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哥兒和柱子來的時候,天色已暗了下來。自晚飯做好後,春杏已跑到院門口看了好幾回,直到何氏也坐不住的時候,院門被人叩響,春杏立馬跳將起來,跑過去開門兒。
這兩天天氣稍陰,月亮躲在薄雲之後,淡淡的光輝。在他臉兒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讓人看不清楚。春杏只好努力睜大眼睛望着來人。
年哥兒一身素色衣衫,與柱子立在門外,見春杏茫然眨眼的樣子,輕笑,“小杏不認得我了?”
春杏眼睛眨了眨,立時回頭大聲喊,“娘,哥哥來了。”
年哥兒聽得春杏這一聲稱呼,清朗雙目中閃過一絲水氣,伸手拍她的頭,“娘晚上做了什麼好吃的?一進巷子就聞到香味兒了。”
柱子在一旁呵呵笑着,“我也聞着了,李大娘做飯越來越香了。”
李薇從廚房門口的凳子上直起身子,看向院門口兒。昏暗不清的夜色中,兩個幾乎一樣高的身影跟在春杏身後,向院子裡走來。
她眼睛有些潮溼,不過才短短一年半的時間,竟然是好多年未見了一般。何氏從屋裡擦着手出來,一見他也愣了下,笑着點頭,“年哥兒來了。”
年哥兒含笑叫了聲娘,又叫了二姐和三姐,轉頭看向李薇時,脣弧度彎得更大,眼睛笑着,“梨花也不認得我了?”
李薇笑着搖頭,認得,他個子雖然高了,面容也褪去了初離他們家時的那份些微的稚氣,變得清朗起來,可,她相信自己家裡沒有一個人會因爲這個變化而不認得他。
而更令人慶幸的是,這麼近距離看到他,看到他雙眸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着的是朗朗清輝。
思及此,她扯出個大大的笑容,略帶埋怨的道,“年哥兒,你怎麼這麼晚纔來,三姐把晚飯熱了又熱。我也餓死了,娘還非得讓等着你。”
年哥兒抱歉的笑笑,卻未對他爲何來晚做出解釋,不過,對於李家人來說,他能來就很好,這種小事兒也不至於怪他。
何氏給他引薦吳旭娘,他立馬上前行晚輩之禮,“嬸子好。”
吳旭娘只聽吳旭說過何氏家曾收養過這麼一個兒子,知道他在中了秀才後,便回本家了,替何氏好生遺憾一陣子。不過自來宜陽,看他把這院子安置得細心又妥當,大到暫新的傢俱,小處到房子裡邊邊角角的灰塵都被擦得乾乾淨淨,又羨慕起何氏的福氣來。
這會看他清朗又懂禮謙遜,並未因她是個鄉下婦人而有絲毫怠慢,心中更是喜歡。連忙過來扶他。
這時春柳抱着小虎子擠過來,用手指着年哥兒,跟小虎子說,“這個是你沒見過面兒的哥哥,你認得不?”
她把“沒見過面兒”和“認得”幾個字兒咬得重重的,年哥兒忙拱手賠禮,“三姐,我知道錯了。”
虎子黑寶石般的眼睛,溜溜的轉着,打量年哥兒,突然向他伸出雙手,口齒清晰而且十分響亮的叫了聲,“哥——哥。”
衆人皆是一愣,相互對視,齊聲笑了起來,虎子不到週歲便會叫爹和娘,也會叫姐姐,可是懶得很。偶爾哪天兒高興了,會叫上兩聲,而他不願意叫的時候,任憑人怎麼哄,他要麼是裝作沒聽見,要麼是一直搖頭,並把小嘴兒繃得緊緊的,死活不出聲。
這會兒不但叫得乾脆,還肯主動讓他抱。
何氏笑着說虎子,“跟梨花小時候一模一樣,稀罕年哥兒呢。”
年哥兒一把抱過虎子,在懷裡掂了掂,笑道,“比梨花小時候沉多了。”
虎子又大叫了聲哥哥惹得一圈人齊聲笑,何氏說他是人來瘋。
晚飯做得豐盛,李家人又空着肚子等了些時候,入座後,衆人吃得都很香,柱子一邊吃一邊讚歎,“還是李大娘做得飯有咱村的味道。”
何氏看年哥兒吃得也香甜,便不斷的夾菜給他,讓他多吃些。一直粘着年哥兒的虎子,象是看到他娘笑眯眯的,只顧看着年哥兒,勸年哥兒吃這吃那的,突然發起了小脾氣,在何氏懷裡扭來扭去,哼哼嘰嘰的發起了小脾氣。
又惹得一家人開懷的笑。
晚飯過後,天色還早,年哥兒說他不急着回府,李薇便沏了茶,一家人圍坐在桌子前敘話兒。吳旭娘用過晚飯後,藉着給孩子做衣裳的名頭,先回了西屋。
說到衣裳,春蘭讓春柳去把在家時,給年哥兒做的一件外袍找出來,“這麼長時候不見你,也不知道做得合身不合身,你先比比,不合身再改。”
春柳去拿衣裳來,讓他套在外面試試,他忙搖手說不用試。春柳圓眼睜着瞪他,年哥兒無奈便要站起來比試衣裳,突然春柳眼兒一轉,伸手向他領口抓去。
春柳這一抓,一圈子人都嚇了一跳。柱子更是連忙跳起來,去攔春柳的手,“那個,春柳,讓年哥兒進裡屋試。”
年哥兒微側側身,春柳抓了個空,她惱得一把把柱子推開,眼睛半眯着,直直盯向的年哥兒的脖子,“脖子怎麼了?誰傷的?”
