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情西風冷畫屏

“火箭侍候!”

戚大人這麼吩咐了一聲。一呼百諾。頓時一排燃燒着的箭矢,直髮向沉沉夜色裡的冷月畫軒。

火箭劃空而過時,像是無數條火龍升空直起,四面八方各呈弧度,交織成一天烈焰,紛紛墜落向冷月畫軒正中大廳樓閣處。頃刻之間,火舌四射,烈焰流竄,眼看大火將起,一發不可收拾。

亭子裡插立着無數把燈籠火把,熊熊火光把這片方寸之地渲染得如同白晝,每一個人更似無所遁形,顯現在火光裡。

錦衣衛指揮使戚楓居中而坐,身側兩旁陪坐的是官居副指揮的孫元、殷千里二人,再下來是職位較低的“鎮撫”賴長慶、“旗總”王功、金永亮、史昆等數人。

戰況似乎已持續多時。

戚楓這面,整人多勢衆,似乎已佔了上風,卻也並不盡如人意,除了戚大人與兩位副座之外,下餘各人,看來俱多少負傷掛彩;一旁角落裡,直挺挺地躺着四具血淋淋的屍身。

戚大人正是因此而降雷霆之怒。

這個人稱“戚剝皮”的錦衣衛指揮使,生得儀表堂堂,長眉細眼,鶴髮童顏,一身火紅錦緞箭袖緊身衣靠,映襯着四周燈光,宛若處身烈火之中。

一旁几上,橫置着他輕易難得一用的兵刃——“太歲鉤”,鉤長三尺三寸,百鍊精鋼所鑄,兩面開刃,遍體如銀。熟習內情的人可都知道,戚大人那一手“七七四十九路斷魂鉤”法,至今日爲止,還不曾遇過敵手。

今夕何夕?戚楓似乎已經感覺到情形不大妙,頗有一用的必要了。

劈啪連聲,火舌四竄,眼看着冷月畫軒居中的大廳高閣燃燒起來,熊熊火光,把當前的半邊天都染紅了。

“哼哼……”戚楓滿懷自信地冷笑着:“就算你是最狡猾的狐狸,也要把你給燒出來!”

偏過頭看向副指揮使孫元道:“四周圍都給我看死了,見人就殺!把人給我帶過來!”

敢情他這裡還有俘虜——兩個人。

一個黑不溜丟的矮胖和尚,一個直眉豎眼的青衣小子,兩個人俱是五花大綁,身上都帶着傷。

“啓稟大人,問過了,什麼都不說,也用了刑,沒用!”

說話的是“旗總”王功,一面用手裡的刀背,狠狠地在和尚背上砸了一下,先時雙方交手,大概吃過他的虧,這時自是放他不過。

那和尚正是來自歸雲寺至青方丈的得力手下龍尊者,一身武功頗是了得,想不到失手被擒。

青衣小子乃啞童烏雷,卻與龍尊者落了個相同命運,只因他天生來的啞巴,敵人不知,卻當他裝聾作啞,平白吃了許多冤枉。

戚剝皮打量着這兩個人,冷森森地笑着:“出家人也來蹚這個渾水?你二人聽着,只要據實回答,本座網開一面,放你們回去,要是有一點虛言,哼哼……可就也用不着我費話了,你們心裡有數!”

微微一頓,他睜大了眼睛道:“銀鈴公主藏在什麼地方?嘿嘿!固然她是非現身不可,本座爲息事寧人着想,卻也不願多造殺孽,和尚你說!”

龍尊者長長地宣了一聲佛。

“阿彌陀佛——和尚只知吃齋唸佛,什麼也不知道,南無阿彌陀佛——”

說了這句話,他隨即閉目不言,分明無視於眼前任何人的存在。

戚楓目光隨轉向啞童烏雷:“你說!”

烏雷搖搖頭,面現忿色,樣子更爲不屑。

“這小子裝聾作啞,半天了,一個字也不說。”王功在一旁忿然作色:“大人,依卑職看不如就地正法,把兩顆人頭給捎進去,就當是給巴老頭子的見面禮吧!”

