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刺寒,路潮階滑,茉莉跟在身旁打傘,蘇瑾妍攏了攏身上的棉裘,將身子裹得更加嚴實,才走進慈雲閣就聽到屋裡傳來的抱怨聲。
“老太太,您爲什麼就不同意將媚兒送進宮?瞧城西嶽家的那姑娘,方進宮如今就成了四品玉容娘娘。她父親也不過是個大理寺評事,咱們府的姑娘進宮,定然比她強。當初您就不該……”
話沒說話,就聽到裡面一聲大喝,“不該怎麼,不該阻了你娘倆的富貴路?”
“婢妾不敢。”
蘇瑾妍停在廊下,慈雲閣的大丫鬟春蘭見狀就上前打招呼,卻見對面的七姑娘做了個噤聲手勢。
“春蘭姐姐,屋裡的這是範姨娘?”瞟了眼蔥綠撒花軟簾,蘇瑾妍輕問出聲。
春蘭點頭,復又引了蘇瑾妍往一旁的次間過去,開口道:“七姑娘,範姨娘都來了一下午了,纏着老太太不得安寧。”
蘇瑾妍微微笑了,“那也是祖母願意被她纏着,否則早就趕出門去了。”
“卻說這姨娘還真……”似是察覺失禮,春蘭那“有些本事”四字就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蘇瑾妍深知慈雲閣的婢子做事妥當,範姨娘雖只是個妾室,但也算半個主子,自然不容下人嚼舌。但依着春蘭身份,真說要議論也未嘗不可,到底是她不欲與自己多說罷了。
“那七姑娘您就先坐會,奴婢去給您上杯熱茶。雨現在倒是小了些,可一路過來也是凍着了吧?您先暖暖身子,老太太正在怒頭上,過去通傳您就是進了屋。許是也會白受了氣。”春蘭一臉貼心。
蘇瑾妍笑着頷首,“就有勞春蘭姐姐了。”
春蘭等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近侍,素來府上衆人都待她們禮遇有加。從前蘇瑾妍任性傲氣,是斷不願喚這些婢子爲姐姐的。重生之後,反思前世的許多事,發現自己的待人處事確實有不慎之處。
否則,最後也不會受了冤屈都無一人願意相信。
她們能得老太太重視,必有過人之處,人前說話也有不少分量。瞧她一開始與自己提起範姨娘,就比從前那僵硬客氣的態度改善不少。再者。讓自己先在這處坐着,待到老太太消了氣纔過去,已然是有幾分爲自己考慮的成分。
想來,這段時間的友善,也不是絲毫沒有用處。
蘇瑾妍擡眸望向旁邊的茉莉,狀似隨意地說道:“祖母這樣大發雷霆,也不知是爲了什麼事。”
後者知其意思,站出來福了身便道:“奴婢有個表妹在這兒當差。聽說她昨日剛休了假,奴婢惦記家人,想去與她談談。”
蘇瑾妍頷首稱好。
頃刻,春蘭端了雕蘭白瓷盞進屋,“七姑娘,您的茶。”
蘇瑾妍接過小飲一口。復有些意外,擡眸望她道:“這茶……”
春蘭笑了笑,低聲道:“奴婢記得姑娘對茶香要求頗高,不喜味濃、亦不好太淺。特地濾過三次,不知可合姑娘口味?”口氣平淡。聽不出絲毫埋怨的意味。
蘇瑾妍當下感動,展眉回道:“自是合適。虧了你還記得。”手無意地撥了撥上面的茶葉,也不知是否是杯壁溫度的緣故,只突然覺得這樣感覺甚暖。
“姑娘們的喜好,做奴婢的自然都得記着。”
蘇瑾妍突然憶起前世在東平侯府時,有一次廚子做的菜不合自己口味,當下就差人將他給換了。他們都是謀生者,對人卑躬屈膝,本分就是將主子伺候好。突然心生感嘆,自己便就是投胎的好,生在富貴之家,從小金湯玉粒,父母百般寵溺。
否則,自己這樣的性子,若是爲奴,保不準三天兩頭就被主子責罵。
突然一愣,自己怎麼突然生了這樣的念頭?
嘴角泛出一抹苦笑,認真瞧着面前的春蘭,蘇瑾妍語氣輕柔道:“平日裡,你們受委屈了。”
聞者微滯,總覺得七姑娘最近變了不少。有時候來慈雲閣,還能與自己等侍婢玩笑,說話亦不比從前那般帶刺,平易近人了許多。春蘭微微莞爾,開口回道:“姑娘說笑了,這是奴婢們的本分。”
又是本分?
呵,蘇瑾妍心生慚愧。自己的前世,本分許就是任性、刁難了……
“咦,這不是三姐姐早前的那套白蘭茶盞嗎?”低眸端量起手中杯壁上的花紋。
春蘭含笑點頭,“七姑娘好眼力,這就是早前東廂房裡的那套,老太太專門請人出去定製了贈給三姑娘的。”
蘇瑾妍微微蹙眉,“那怎麼拿出來用了?從前三姐可是寶貝的。”
春蘭便解釋道:“還是上回三姑娘回來小住,發現箱子裡的這套茶具,贊它好看,稱壓在箱子裡可惜,於是就擺出來用了。”
“三姐怎麼不帶回玉蘭閣?”
