煙消雲散,這一世他的目標,也僅僅只是突破前世,從來沒奢望過能觸及AI。
自前世AI出現之後,他便徹底失去了心氣。
原本他屹立於圍棋之巔,經圍棋AI出現之後,他於巔峰隕落,後來重振旗鼓,不斷學習,再次立足於圍棋的金字塔頂點。
但終究不再是第一,僅僅只是前五,或許這已經是驕人的成績,可與曾經比起來,卻差了不止一籌。
他也對此不解,覺得是自己對圍棋ai學習的不夠,也曾覺得是自己的水平下滑。
但是或許,真正的答案是——
他沒有恐懼,因此也就沒有了鬥志,喪失了心氣。
雖然ai出現後,他對圍棋的理解和認知,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他卻沒有了那種孤注一擲,一定要贏的信念!
很難說,這究竟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退步。
俞邵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滑稽。
“我與你的第一盤棋,輸給你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差距,但差距並不大。”
蘇以明笑了笑,再度邁開步子,一邊向前走去,一邊說道:“第二盤棋下完,雖然又輸了,但是我也覺得差距不大。”
“後來,第三盤棋、第四盤棋,雖然都輸了,但是,每次輸完,我都覺得差距不大。”
“直到這一場雙子杯。”
蘇以明一邊走,一邊淡淡笑道:“偏偏直到雙子杯全部下完,我才突然發現,我們之間的差距比我想象的還要大。”
“以前的我,甚至看不清楚我們之間的差距。”
“但是,俞邵。”
蘇以明停下腳步,扭頭看着身後的俞邵,開口道:“這一次,我看清楚了。”
“這一次我看到的差距,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但是我反而覺得,要不了多久,我就要追趕上來了!”
俞邵望着蘇以明的背影,心緒複雜到了極點,默然許久,才終於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跟上了蘇以明。
不久之後,二人終於來到記者採訪室門口。
此時,記者採訪室內已經是人滿爲患,當看到俞邵和蘇以明一起出現在採訪室門口的剎那,所有記者的眼睛都不由瞬間亮起!
“來了來了!”
“俞邵和蘇以明都來了!”
一大堆記者宛如餓狼見到了肥肉,肩膀上架着攝像機和單反對準俞邵和蘇以明,將二人裡裡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俞邵國手,你好,我是巴黎圍棋報的記者,請問…..”“俞邵國手,我是圍棋天地的記者,對今天這盤棋……”
“蘇以明大棋士,雙子杯最後一盤棋,你弈出了舉世罕見的四劫循環,請問……”
膚色各異的記者拿着話筒,唾沫橫飛,爭先恐後的向俞邵二人發問,因爲太過嘈雜,以至於反倒一個問題都聽不清。
一旁,負責主持秩序的兩個工作人員滿頭大汗,一臉無奈的勸道:“別擠,別擠,人都到了,還怕人跑啊?排個隊、排個隊,每個人只能問一個問題!”
“我先來的,我第一個!”
“放屁,老子昨天就守在記者室了,你來的時候老子去上廁所了,怎麼你成第一個了?”
“我第四個來的!”
一幫記者又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兩名負責主持採訪秩序的工作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讓所有記者規規矩矩的排好了隊。
拍在第一個的記者是個滿臉絡腮鬍的中年男人,整理了一下措辭之後,立刻開口道:“我是圍棋天地的記者,我想問俞邵國手,對於雙子杯第二戰,有什麼感想?”
中年男子說完,便期待的盯着俞邵,但是俞邵卻彷彿沒有聽到他的問題,兀自怔怔出神。
“俞邵國手?”
中年男人有點懵,再次開口道。
聽到這話,俞邵才終於回過神來,看向中年男人,連忙道:“抱歉,剛纔走神了,你問什麼來着?”
“呃……”
中年男人稍微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就笑了兩聲,將問題重複了一遍:“我是圍棋天地的記者,我想問俞邵國手,對於雙子杯第二戰下成和棋,有什麼感想?”
“第二戰嗎?”