“那倒不必!”戚楓冷冷地說:“把他們兩個給我吊起來,下架烈火;不大不小,給我慢慢地燒。”

王功抱拳道了聲:“遵命”!立刻押着二人步出。

這當兒,只聽見人聲沸騰,一陣子亂囂,敢情冷月畫軒抗不住烈火攻勢,兩扇緊閉着、燃有大火的高大門扉,呼啦啦敞了開來。

兩名武弁在大門方敞的一霎,率先攻入,可是進得快,出來得也快:嘭嘭兩聲,皮球也似地竟教人給拋了出來,手勁兒特強,頭上腳下,來了個倒栽蔥,一個傢伙就完蛋了事。

方纔那一陣子亂囂沸騰之聲,正是因此而起。

亭子裡各人乍驚未已,對方大隊人馬已自“明火執杖”緩緩步出。

說大隊人馬,像似略爲誇大,其實一共是男女老少僧俗七人——卻是冷月畫軒當今所有居住的人了,甚至於包括了“此一事件”中的主角銀鈴公主朱蕊與“此一事件”之外的另一病者談倫在內。

這老少僧俗七人乍然出現,頓時使得現場各人爲之一驚,每個人的目光,俱都直直地向前逼視着——隨着戚楓示意的一揮手,亭子裡的人全數起身步出,只有孫殷二位副指揮使連同他本人依然坐在椅子上不曾移動。

事實上官方精銳,在對方一行七人出現之始早已自兩側偎了上來,陳列出鉗形的一個陣勢,死死地看住了他們。

走在最前面的是冷月軒主巴壺公,一襲藍衫,背系長劍。大敵當前,再加上焚家破屋之恨,他卻偏偏不顯出一些兒浮躁不安,白淨的臉上一派斯文,更不見一些兒忿恚怒容,一派自然,令人望之生敬。

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左右的是一個藍衣壯叟,一個體態婀娜剛健的高大婦人。二人兵刃在手,氣勢昂昂。前者手持着一口光華燦爛、活動亂顫的緬刀,後者一口龍泉寶劍。

正是當年內廷神武將軍馮元與女官史桂枝。比較起來,他二人可沒有巴軒主那般涵養,臉上憤然作色,一副隨時準備拼命模樣。

跟在二人後面,頭戴鳳冠、身披紫緞披風的長身少女,不用說正是銀鈴公主朱蕊了。

再後面是兩個高大的和尚;一個持方便鏟、一個持冰鐵雙柺,連同前面的馮元、史大娘,四個人事實上各佔一角,緊緊把公主朱蕊看守居中。

談倫走在最後,長衣飄飄,神色間一派瀟灑,也同爲首的巴壺公一般模樣,看不出絲毫焦躁不安,白哲的臉上儘管溫文嫺雅,卻難以掩飾憔悴的病容。

一行七人這般忽然地現身,就其前後貫穿排列秩序,分明是經過事先一番商榷安排。

以戚楓與兩位副指揮使來說,功力俱有相當造詣,面對着對方這般陣仗,一上來卻也猜它不透。

啞童烏雷與龍尊者,在王功押送之下,等待赴死,乍然看見了巴壺公一行,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

啞童烏雷首先叫了一聲,突地掙脫身邊押解之人,直向當前巴壺公奔去。

巴壺公呆了一呆道:“不可!”

話方出口已是晚了一步,即爲身後王功一刀劈下,正中後背。這一刀勁猛力重,烏雷竟是無能閃躲,咿呀一聲,登時倒臥血泊,死於非命。

巴壺公等一行,目睹之下,俱都大吃一驚,無如眼前這一行走陣勢,乃是巴壺公與至青方丈苦心部署,牽一髮而動全局,眼前情形,儼然是以公主朱蕊爲重,自不宜爲啞童烏雷而分神,旁出枝節。

巴壺公目睹之下,呆了一呆,一時痛徹心肺;事發突然,簡直不知如何應付纔好。

更爲驚險的場面,緊接着又自發生。

王功一刀劈死了烏雷,卻沒有料到身後的那個和尚。原來龍尊者乍見至青方丈一行來到,不禁生心會合,卻沒有料到烏雷個性過急,因以喪生,心裡既怒又驚,一聲喝叱,整個身子倏地飛躍當空,施了一招“雲裡雙飛”,叭!叭!兩腳,俱都踹在了王功背上。

這兩腳勁猛力足,王功怎麼也沒有想到身後五花大綁的和尚,居然也會向自己出手,龍尊者這一雙飛腳,足能力碎石碑,王功如何承受得住?當場慘呼一聲,整個身子飛出丈許以外,一頭扎向地面,登時悶了過去。

也就在此一霎間,亭子裡官居副指揮使之一的殷千里一聲叱道:“大膽!”

