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氏與嚴頌結髮夫妻,除了他與魏氏通姦不知之外,一輩子下來家中之事無一不曉,嚴家得罪天下無數人,不光是因爲斂財,更重要的是因爲剷除了無數異己。
如今嚴家已倒,那些早已經暗中恨得牙癢癢的所謂的清流異黨,此時怎麼可能會不一擁而上?
所以嚴頌一定沒想到,這顆藥最終會落到與他結髮半輩子的老妻身上!
這顆藥,最終成爲了給她準備的!
陽氏哭了。
朦朧視線裡,忽然浮現出楊家人受死的情景。
嚴述爲了泄恨,悄悄讓人把楊廷芳的老妻給開膛破肚。又喊了好幾個人押着他的長媳一起關了一晚上。
楊家次媳出身將門,懷孕在身仍然雙手持刀誓死不從,最後嚴述惱恨,讓人挑斷了她的手腳筋,丟入了護城河。
嚴述回來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陽氏當時倒也沒有太多感覺。
不是他們狠毒,是楊家沒那個能耐跟嚴家鬥,女眷們的下場那就是應得的。
可此時她竟彷彿看到了滿臉血污的楊夫人率領兒媳們朝她走過來!
她手一顫,丹藥掉入了燕窩。
楊家好歹只得罪了嚴家一個,而嚴家有那麼多仇人,她已經將近七旬,若臨死前還要被……
枯槁的雙手顫抖地將燕窩端了起來。
丹藥融化。那硃紅的顏色很快在湯水裡化開來。絲絲縷縷的紅色,又幻化成了沈博的夫人秦氏。
秦氏纏綿病榻,眼看着將死,卻偏偏遇到了個好郎中。
她怎麼能不死呢?她要是不死,她與沈博的獨子,那個本來就有不足之症的八歲男孩兒沈遇就也死不了。
妻兒不死,邊關征戰的沈博也不可能動搖軍心,不動搖軍心,就不可能打敗仗被皇帝斬殺。
那天夜裡。嚴述把那個郎中請回來給她醫病。她當然沒有病,只不過郎中也回不去了。
她與嚴頌坐在燒着銀絲碳的暖閣裡,也是這樣端着溫熱的燕窩,時不時地輕啜一口,然後瞥一眼跪在雪地裡的八歲的孩子。
隔日嚴述回來說,秦氏死了。
沈家那孩子回去後跪在地下磕出了滿腦袋的血。
後來他們無數次想要殺了那孩子,也不知道爲何總未得手,只帶回來幾次那孩子身上的血。
想想他們真是廢物。連一個孩子都拿捏不了。若非如此,嚴家又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秦氏死了還有八歲的兒子給她磕頭,給她送終收屍。今日她陽氏死了,竟然連給她收屍的人都不會有!
死?她堂堂超一品的誥命夫人,真的要死了?
她像被燙到一樣,慌忙又把燕窩放下了。
然後騰的站起來。
眼前一陣眩暈,——等等,那站在楊家女眷和秦氏身後的不是蔣氏和魏氏嗎?
這兩個賤人也來了?
陽氏伸出雙手朝她們撲打。
可她們的影子在飛。
不管她追的多麼緊迫,就是抓不到她們。
她累得喘的不行。
渴。
她重新端起燕窩,這下沒再猶豫,仰脖喝了下去。
……
賀平帶着聖旨趕到,嚴府四面已然水泄不通。
他立在影壁之下,看着破門之後,奉命抵擋的嚴家護衛仍然持刀相向,並沒有很着急入內。
明明在休沐之中,卻鍋從天降,主動戴罪請纓親自帶領皇城衛戍軍前來查抄的廣恩伯世子牙齒打戰:“大,大人,沈太尉還派遣秦老將軍坐鎮外面衚衕裡等着驗收成果,咱們現在不,不殺進去嗎?”
賀平道:“你知道錦衣司獄中之人,爲什麼到最後都會自請赴死麼?”廣恩伯世子:“……爲何?”
“因爲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又無計可施,那種滋味比死更難受。”
廣恩伯狂抹了一把汗。
“我數到十,嚴家不來人接旨,就殺進去!”
廣恩伯世子豎起耳朵。
“走吧!”
賀平擡步。
慌忙提刀的廣恩伯世子:……不是說數到十?!
……
嚴樑從養心齋出來,前往前院需要穿過三重宅院。途經的每一段路都已經一片狼藉,因爲奔逃而撞倒的花架,受驚嚇而四處吠叫逃竄的貓犬,不知哪裡傳來的孩童的淒厲的哭聲。
拐角已經拆去了軲轆的水井旁,猶有抱頭痛哭的侍妾庶女。
嚴樑才放緩腳步,前方已經傳來慘叫聲。
被生母舉刀刺死的小姐,身子一翻就滾到了牆下。
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累了。
擡頭看一看四面,他提着劍,在到達前院之前拐了個彎,一步步走向靈堂。
往日香火不斷的靈堂此刻早已沒有人了。
哦不,幃幔後還有一個小道士正在席捲裝供品的鈞瓷食器,看到他來,嚇了一跳跪在地下。
樹倒猢猻散。
牆倒衆人推。
從前凡一張紙都不敢有人擅動的嚴府,已經是誰也可以趁火打劫了。
嚴樑擺了擺手,讓他起來,甚至還順手拿起一座赤金的燭臺遞給他。
小道士屁滾尿流地跑了。
嚴樑在蒲團上跪下來,點起了三炷香,而後將火摺子揣入懷中。身後腳步聲紛沓而至,一隊皇城衛戍軍分左右兩側涌入。
“拿住他!”
帶隊的百夫長舉刀大喝。
“死者爲大,容我給亡母上完一炷香,也不耽誤大人們辦差吧?”
他說着將三柱香穩穩插入香爐,然後站起來。
他目光落在百夫長臉上:“胡大人?有些日子沒見。上個月令郎從嚴家鋪子手裡分走的買賣可還滿意?”
百夫長臉色一變,看了眼左右。
嚴樑道:“不用怕,這點小事,你只要回頭分點油水下去,他們就不會亂說的。畢竟,誰的家中沒有妻兒老小要養活呢?有嚴家、龐家還有參與的官員頂在前頭,朝廷也沒工夫理會這些細枝末節。”
百夫長沉默不語。
嚴樑又道:“今日這樣的陣仗,我相信便是神仙來了也逃不出去。能夠落在胡大人手上,讓胡大人憑此機會立個功,也是我的福氣。”
百夫長擡起頭來,拱手道:“嚴公子,在下多謝你過去的關照,只是當下我等奉命辦差,抗逆不得,得罪之處還請勿怪。
“來日刑場之上,我胡某人總會想方設法爲公子遞上一杯送行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