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的表情有些僵硬。
一雙黛眉在她高蜓的眉骨上擰成了一個結,褐瞳中微光寂寂,曲線迷人的鼻樑下,菱脣近乎抿成一條直線。
不可置否的是,段子矜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彷彿一塊暖玉,被來自悠悠歲月中的灰塵,砂礫,甚至風浪的打磨,層層沉澱下來,形成她漂亮氣質。
米藍也是見到她之後才發覺,原來漂亮,也可以成爲一種氣質。
她滑熟可喜,幽光沉靜,因爲經歷過許多,所以顯出了溫存的舊氣和包容,那恰恰是如今娛樂圈裡那些如鑽石般冒着刺目的光芒的女人比不來的,她們的色調太過浮躁膚淺,漂亮也僅僅是一張皮囊。
若她是男人,大概也會對段子矜這種女人產生了解和征服的念頭。
畢竟,能夠得到優秀得像她一般的女人,更足以襯出自己的高貴非凡。
不過此時此刻,這個漂亮的女人正其意不善的盯着自己,米藍彎起脣角,“不用太緊張,尋常孕婦大多都是一個月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第一個月裡還不是吃喝玩樂、瀟灑過來的?太慣着它,它出生以後反而會嬌貴。”
段子矜完全不贊同她的話,只冷冷清清地拋出兩個字:“謬論。”
米藍笑着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有沒有人說過,你和江教授很有夫妻相?尤其是現在這幅表情。”
現在?段子矜知道自己現在是面無表情的,至於江臨……
他好像也經常是這個樣子。
她不着痕跡地瞥了眼前笑容滿面的女孩一眼,“別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來,Day.off 的事,我勸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子衿,你聽我說啊……”
半個小時後,當護士被病房裡的人按鈴叫來時,門口的兩個保鏢未作懷疑,便讓開路放她進去了。
沒過多久段子矜揹着包走出去,對保鏢叮囑道:“你們不要進去打擾米小姐,也不要在門口鬧出太大動靜,護士說她需要休息。”
兩個保鏢對視了片刻,齊聲答道:“是。”
段子矜轉身離開了。
緊接着一個女人穿着護士服走了出來,戴着口罩,帽子壓得低低的,唯能看到一雙眼睛坦然又清澈。她的脊背挺得很直,手裡還端着藥液的托盤,與尋常護士沒有兩樣。
兩個保鏢站得筆直,看也未看她。
走到樓梯口,女人才拉下了口罩,把托盤順手往陽臺上一放。
幾級臺階下方,去而復返的段子矜正看着她,褐瞳裡流露出幾許無奈,“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真的沒發現你的鬼心眼這麼多。”
米藍脫下白大褂丟在地上,脣邊笑意還是溫馴謙卑的,“這是演員的基本素養,電影學院的老師教的。”
“哦。”段子矜面不改色,“他們是不是還順便教你怎麼逃課了?”
米藍神色一僵。
幾秒後,二人臉上同時揚起無聲的笑容。
*
夜色漸濃,Day.off 作爲時下青年人中最流行的、也頗具檔次的娛樂場所,憑藉着層出不窮的節目花樣,吸引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每到日暮時分,所有的工作人員便開始收拾、準備,只等着太陽沒入海平面的那一剎那,對外界開啓這扇神秘而誘人的大門。
Day.off 是一家奇怪的酒吧,有着奇怪的規矩。女人可以隨意進出,若不點酒水,甚至不用付吧檯費,也沒有強制低消的標準,而對於男人則有些不同。平日裡需要支付低消以及平攤所有在場女士的吧檯費;到了有特殊節目的日子,甚至是非金卡會員不得入內。
會員制通常能激起許多頗有消費實力的顧客的消費慾,於是每每到這些特殊的日子,臺下便座無虛席。
黑色的賓利停在 Day.off 造型別致的入口前,車廂裡光線昏暗,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司機縮了縮頭,“唐總,到了。”
陰影中,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眸靜靜打量着車窗外的建築,那一片紙醉金迷的霓虹燈也點不亮男人眼底的陰沉,“楊子凡請了幾天病假,就病到這裡來了?”