空中人影一閃,挾帶着殷氏猝然拔起的身影,驚鴻一瞥,已自來到了龍尊者身後上空。

龍尊者雖說一身武功了得,無如除雙腿尚稱靈活之外,全身俱爲繩索結實綁住,行動自是大受拘柬,偏偏這位殷副使,一身功夫了得,居高而下,一掌直向龍尊者當頭劈落下來,其力萬鈞,猛銳之極。

眼看着龍尊者萬難閃開,猛可裡一人怒叱道:“打!”

一串飛星,起自至青和尚手上。一經出手,分七個不同部位,直向空中的殷千里全身上下包抄過去。

至青方太這一掌“沙門七寶珠”,不啻是救了龍尊者一時之急,眼看着空中的殷千里猝然一個滾翻,長帔掄處,叮咚響聲裡,已自把來犯的一天暗器,全數都卷落衣內。

一切事情發展得那麼快,殷副使一招失勢。猛可裡另兩條人影,一左一右同時直向着龍尊者身邊攻到。

現身的二人,一個手持長劍,一個持刀,不謀而合,直向着龍尊者身上雙雙招呼下來。無巧不巧,卻迎着了以巴壺公爲首的七人前進之勢。

巴壺公早已看穿了今日之勢,烏雷之死,冷月畫軒又遭火焚,這番仇恨,已是不能化解,心中忿惡,化爲無比戰志,腳下快踏三步,正自迎上了前進的龍尊者;左手前伸,以劈空掌力發出一掌,直向左面來人擊去,同時右手長劍翻處,一點銀芒,直向右面來人咽喉間點去。

這一霎雙手發招,堪稱厲害之至,來犯的二人不得不趕緊抽招換式。

左邊那人先自爲這股凌厲的劈空掌力,震得一連後退了三步。右面那人幾乎閃身不及。吃對方長劍在臂肩間劃下了半尺許長短的一道血槽,痛呼一聲,踉蹌着向後閃了開來。

龍尊者一時大喜,慌不迭放步前奔——滿以爲一腳踏入自己隊列,即可保住安全,卻沒有料到,值此一瞬,陡然覺得,一絲尖風直襲向後腦部位,容得他覺出不妙,爲時已晚,緊接着眼前一黑,噗通!直僕而墜,當場一命鳴呼。

這番情景,不啻爆出冷門,大大出乎眼前各人意料。

似乎也只有走在最前面的巴壺公才注意到是怎麼回事。就在龍尊者身軀前倒的一剎那之間,他看見亭子里正襟危坐的戚楓,正自把一隻擡起的手,緩緩放下來,神色間滿是不屑。

雖然這只是極不惹眼的一個小小動作,可是卻瞞不過巴壺公這般身手的老行家。不用說,是戚老頭的暗器所致之了。從他這麼輕微的動作上判來,多半是一種藏在指甲之內的細小物件,江湖上有所謂的“彈指飛針”一類暗器傳說,看來必是此物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雙眸子,直向着亭子裡的戚楓逼視過去。

“戚大人,你的出手,未免太毒了一點吧?”

說話的當兒,再看倒地的龍尊者,整個頭腦俱已變成了紫黑顏色,顯然劇毒所致。

“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一一”

至青方丈嘴裡喃喃地說了一句,同着身邊的虎尊者,向死者一併合十作揖,原本慈祥的兩張臉上,俱都不由得現出了殺機。

各人目注之下,這才見亭子裡的戚楓,由座位上站起,緩緩向外步出。

“巴壺公。”戚楓冷笑着定下了腳步:“我知道你一身功夫不錯,今日之勢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本座既已親自出來,已無緩和餘地,你且把公主獻出,萬事皆好商量,要不然,哼哼!眼前這個地方,便是爾等一行斷魂之處。如何?本座只等你一句痛快的回答了!”