年哥兒不自覺的以手撫向脖子處,笑着搖頭,“沒什麼,三姐,是我自己不心擦傷的。”
春柳眼睛眯得更緊,“你打量咱家人都是傻子,自己傷擦傷會傷成那樣?手放下來我瞧瞧。”
年哥兒捂着脖子笑着解釋,“三姐,真是我自己個兒不小心騎馬騎太快了,沒看見道路上橫着一根竹竿兒,被掛傷了脖子。”
柱子也連忙點頭,“是是就是這麼回事兒。李大娘,真不是哪個故意傷的,是年哥兒自己不小心。”
何氏一見年哥兒傷着脖子處了,登時急得了,又見柱子承認,更急。忙上前兩步,把年哥兒捂着脖子手的拉開,將衣領子輕輕往下一扯,下巴正下方,潤白脖子上,一道紅腫磨傷的傷痕。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何氏倒吸了一口冷氣,“真是騎馬掛傷的?”
年哥兒不敢再以手遮掩,只是輕笑着,“娘,沒事兒呢。這些皮外傷,很快就好了。”
春柳氣呼呼的喊道,“娘,你信他的鬼話好好的道路上怎麼有橫着的竹竿兒?竹竿那麼光滑,即使拌着了,會傷這麼嚴重?”
突然她眼一眯,轉向柱子,氣勢洶洶的問道,“你先前說年哥兒有事脫不開身來看我們,是不是因爲他傷了脖子?”
柱子連連賠笑搖頭,“不是,不是……”
何氏又是心疼又是氣,一邊讓春蘭去找藥,一邊數落他,“不年不讓你回去,你偏要回去,回去就是這麼個光景?這麼些年,我和你爹沒捨得碰你一下,整個家裡也就春蘭動過你兩下子,你看看你現在……”
坐在椅子上哽咽道,“……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你讓我將來咋有臉兒去見你母親……”
年哥兒把衣領上的傷口蓋好,在何氏面前兒蹲下身子,賠笑道,“娘,我真的沒事。這傷看着嚇人,其實也沒大礙的。是我和府裡的大少爺幾人去郊外騎馬,有人惡作劇在林子間拴了繩子,我騎馬騎得快,沒瞧見,被繩子颳了一下。真的不是哪個故意打傷的。”
李薇的手在袖子裡狠狠攥起,只怕那惡作劇的繩子是故意針對他的吧?
柱子也忙在一旁半彎着腰賠笑,“李大娘,我不是故意騙你們,是真怕你們擔心。下次,下次,我和大山一步也不離他左右,你別傷心了現在,現在……”
年哥兒緩緩擡頭,掃過柱子,柱子又接着說道,“……現在,府裡的老爺已經罰大少爺在家思過了。”
年哥兒說明的原由,何氏心頭稍安,看他脖子上的擦傷纔剛結了痂,貼身衣物雖然細軟,也勉不了磨蹭,嫩痂被磨裂開來,有血絲滲出,沾染在雪白的裡衣領上,才讓春柳看出來了端倪。不由又責怪他,“傷了爲什麼不包着?”