司機打了個哆嗦,“是,楊工的確向人事請了幾天假,說是身體不舒服。”
後面傳來一聲冷笑,在寂靜的車廂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是惹了事,不敢留在公司裡等死。”唐季遲推開車門,修長的腿率先邁了出去,“我倒要看看他能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他回到公司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幾位高層在他遠赴英國期間做了決定,把工程部的段子矜從員工名單裡開除。
袁妍自然是懂得這件事在唐季遲心裡分量有多重,剛到辦公室,來不及喝口水就趕緊下樓去調查。
要麼說這個楊子凡飽受前任總裁的賞識,他做事相當乾淨利索,留下的蛛絲馬跡少之又少,若非方雨晴那個蠢女人不慎泄露了口風,就連唐季遲一時之間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不過他手底下,需要的絕對不是楊子凡這種見風使舵、捧高踩低的人,就算他辦事能力再強也無濟於事。
依照段悠性子裡的驕傲,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想讓她再回到埃克斯集團工作,可能性太小。
除非……把她所蒙受的冤屈公之於衆。
但這對唐季遲來說還不夠,楊子凡和方雨晴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放過。
*
酒吧裡氣氛熱絡,段子矜被米藍拉進來時,匆匆一眼便看到大門外的宣傳板上用霓虹燈拼出一個大大的“Special.Day”。
米藍的臉頰因爲興奮而顯得微微泛紅,配着她單純無害的一張小綿羊臉,真叫人免不了想入非非,“今天有節目,好巧!”
“什麼節目?”段子矜不常去酒吧,偶爾一次,也只是爲了點杯酒紓解壓力,和這些少男少女不同,她沒有尋求豔遇的期待。
米藍笑她,“要不是聽出你的鄉音,我真不敢相信你是土生土長的鬱城人。”
在鬱城,誰不知道 Day.off 最有名的便是每兩個月一次的 Special.Day,屆時總有各種各樣的助興節目,每次都不同,有時是拼酒品酒,有時是歌藝大賽,最精彩的、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半年一次的鬥舞。
米藍便帶她往裡走,邊解釋道:“你看那邊穿黑絲吊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估計都是來鬥舞的。不用報名,也沒什麼規矩,就是到臺上跳舞。自己去也可以,幾個人結伴去也可以。女孩們跳完舞,臺下覺得表演精彩的男士們會買酒送上去,一杯一杯累積下來,誰獲贈的酒總價值最高,誰就可以得到和這些酒的總價相同的獎金。”
段子矜的月眉輕輕顰起,眸色在不經意間沉了下去,“很有趣嗎?”
“自己跳舞當然沒意思。”米藍笑着說,“但是和別人比一比,就會覺得輸給她們實在太不甘心了。再說,這個節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後面。”
“後面?”
“獲贈的酒會由酒保們端到臺上,請鬥舞比賽的最終勝者挑一杯喝下去。送出這杯酒的男士,可以和勝者跳一支*貼身的雙人舞。”
段子矜的嘴角漾開一絲淺笑,“你們年輕人真會玩。不過……你對規則瞭解得倒是清楚。”
米藍不以爲意,“我上大學時在這裡打工。”
“打工?”
“是,我家裡條件不好。”她淡淡地說着,沒有半分羞赧和自卑,平靜得好像在敘述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在電影學院裡用錢的地方很多,我不想給家裡添太多負擔,就偷偷跑出來打工,在這裡做領舞。可惜酒吧有規定,身爲員工,我們是不能上去參加鬥舞的。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很想站上去跳一支舞。”
段子矜聽着,心裡頓時有幾分惻然。
米藍終究是屬於熒幕和舞臺的,不同於她性格里所表現出來的溫順謙虛,其實她的骨子裡深藏的執着,註定是一朵繁花似錦,不盛開,便不罷休的。
大概她是覺得,一個星期之內拍完《傾城》太不現實,而傅言那邊,又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所以臨走前,還想要最後在聚光燈下綻放一次。
段子矜輕輕嘆息,“別忘了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多爲你肚子裡的小傢伙想想,別做太危險的動作。”
酒吧裡鬥舞……肯定不會用什麼優雅又體面的姿勢,看看後臺那些妖冶豔麗的女人和臺下這些垂涎三尺的男人就知道了。
聽到她沒完沒了的叮囑,米藍不禁笑開,“你怎麼比孩子他爸還關心他?”