話聲出口,右手向着空中揮了一揮,一時間四方人影幢幢,隱約之間,現出了無數持弓甲卒。

敢情在此周圍附近,早已布好了極爲嚴謹的弓箭陣勢——此時此刻,敵暗我明,一聲令下,萬箭齊發,一行七八即使防範再嚴,若思全身而退,簡直幾近幻想。

巴壺公看在眼裡,冷冷一笑道:“戚大人這是在玩什麼把戲?哼哼,銀鈴公主殿下在此,百無禁忌,我就不信誰敢造次?失陪了,我們走!”

後面這句,卻是向自己一行所發。話聲出口,再不遲疑,大步向前踏進。身後六人像是早經商量,立時跟上,快慢一致,倒也有趣。

戚楓雖奉命緝拿朱蕊歸案,但這位公主非比等閒,即不以當日“公主”論尊,亦是本朝皇帝近親一系,未經奉命,焉敢傷其性命?他那弓箭陣,原是對付巴壺公等局外人所用,想不到公主朱蕊偏偏混身其中,察情度勢,戚楓倒真是不敢造次了,這番心機偏偏爲對方看穿,實在可恨。

惱羞成怒,戚楓大聲喝道:“給我拿下來!”

拿蛇拿頭,誰都看得出來,眼前情形,只要制服了爲首的巴壺公,對方一行便似不攻自破。

隨着戚楓的一聲令下,兩條人影率先直向巴壺公攻到,爲首駝背老人,正是前時受創的賴長慶,身後一個黑衣大漢,手持大刀,姓金名永亮,官居“旗總”,亦是對方陣營內健者之一。

賴、金二人因久來無功,早已受斥,不得不特別賣命,將功贖罪。

賴長慶一身武功頗是了得,無如表功心切,竟自上來失察,身子方一欺近,猛可裡只見巴壺公一劍當頭直下,賴長慶舉刀以迎,“嗆啷!”一聲大響,火星四濺裡,掌中長刀竟在對方無比巨力裡脫手震落。

巴壺公這一劍力道萬鈞,其勢未已,順勢下落,賴長慶慘叫一聲,怒血飛濺裡,一顆人頭,竟被劈成了兩半。

戚楓與殷孫二位副使看得十分清楚,在巴壺公舉劍揮下的一霎,站立在巴壺公身後左右的史大娘與馮元,各出一掌,抵向壺公後肩部位,不用說巴壺公那一劍,乃是集三人之力而揮出去的,難怪那般凌厲,無堅不摧。戚楓早年在武林黑道已是一方梟首霸主,非但武功很高,閱歷亦極豐富。

由於巴壺公的出劍,以及對方眼前排列的奇特方式,頓時使他憶起了傳說中的一個厲害聯手陣勢——如意連心盟。

傳說中這個如意連心盟,乃是由兩個所謂的“鐵三角”六人組合而成,一經動手,採三三聯手,四面封殺,無論其中任何一人出手,另外兩人必以功力接濟,聚三人之力於一身,自是可觀。由是走在頭尾二人,亦爲進退之首,必得極見傑出者方克勝任。

巴壺公此人,戚楓是早已知道的了;怪在對方那個殿後的持燈俊秀青年,又是何許人物?一時卻是猜測不透。

思念之中,嘴皮略動,已把心意,用傳音入秘之術,分別指示殷千里、孫元二人,後者二人頓時茅塞頓開,一聲呼嘯,捨棄爲首的巴壺公,直向第二列的馮元、史大娘攻去。

巴壺公心裡一驚,才知道敵人厲害。自己苦心設計的聯手陣勢,一上來竟給對方看穿。

雖說這陣勢功力斷不只此,無如除己之外,唯一知曉運用這一聯手陣法的談倫,卻由於病勢緣故,萬萬不能發揮功力,非到萬不得已境況,絕對不容許他有所施展。這樣一來,便大大削弱了此一聯手陣勢功效。

孫、殷二副使功力俱稱一流,一經進攻,立時給予了馮元、史大娘極大威脅。首度交鋒裡,史大娘側肩即中劍負傷,血流如注。馮元亦休想能占上半點便宜。

巴壺公正待與史大娘以援手,猛可裡一人居中而上,手中尺半鋼槍,迎頭就擊,進身之快速,恰恰迎住了巴壺公的出手。

只聽得戚楓一聲狂笑道:“巴老兒,你的苦心白費了!”