“這個,奴婢就不知曉了。”春蘭亦有些困惑。
三姐從小就喜歡白蘭花,有不少這樣花紋的配飾器皿。蘇瑾妍突然也是想通了,悠悠道:“再擺在她身旁,確實有些不合適了。”
春蘭沒聽明白,卻也不發問。
蘇瑾妍自語道:“都好些年了,三姐都變了,身邊的東西也該換新了。”這話卻是有意解釋給對面人聽的。
“七姑娘說的是。”春蘭附和。
見她又是這般口氣,蘇瑾妍便覺得再聊下去也沒有意思,笑道:“姐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待範姨娘走了,過來通知我一聲就好。”
春蘭福身退出屋子,心中還在贊七姑娘的善解人意。
約莫喝了半盞茶,茉莉回來了。
“回姑娘話,範姨娘聽說城西嶽老爺家的姑娘進宮得了封了四品娘娘,就過來與老太太抱怨,稱是當初若將六姑娘也送進了宮,如今定然也就是高位娘娘了。”茉莉頓了頓,見主子聽得認真,便繼續道:“老太太大罵範姨娘不懂規矩,亂議宮闈之事。”
蘇瑾妍淺笑,卻也沒有嘲諷,語氣平淡道:“六姐姐容貌姣好,自小又冰雪聰明,我看進宮,得寵的機會也頗大。”
茉莉詫然,忍不住就道:“姑娘怎麼這般想,難道也是聽了早前範姨娘唸叨的話,說六姑娘今後貴不可言?”
如錦收了神色,沒有答話。
外面有快走的腳步聲,隱隱還夾了婦人的嘀咕聲,蘇瑾妍聽在耳中,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門口。果然,片刻門檻處就出現了春蘭的身影,她恭敬地說道:“七姑娘,老太太請您進去。”
至裡間,暖意頓生,蘇瑾妍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雙手。老太太頭上帶了薑黃色的鑲寶玉抹額,斜躺在南窗下炕上,上方鋪了大紅氈條,身後立着鎖子錦靠背與引枕,旁邊有雕漆痰盒,右手扶額,似是有些疲憊。
蘇瑾妍便上前請安,欠身行禮,“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近來對七孫女的印象頗好,見到她難免展笑,招手道:“七丫頭來了呀。”
蘇瑾妍便依勢在她身旁坐下,極爲自然地取過四角案几上的鏤空圓形暖手爐,笑嘻嘻地道:“祖母這兒可真是暖和。”似孩童般天真,摸索着手中暖爐的把手。
“天氣變得越發冷了,聽說妍兒最近還在練字?”
“是呢~母親說了,學業不能荒廢。”緊跟着又擔心老太太多想,復又擡眸望着她調皮一笑,“先生說我從前功底不好,勤能補拙。”
老太太溫馨一笑,伸手摸了摸她手道:“你也懂事了。”
老人家無外乎都喜歡貼心乖巧的孩子,最近蘇瑾妤生病,家中長輩例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老太太年邁,天寒地凍也難得纔出門,跟前最喜愛地就屬這七孫女。
見她抱着手中暖爐不願鬆手,老太太就道:“這麼冷的天還練字,屋裡可生了爐?”
“自然是生的,祖母您又不是不省得,孫女最怕的就是冷了。”
老太太笑了笑,“雖是這樣,練的時間長了也是冷。馬上就要年關了,該歇着了,就是你幾個兄弟都回了家,你還勤奮啥?”老太太將手擱在握緊了暖爐的蘇瑾妍手背上,輕道:“快別這樣了,累着了祖母可心疼。你母親若是說你,回頭我來跟她說。”
蘇瑾妍愉悅笑了,頭往她那邊靠去,“祖母待我真好。”
後者順勢拍了拍她的後背,方纔的陰霾一掃而光。
蘇瑾妍蹭了蹭身子,復又說道:“對了,祖母,方纔是範姨娘在這兒嗎?”
老太太不願談這個話題,輕聲“嗯”了道:“她就那性子,闔府上下誰不知曉?”跟着忙又轉了話題,“妍兒等了好一會吧,你特地過來,是有事與祖母說嗎?”
蘇瑾妍先是膩着老太太,勾了她的胳膊親暱道:“沒事就不能來尋祖母了嗎?”
老太笑得合不融嘴,一個勁地道:“可以,自然是可以。你什麼時候過來,祖母啊~都高興呢。”
蘇瑾妍見狀,想着心裡的事就欲開口。
可不防,就這個時候,門口又傳來婢子的聲音,“老太太,三姑娘來了。”
蘇瑾妤剛進屋,就見着老少依偎在窗前的炕上,舉止表情好不親密。她面色一滯,頓時身子都僵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