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

分離《無方少年遊》四木ˇ分離ˇ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擇路,心裡擔憂阮四的傷勢不敢行遠,落在東側最偏僻的底院角落,推開窗逡巡一眼,閃身輕巧地躍進室內。

剛纔在帶着阮四逃走的時候,他就察覺不到阮四的丁點氣息,心下焦急,將阮四轉過身子扶在自己懷裡的時候,發覺阮四的傷勢嚴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擊爛一般,身前一個血肉相連的窟窿,汩汩地大片大片血液冒出。初一一見,心涼了半截。

他迅如疾風出指點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將手抵在阮四背後,源源不斷地渡氣給他。雙脣緊閉,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無血色的臉。

阮四絲毫不見回醒跡象,初一顧不上鬢角額前的汗珠,仍手中使力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他着急地疊聲呼喚,褪下了平日木訥平靜的容顏,臉上的焦急憂慮顯露出來,胸腔竟有微微的顫抖。

“阮四,你聽我說,你一定要醒過來……”初一的語聲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阮姑娘照顧,前生無以回報,沒想到現在因緣巧合遇見了你,我一定要帶你離開。”

初一將臉輕柔地伏在阮四臉龐之上,眼神哀傷眼光深長,似是憶起了綿綿往事,他抱着阮四的上半身低低地說:“爲什麼你不聽我的勸告和我一起逃走?爲什麼你這麼相信我這個陌生人?爲什麼你要把後背留給我,和我一起共同禦敵?爲什麼小玉的後人都這般的固執善良?”

初一的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生生地咬住話尾,痛苦而壓抑。

他想起了那個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離幽州還有幾日的距離,晚間衆人停靠在軍營外圍的河對岸休息。

河邊的風很冷很急,滾着渾濁波浪的河水轟轟地鳴響,毫無留戀地奔向前方蒼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頭罩下,冰冰涼涼地竄入人的衣衫體內,到處蜿蜒流下。阮四看着面前佇立在河邊的少年,眼裡閃過不易覺察的憐惜。

“初一,你爲什麼來這裡?”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輕聲詢問。

初一轉過臉,他的眉眼在大雨沖刷下依然明朗:“不瞞你說,我醒來之時就在無方島上。”

“在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靜地說,眼睛看着面前滾滾不絕的河水,“你怎麼出來了,還沒有到當值的時間。”

“公子叫我來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靜止不動。阮四走上前,和他並肩看着河水,過了會阮四又淡淡地說:“我聽到小妹讀書告訴我,說時間和水一樣地朝前奔騰,什麼不分晝夜,好像真有這個道理。”

“阮四想對我說什麼?”

阮四突地一笑,心裡覺得和初一說話就是不費精力。“如果我有不測,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無比堅定地轉過臉,“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木訥平靜的表情,一時無語。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麼走?軟軟怎麼辦?我的毒怎麼辦?”

“沿着這條河往下就是舊魏城,只要浸在水裡,冷琦就察覺不到我們的氣息,他一定會去對岸的兵營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臉,阮四並沒說話。

“離開這裡我就有辦法替你解毒,到時候你就可以帶着妹妹離開……”

“然後呢?然後我和軟軟去哪裡?”阮四截過話音,有些急促地問。

初一沉默地低頭看着河水。

“軟軟雙腿不能行走,我這個做哥哥的無能,不能爲妹妹尋找一席安身之地,難道還要帶着她一介弱質女流顛沛流離?”