他顯然成竹在胸,臨時差調一干手下,作了必要安排;話聲一輟,無數條人影,同時拔身縱起,直向“如意連心盟”各人攻到。

巴壺公心中一急,長劍力透劍鋒,“噗!”一劍,刺倒了正面的金永祥,卻給另一名大內衙士一雙鐵筆架住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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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紅影一閃,長虹掠波般地飛墜下一人,正是戚楓本人攻到。

他顯然早經盤算妥當,右手太歲鉤施展全力,劃出了一道奇光,神龍捲尾般,把意圖近身的巴壺公、至青方丈雙雙逼退,於此同時,左腕擲處,匹練般發出了一蓬銀絲,竟是一面設計靈巧的如意“飛網”,只一下已把公主朱蕊網於其內。

隨着這面飛網的向後一收,連帶着戚楓一落即起的騰身之勢,瞬息消逝於無形之間。

喊殺聲震天,戰況激烈的殊死之戰猶自持續未已,戚楓卻已帶領着公主朱蕊來到了另一番天地裡。

此刻,朱蕊倒剪雙臂,被安置在一匹座馬上,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顯現得那麼堅強。鎮定,沒有哭泣,甚至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只是用無比仇恨的眼睛,狠狠地向戚楓注視着。

猶記得方纔被擒的一霎間,她原待撲向談倫,後者那一雙充滿了關愛柔情的眼睛,即使在激烈的戰況之間,亦每每能讓她有所體會。整個的戰況既呈現這般不利,給人的印象,彷彿大勢已去,直覺地讓她感覺到性命不保,既是非死不可,就當死在心愛者的身邊、懷中……她當時確是存有這般心思,卻是沒有想到一霎間變化如此離奇,竟然會落在了戚楓的“飛網”之中。落人賊手,接下來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她想哭,偏偏沒有眼淚;想死,亦無能爲力。因爲兩隻手已爲對方緊緊倒剪身後。

剩下的便只是無比悲哀與遺憾了……

同樣的是“死”,死在心愛人的懷中與仇人的刀下,甚至於自己的雙手,差別竟是如此之大。

她瞭解到自己將要被解送進京,面見那個“叔祖”皇帝,可悲可恥的遭遇,真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對方早已防到了,想死?談何容易!

“戚楓!你一個小小錦衣衛指揮使,竟敢對我無禮,還不爲我鬆綁!我可要罵你了!”

幾句話出之她口,頓顯磅薄氣勢,鏗鏘有力。

戚楓正待翻身上馬,聆聽之下,不由頓了一頓,卻把插在鞍邊的“走馬風燈”舉高了,映照着公主的臉——那是一張他生平僅見絕色美豔的臉,以他素喜漁色的個性,實難望不加以染指,只是格於對方至尊至貴的那股氣勢,在初初一見之始,便使他不敢造次。

這幾句話真像有相當的分量,迫使他不得不認真地加以考慮。

“這個……”微微笑了一下,戚楓吶吶地道:“此去江邊不足十里,那裡有專人接待,一上了船,保管爲你鬆綁,一切自由,也就好了!”

朱蕊道:“你鬆開我,我跟着你走就是了,我的手都疼了!你太放肆!”

末後四字,更是常見的官場口吻,也是戚楓素日的口頭禪,今夜出自對方一個弱女子嘴裡,竟然別具威儀,大有王者君威,一時竟使得他爲之吞聲,有心頂撞兩句,偏偏無詞以對。

“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從不說謊!快放開我!”

戚楓想了想,也覺得好笑,憑對方一個弱女子,在自己眼皮底下,還能作什麼怪?

不如索性放得漂亮一點,日後留得幾分見面之緣,未嘗不是好事。

“好吧!你是公主的身份,當是言而有信,我就爲你鬆開雙腕……只是……”冷笑了笑,戚楓接下去道:“如果你心存別念,意圖逃跑,我迫於無奈,可就只有點了你身上穴道,那個苦,可就不是你忍受得住的了!”