段子矜睨着她,不溫不火調侃道:“大小姐,你是我帶出來的,若真出了什麼事,我怕孩子他爸讓我給你們母子倆陪葬。”
那可是道上人人聞風喪膽的傅三爺,殺人都不帶見血的……
米藍垂眸微笑,表情隱在半明半暗的燈光裡,看不分明,“真出了什麼事,他應該會感謝你給他省了一筆手術費。”
段子矜見她這樣,心裡不知怎麼就躥出一股火來,“你就是平時太給好臉了。”
“不然呢?”米藍笑着反問,“我要和他打架嗎?我打得過他嗎?子衿,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羨慕你可以肆無忌憚的發脾氣。
對方也許會很惱火……
但也僅僅是惱火而已。
畢竟,他再生氣,也捨不得你受一絲委屈。
“我和傅言之間別說感情,就連平等的關係也不存在。”米藍慢條斯理地講着,聲音很輕,落在段子矜的耳朵裡卻很重,“而你,你們不同。”
段子矜突然想到江臨,突然沉默。
是,她在感情裡的驕縱和霸道,有三分是天生的優越感,剩下七分,都是那個男人寵出來的。
可是如今,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獨一無二的寵愛。
永遠的。
因爲世間再不會有一個江臨,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的驕傲。
“你不是要鬥舞嗎?”段子矜仰頭看着酒吧造型前衛的吊頂,扯了扯嘴脣,笑得乾澀,“我陪你去後臺化妝。”
話題轉的很生硬,但兩個各有所思的人都無瑕顧管。
*
晚上八點整,虞宋一個人守在辦公室外,盯着明月坊的後廚親自送來的保溫箱發呆。
他是不是應該進去,叫裡面廢寢忘食的四位老闆先吃點東西?
剛進入夏令時不久,七個小時的時差,視頻會議的另外一邊,那幾個英國佬約莫還在優哉遊哉地泡着下午茶。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人猛地拉開。
一陣勁風隨着門的開闔吹得虞宋都是一閉眼!
他什麼都沒看清,只感覺到一尊高大卻冷得下霜的身影從他旁邊疾步走過。
緊接着一臉茫然的邵老闆就追了出來,輕浮俊美的容顏蒙上些許疲倦,整個人看着也不如以往那麼有精神。
也難怪,最近英國那邊的局勢很不樂觀,公司上下人心惶惶,高層更是忙得人仰馬翻。
“商伯暘這是急着投胎去嗎?”邵玉城踹了一腳門外的花壇。
……所以兩秒鐘之前那個像龍捲風一樣刮過去的男人是商總?
虞宋怔住,沒敢隨便接話。
跟在邵玉城身後的是傅言,他雙手插在兜裡,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商伯暘消失的方向,“我打賭,他剛纔接的電話是陸局長打來的。”
“用你說?我又不聾不瞎!”邵玉城翻了個白眼,“這個陸七七真是一天都不能消停!好歹她哥是局長、她爸是廳長,怎麼就能調教出這麼一個野丫頭來?”
話音剛落,辦公室裡最後一個男人也緩緩跟了上來,英朗的五官,深邃的眉眼,別樣的矜貴迷人。
出門前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了照明燈的開關上,身後的整間辦公室便陷入黑暗,他從黑暗走進光明,神情沉靜內斂,毫不張揚。
邵玉城沒反應過來,“哥,不開會了?”
“你還有心思開會?”傅言淡淡問道,“不想去湊個熱鬧嗎?”
江臨幽深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掂了掂手裡的物什,“伯暘把車鑰匙落在辦公室了。”
“哦。”傅言輕輕笑了起來,“我們去給他送車鑰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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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車飛速行駛在鬱城的高速路上,邵玉城望着窗外幾乎看不清的景象,眉頭越蹙越高,“陸七七這是幹什麼去了?”