良久,初一重重地嘆息一聲。“我明白了。”

“開了頭的箭,是無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說,“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爲軟軟做的僅此而已。”

後來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在河邊休息,整個晚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大雨無情地砸在兩人身軀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身遍體生疼,這兩個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覺,默默地一動不動,承受着寒冷、飢餓、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裡,使他忘記詢問初一一個重要問題:既然你能解毒,爲什麼你不逃走?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陣氣,心裡充塞着無邊的驚恐與冰涼。

他一手緊緊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鮮紅的血水從指間流出,順着他蒼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亂中的初一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斷斷續續不很清晰。他回過頭,發覺面如金紙的阮四雙目緊閉,口中喃喃有聲。

初一連忙低下頭,靠在阮四的嘴旁。

“揚州,雨花溪畔落英閣,阮軟。”初一聽着阮四氣若游絲語聲,內心痠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擡起他的右手,仿似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他的眼神散亂無光,只是使勁地想用顫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臉龐,拼盡了全力脣中逸出幾個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軟無力地垂了下來,終於沒有到達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緊緊地咬着嘴脣,緊緊地抱着阮四微溫的身體,他把臉龐伏在阮四凌亂一片的胸前,兩人似乎連成了一體,房內沒有一絲聲息。

窗外又“砰”的一聲響過,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悶地跌在室外雜草叢花之中。

初一聞所未聞,抱着阮四冰涼的身體許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乾淨阮四臉上的血跡,低頭看着他緊閉的雙眼和烏紫的雙脣,平靜地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了一句:“冷雙成。”

站起身,初一退後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幾不可聞地傳來一個緩慢而凝滯的呼吸。初一垂下雙手,靜靜地走到窗邊。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亂樹叢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裡本已冰涼,在看到窗外身軀時,便覺得一股微亂的氣息似那奔騰馳騁的野馬無法抑制。心底有一柄火把在燃燒,先是藍色火苗跳躍,漸漸地,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是他面色仍然寧靜,麻木地跳出窗外,扶起了那個人影。

藉着樓上滲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臉上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兩腿之間凌亂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僅着一方絲紗,早已裹在身軀之上染成殷紅。

初一閉了閉眼睛,顫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後背,自身卻覺得沉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深淵,耳邊似乎一直有個聲音在響:“老天爲什麼不帶走我?偏偏帶走這麼生動鮮活的生命?”

“如夫人,如夫人,你還好嗎?”初一顫抖着聲音問。

如夫人微微轉醒,她盈盈雙目穿透初一的面容,落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之中。瞳仁裡的光慢慢慢慢地鬆弛,散漫開來,像是含苞待放的曇花剎那芳華一現。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兩年前。我平生自負絕美無雙,哪知在看到他之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麼一眼,我只記得公子的眉,公子的臉。他雪白的衫子在風中翩飛,冰冷寂靜的容顏,似那畫中走出的雅緻的仙人……”

初一不敢打斷她的綺想,忍着悲傷強輸內力。

“請你轉告公子,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那個骯髒的男人撲在我的身上,我纏着他注入了□的陰毒……他後來有所察覺,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後來進來很多人沒人看我一眼,他們在打鬥之時有個人將我丟了下來……”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氣,隨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條一條鮮紅刺眼的血跡。“這個錦囊,請你給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現在有些髒了,希望不會弄髒他的手……”

“如夫人,秋葉公子在哪裡?我帶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裡面有個深紫的錦囊,透出隱隱蘭花幽香。他握着這個錦囊,如同握着一個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軀一陣抖動,“我現在的樣子醜陋凌亂,不要帶我到他的面前……你將我扶起來臉朝東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雙手平舉起如夫人的身子,縱身一躍,到達閃着寒霜的屋檐。他把如夫人的頭轉過來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後的心意,面朝東方。

沉寂無聲的夜似乎也微微劃出一點薄涼的魚肚白,遠遠地在天邊閃亮。黑沉沉的裹着霞絲的雲在厚重的天幕上滾動,帶着北風的凜冽,暢快淋漓地在空中飄轉。

東西升日月,晝夜如轉珠。

初一將如夫人、阮四兩具冰涼的身軀並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開了門。迎面撲來寒意凜然的風,初一緊了緊領口衣襟,右手執起月光,大步朝門外走去。

東海之濱,無方島嶼,辟邪山莊。海上紅日日復一日最早在這裡升起。傳說有個縱橫捭闔的少年出生於此,銜着太陽的光輝,被稱爲東方驕子。

遠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風,迎着微光,神色冷漠舉止安詳,平靜堅定地執劍朝前走去,朝着命運不可逆轉的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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