說時身形輕閃,疾若飄風地已到了朱蕊身後,舉手之間,已扭斷了她身後繩索。有意無意,卻趁機在對方玉腕上輕扭了一下。

哈哈一笑道:“對不起,讓你受苦!”

猛可裡,他接觸到對方眼睛裡傳出的怒火,襯着她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儀容,不禁使得他爲之悚然一驚,這種感觸頗同於面侍君王的咫尺天威,一霎間滋生出無限惶恐。

面前公主,果然已降其盛怒,玉掌翻處“叭!”一聲,正正地在他臉上賞了一記。

令人驚訝的是,戚楓那等神出鬼沒身手,居然未能躲開。這一掌錯在朱蕊的不悉武功,或是手上沒有一把刀,否則情形自當別論。

這一掌自然不能給戚楓任何傷害,卻勾起了他的無邊怒火,從而滋生出一些殺機。

正當他把心一橫,待向朱蕊施出隔空點穴手法的當兒,正面燈光閃處,一個持燈修長的人影,已現身當前。

“戚大人你的金蟬脫殼並不高明,還是被我找到了!”

說話的人,一手持燈。一手持劍,儼然正是對方“如意同心盟”七人陣勢中殿後的那個長身青年。

老實說,戚楓實在對他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方纔動手廝殺之間,尤其不見他有什麼傑出的表現,甚至於根本就沒有看見他出手。自己的金蟬脫殼,單騎劫美,甚至於連手下的兩位副座都行瞞過,卻獨獨未能逃過他的追蹤,只此一端,也就足可以證明對方的“非比尋常”。

戚楓幾乎爲之驚愕了——燈光下,打量着對方這人,他發出了冷森森的一陣笑聲。

“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戚大人手下不殺無名之輩,報上你的名來!”

說時,他右手攀向身後,握住了太歲鉤的鉤柄,左手似指又揮,一連向對方發出了數枚“彈指飛針”。

這類細小毒惡暗器,原本已是防不勝防,更何況黑夜之中施展。當受者設非具有極爲傑出的暗器聽風訓練,兼帶精確的目光分辨,簡直萬難防範。

持燈人只是運施了一下他右手的長劍,叮叮細響聲中,已自格開了這被認爲“不可思議”的毒惡暗器。

他的臉看來更加憔悴,燈光下一片蒼白,絲毫不着血色,長衣上血跡斑斑,顯然經歷過一番生死大劫,猶自餘勇可賈,不可輕視。

“我姓談。”微微一頓,他苦笑道:“有個不太好的消息告訴你,你的兩位副使,俱都作了我劍下之鬼……這一趟你的出擊,看來是徹底失敗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以袖遮口,輕輕發出了幾聲咳嗽,寒風裡顯示着幾許淒涼……

只是在他的目光再一次擡視向戚楓時,目光裡卻交熾着灼灼逼人的神采,顯示出他“強人”的超然風範。

戚楓憑着他一生閱人的經歷,直覺地感覺出也許是他生平僅遇的一個大敵到了……

“倫哥哥……”

目睹着談倫的出現,朱蕊有無比的喜悅,卻也有無邊痛惜與傷懷。親暱地呼喚一聲,兩汪清淚,早已忍不住,點點順着兩腮滑落下來。

她已經知道,爲了救自己,談倫將不免與眼前的大敵戚楓一戰,這對他的病情,將大爲不利。觀諸他眼前形象,分明他已破除武戒,這樣使朱蕊大爲焦急,暗中爲他捏一把冷汗。

然而,眼前之勢,她已無能爲力,只有默默爲他哀求着上蒼,祝福他平安無恙。

“出招吧,戚大人!”