柱子忙從懷裡取出一卷白布包條展開,裡側有藥膏並沾染幾點血色,手腳利索的將年哥兒頸上的擦傷包紮起來。
李薇看着他衣領出露出的白布,嘆息,原來是怕被人看來了,纔在進家門兒前特意取掉,恐怕今兒也是他故意選在天擦黑後纔來的。
因着這麼一個事兒,衆人都沒有了敘話的心思,又坐了一會兒,何氏便催他們回去。
年哥兒看看天色,確實不早了,今兒出來,是打着給賀府那位挑選壽禮的名頭,回去時總要帶一兩樣東西裝裝樣子纔是。
便笑着與何氏說,“娘,那我先回了。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們。”
何氏點頭。李薇挑了燈籠立在堂屋門口兒,等着送他們出門。
年哥兒走過來,伸手接過燈籠,向屋內幾人道,“梨花送我到院門口就行了。娘,你們都歇着吧。”
此時天空之中薄雲微散,月亮在雲層之中穿棱,撒下一地朦朧清輝。李薇悶頭不作聲,送他和柱子到院門口。年哥兒回身將燈籠交還給她,輕笑着拍她的頭,“梨花別擔心,我沒事這次是疏忽了,以後,不會了。”
他說“以後,不會了”的時候,語氣裡有着承諾似的正重。
李薇暗歎一聲,擡臉笑着,輕點下頭,“十五夜裡你定是沒空來,若是十六晚上能來,早點來送個信兒,爹孃盼着你過來過個團圓中秋呢。”
年哥兒想了想,點頭,“十六晚上我必來。”
李薇向他們兩個揮揮手,關了院門兒。
年哥兒在外面立了一會兒,才苦笑着搖搖頭。
和柱子兩人緩緩走着,直快到巷子口的時候,柱子才擰着眉毛,偏頭問他,“剛纔爲什麼不讓我說他當街跑馬,卻被路上‘突然出現的大坑’絆了馬腿,摔了一跤,跌斷腿兒的事兒?”
年哥兒笑着搖頭,“這些事兒爹孃不知道最好。知道了,他們定然擔憂我的反正他現在出不了門兒,你說閉門思過也沒錯兒。”
柱子眉頭還是不展,“可她們知道你受欺負不是更憂心?”
年哥兒沉默了一會兒,點頭,“以後我會小心的。”
柱子嘆了口氣,又奇怪的問道,“那天,那繩子你真沒瞧見麼?我離那麼遠就瞧見了。”
年哥兒眼睛眯了眯,沒吭聲。當時,那幾人一直在他身後叫嚷,分散他的注意力,直到他縱馬到那繩子跟前兒時,才發現。若非他躲得及時,有可能被繩子攔腰掛起,重重摔在地上……與那個比起來,躲閃時被掛傷脖子,算是輕傷了。
柱子看他心情似是不太好的樣子,便自己笑起來,“你這脖子的傷,也算是值了。老爺訓斥他一場,又打算把糧店讓你暫管着。”
年哥兒也嘆了一聲,輕笑,“是啊……”
李薇背靠在院門兒上,擡頭望着夜空這中那輪掩在雲中明月。突然又想起那年元宵節他說過的話:浮雲掩月,月穿浮雲。
再結合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清朗的眼眸,一時倒象是些明白了。
屋內何氏與春蘭春柳春杏幾個悶坐在桌子前,李薇進來,熄了燈籠,就着桌子坐下,笑道,“娘,年哥兒說十六晚上準來吃飯呢。也沒剩幾天了,我們提前準備吧。”
春蘭點頭,拿起那件衣裳,略想了想,“當時這件衣裳是按柱子的個頭做的,今兒一看,倒也不差,就是年哥兒比我想象的要結實了些,虧我留的有餘地,再放出些餘量來。”
何氏知道幾個女兒的心思,便扯出一抹笑意,擺擺手,“行,夜深了,去睡吧。”又交待她們,等李海歆回來別跟他提及這件事兒。
四姐妹一同出了堂屋,春蘭回東屋,剩下三人去了西屋。
進屋剛掌了燈,春杏就扯着李薇問道,“剛纔哥哥跟你說了什麼?”
李薇搖頭,伏身鋪牀,“沒說什麼。我就問他十六要不要來吃飯,他說要來的”
春柳抱着被子在牀上坐了一會兒,站起身子道,“我去堂屋陪咱娘。省得虎子換了地方,夜裡頭哭鬧,你們兩把門拴好了再睡。”
兩人應了一聲,春柳出了東屋門兒,到院門口,細細察看了院門,確認門閂緊了,才挑着燈籠到了堂屋。
何氏見她來了,笑笑,“那兩個睡了?”
春柳應了一聲。何氏要去對面那間屋子給她鋪牀,春柳搖頭,“我在這裡打地鋪吧。年哥兒一來,心裡頭覺得怪難受的。不想一個人去睡。”
何氏沉默了一會兒,一嘆,“行了,別想了。我看年哥兒精氣神兒還好。面目上瞧着也開朗了些,沒長那種陰陰鬱鬱的孩子。這就算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