這分明就是往鬱城最有名的酒吧街的方向。
開車的男人渾身散發着能凍傷人的冷意,言辭更是簡明扼要,“Day.off,鬥舞。”
“鬥舞?”傅言也看了過去,哂笑,“你的女人……挺有雅興的。”
又髒又亂人又多的地方,還喝酒鬥舞?傅言想,這要是他的女人,他非得拆了那家酒吧。
商伯暘沉聲道:“她不是我的女人,別胡說。”
江臨原本闔着眼眸,聞言忽然睜開,無波無瀾地提醒了一句:“伯暘,超速了。”
邵玉城沒忍住笑出了聲,“就是,這車都要飛起來了。不是你的女人你急什麼?”
商伯暘不耐煩道:“君昊讓我去。”
陸君昊便是他們口中數次提到的陸局長,以他幹部的身份到酒吧去……怎麼也不合適。
更何況是陸伯伯親自拜託的,他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事實上,他連這個陸七七的面都沒見過幾次,而且每次見面的印象都不太愉快。他只知道她是陸伯伯榮升廳長當天,陸夫人在醫院裡生下的孩子,因爲那天是七月初七,便給她起名叫陸七七。
陸家人向來是剛正不阿、一身傲骨,卻沒想到出了個陸七七。
四歲就成了軍區大院裡的孩子王,手裡拽着一根柳條見誰抽誰。
還有傳言說,陸廳長家的千金,在她第一次月經來潮之前,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
上學以後,她逃學曠課、打架鬥毆,整日和一羣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陸廳長老來得女,對她寶貝得不行,陸君昊每次想教訓教訓自己這個妹妹,陸夫人立馬就一副活不下去要上吊的樣子。
所以商伯暘見過陸七七的這幾次,不是去學校冒充她家長,就是去警局給人賠禮道歉。
他怎麼可能要陸七七這種女人?
不對,應該說……
陸七七這種,也算女人?
商伯暘越想越嫌棄,江臨透過後視鏡,眄着駕駛座上青筋猛跳的男人,岑薄的脣慢慢揚起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卻什麼都沒說,繼續閉目養神……
*
唐季遲在離舞臺最近的吧檯找到了滿面春風,一口口灌着酒的楊子凡。
大抵是感覺到了背後那沉冷幽暗的視線,楊子凡回過頭來,瞬間瞪大了眼睛,酒杯“啪啦”一聲就砸在了地上。
唐季遲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
隨着他篤定的腳步聲,楊子凡的心哆嗦了一下,“唐、唐總?”
“楊工,我聽說你病了?怎麼不好好在家休息,跑到這裡來?”唐季遲笑得很善意,卻未達眼底,“你這病是要美人來治,還是要美酒來治?”
楊子凡倏然啞口無言。
唐季遲在他旁邊坐下,手裡翻着酒水單,卻對楊子凡道:“一個人跑過來喝酒,連女朋友都不帶?”
楊子凡驚出一身冷汗,“這、這個,還請唐總替我保密。”
哪能讓雨晴知道這事?以她那不依不饒的性格,非要和他大吵一架不可。
唐季遲合上酒水單,隨便點了杯開胃酒,“嗯,保密。”
楊子凡心虛地笑了笑,“沒想到在這裡也能碰上唐總,真是巧……”
算他運氣不好,居然被老闆逮了個正着。
“不巧。”唐季遲漠漠地瞧着他,黑眸裡似浮動着一層散不開的陰霾,“我是專程過來找你的。”
楊子凡的心沉進了谷底,“您有什麼要緊事吩咐,打個電話就行了。怎麼敢勞您親自來找我?”
“不敢嗎?”唐季遲的手指敲打着吧檯,笑容帶了幾分逼人的凌厲,“有什麼是你楊子凡不敢的?”
楊子凡一顫,腦子裡空白一片。
酒吧的音樂聲漸漸小了下去,唐季遲卻好像在和他開完笑似的,說完那句話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便把目光轉向舞臺,悠閒地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
鬥舞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