說了這句話,談倫就手拋起了左手的燈籠,這盞燈不偏不倚正好懸掛在頭頂的竹梢上,居高下照,將此兩丈方圓內外,渲照得十分清晰。

戚楓再一次發出了笑聲,笑聲掩不住他凌厲的殺機。隨着右手翻處,那把銀光燦爛的太歲鉤已握在手中。

冷風颼颼,遍地竹葉沙沙作響。高懸在空中的那盞燈籠,滴溜溜一個勁地打着轉兒,映照在雙方臉上的光度,時明又晦。

在一聲嘹亮的鉤劍交鋒裡,雙方的勢子幾乎是同樣的快——俱都向後面拉開來。

也許是他們雙方存着同樣的心思,搶先着施展下一次的殺着。

怒劍如電,鉤似長虹。

驟雷疾雨的二度交會裡,談倫的身勢,緊擦着戚楓的肩頭,直向前面倒了下去——

這一劍他險險乎沒有傷着戚楓,倒似爲戚楓所傷——只是當後者迫不及待,以勝利者的姿態,待將第二次揮落長鉤時,談倫已經倒下的身子,蛇也似地反捲而起,那一口銀光燦爛的長劍,幾乎是貼着頸項向外刺出。“噗刺!”正中對方喉頭。由於力道過猛,竟自貫穿前後。

鮮紅的血,順着劍鋒汩汩地淌下來,須臾間染紅了談倫那隻持劍的手。

油紙風燈,仍在空中滴溜溜轉着,映照着死者戚楓那張蠟黃的臉,煞是可怖。

那是一張十分陌生的臉,卻是他生平罕見的一個最大勁敵。

一連服下了兩包藥,才似乎止住了他劇烈的咳嗽,他曾不止一次地嘔吐着鮮血。

“大刀溪”的溪水在月光下燦爛如銀,自此前眺,像一把長長彎刀,一徑迤邐而下,終點即是著名的瀾滄江,大刀溪不過是它的小小一道支流而已。

談倫、朱蕊親暱地依偎着,在這棵張開着巨傘的松樹下,他們已廝守了漫長一夜。

“醜”時已過,“寅”時未已,眼看着天不久就要亮了。

兩個人緊緊地依偎着,劫後餘生的淒涼,混合着生死的無情,只要他們活着,相信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來。

爲談倫,美麗的公主,曾不止一次地灑下了熱淚。然而當他服藥少事恢復之後,隨即又帶給了她無邊的遠景與希望,一直就是這樣,笑一陣,哭一陣,哭一陣又笑一陣……

總是要有個美好的希望,人才能活下去;朱蕊的心裡一直就存着個“美好”的希望。

每一回,當她移動手指時,看見那一顆亮晶晶的七星翡翠時,她的信心便會油然升起,從而憧憬着未來的美夢……這時候,她便由衷地笑了。

“你的病會好的!”朱蕊含着微笑說:“巴老爺子答應過我,這一次回去碧梧山莊,我會留住他,一直到你的病好才放他走。”

一絲微笑,綻現在談倫慘白的臉上,他用親切而充滿了慈愛的目光,表達了他的感激。

他沒有回答朱蕊的話,那是因爲這個時候開口說話,對他來說,已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了。

他親切的目光,再一次掠向朱蕊的臉,那麼默默地含有情意,卻似並無遺恨,平靜得一如當頭明月、溪邊流水……只有內心充滿了仁慈與博愛的人,纔會有那種平和的眼神與表情。

之後,他的眼睛又移向當前溪水——期待着搖櫓而來的故人——這便是他們廝守在此的原因了。

坐正了身子,朱蕊分出雙手來,爲他小心地理着散亂的頭髮,理出了那張蒼白的俊臉來。爲了迎接她的濃濃情意,這張臉始終是含着微微的笑,即使是在極度的痛苦之中。

然而,當寒冷的西風再一次貼着溪面襲臨時,那張微笑着的臉,終不禁泛出了苦澀的表情,微微地起了一陣顫抖。

朱蕊警覺地摸了一下他的臉,慌不迭脫下了身上斗篷爲他蓋在身上。

空中的燈籠兀自在滴溜溜打着轉,遙遠的天邊泛着灰濛濛的魚肚白色。黎明前的寒風,真像刀子般的鋒利,冷酷無情!

驀地,燈熄了。

在朱蕊警覺着待將站起時,身邊的談倫正自掙扎着,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死了……

“倫……哥……哥……”

像是夢囈,充滿了離奇,難以置信的幻覺……她冰冷的手指,輕輕在談倫臉上滑過,那張灰白色的臉上,事實上卻已失去了她所熟悉的微笑……

“倫哥哥——!”聲聲斷腸呼喚裡,驚飛了宿鳥滿天。在閃爍着銀光的大刀溪水上,正有船迫近。

一線天光正自半天升起,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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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一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四章 焦雷之後雨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