俞邵想了想,如實回答道:“蘇以明下的非常好,我本來以爲我已經贏定了,但是沒想到在那麼大優勢的情況下,卻被蘇以明下成了四劫循環。”
中年男人還想繼續問些什麼,但剛一張嘴,就被下一個記者給擠了出去:“蘇以明大棋士,我是來自日本關東的記者。”
“三劫循環本就罕見,四劫循環更是寥寥無幾,而兩塊棋形成的四劫,更是從未見過,堪稱驚天棋局,我想問下,你最後是怎麼構思,並最終下出四劫循環的?”
蘇以明笑着搖了搖頭:“其實不是構思,四劫循環哪裡是構思出來的?”
“那時我幾乎已經敗局已定,但是我還想堅持一下,最後拼一拼,一直下到白棋虎的那一手,我才突然意識到有形成四劫循環的可能。”
蘇以明淡淡一笑,繼續說道:“然後,就是放手一搏了。”
第二個記者採訪完,很快,第三個記者又擠了上來,將話筒對準蘇以明,問道:“我是來自龍城棋社的記者,我想知道,您對於俞邵怎麼看?”
聽到這話,頓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的投向蘇以明,就連兩名工作人員都不例外,俞邵也忍不住看向了蘇以明。
“對於俞邵麼?”
蘇以明怔了怔,下意識的看了眼身旁的俞邵,思考片刻後,面對着面前來自全世界各國的記者,開口說道:“他是……我圍棋生涯最好的禮物。”
“最好的……”
提問的記者有點懵:“禮物?”
他本來以爲,蘇以明會說俞邵很強,以後會努力加油,爭取下一次對決能贏之類的話,而蘇以明的回答,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料。
不僅是他,聽到蘇以明的回答,此刻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俞邵也不例外。
“對。”
蘇以明笑着點了點頭,說道:“有了他,才讓我感到藝無止境,很慶幸有他,很幸運與他同一時代。”
蘇以明頓了頓,繼續說道:“有這樣的對手,此生無憾。”
全場頓時一片無聲。
此生無憾。
這四個字,太重了。
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這樣四個字,居然會由兩個彼此身爲對手的人嘴裡說出。
許久之後,排在第四位的記者纔回過神來。
他連忙將身前龍城棋社的記者扒拉開,然後將話筒對準俞邵,連忙問道:“俞邵國手,所有人都對您在世界賽的表現期待萬分。”
“第一屆鳳凰杯世界賽即將在鳳凰古城舉辦,您身爲國手,已經有了參加世界賽道資格,不知道您會報名參加鳳凰杯嗎?”
聽到記者的採訪,俞邵終於回過神來。
和前世不同,因爲這個世界棋手衆多,想要參加世界賽,必須達到一定的要求,也就是三年內打入過頭銜戰本賽。
如今他不僅打入了頭銜戰本賽,甚至都已經拿到了國手戰頭銜,自然是有參加世界賽的資格的。
至於鳳凰杯世界賽這件事,他倒是有所耳聞,畢竟最近鬧的沸沸揚揚的。
一個月後,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棋手,都會齊聚鳳凰古城,共襄盛舉,從小組賽到最終的決賽,爭奪出世界冠軍。
俞邵點了點頭,回答道:“我目前已經沒有比賽了,應該會報名。”
聽到俞邵的回答,記者眼睛一亮,還沒等下一個記者擠上前來,他便又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道:“世界賽強手如雲,您是第一次參加世界賽,會有壓力嗎?您有信心,在世界賽取得佳績嗎?”
“喂喂喂,到我了,一個人只能問一個問題。”
排在他身後的記者一邊扒拉着他,一邊不滿的抱怨道。
“我很期待和世界各地的強手過招。”
俞邵想了想,看了蘇以明一眼,繼續道:“至於壓力……”
“我覺得,他們應該看看我和蘇以明的棋是怎麼下的。”
這話落下的瞬間,剛纔還鬧哄哄的採訪室頓時寂靜一片,就連本想推開賴着不走的第四名記者的第五名記者,手也一下子僵住。
很快,所有記者的臉部都變得潮紅起來,一個個激動無比,他們非常清楚這一句話一旦報道出去,會引起多大的轟動!
“那麼,那麼,蘇以明大棋士,您會參加這次鳳凰杯世界賽嗎?”
排在第五名的記者終於將身前的記者推開,迫不及待的問道。
“我嗎?”
蘇以明看了眼俞邵,然後點了點頭,說道:“我當然會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