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夢,初飲
我很討厭“特別”這個詞語。
就像“命運”,“註定”或者“緣分”,全部是哄騙女人乖乖聽話或者弱者說服自己屈服的工具。所以,就算不帶任何嘲弄的語氣,我對朱安那句“你的話,是特別的”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不要指望我會因此而心潮澎湃,或者進而產生榮耀感與使命感。
我非常放心地,完全沒有“我是特別的,要變強”之類的念頭,舒舒服服地昏死了過去。反正事已至此,相信以朱安的驕傲,我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在昏迷中覺得自己變得很輕盈,彷彿擺脫了那具沉重而充滿痛苦的身體。努力睜開眼睛,四周卻白茫茫的,如同眼上被蒙了一層隱約透光的厚紗,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我聽見有人輕輕地喊我:“美人兒,你來啦。”
憑我二十四年的生活經驗,我知道美人這個詞和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那一聲又溫柔又像調笑的呼喚,直覺上,卻真的像是對我喊的。
我的記憶中沒有這個聲音,但是說話的人似乎和我很熟。
出於本能,我開始像對待客戶那樣地微笑,面對着沒有焦點的虛空說:“請問你是誰?”
對方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我似乎可以想象那種無奈又包容的溫柔神情,然後,感覺額頭被一隻柔軟而溫暖的手掌撫過:“真是無情,居然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明明,明明可以不用放棄記憶的。”
我本是討厭與人肌膚接觸的,但今晚從拉德爾的手指開始一直到這個隱性人的手掌,都令我像患上皮膚飢渴症那樣喜歡撫摸的觸感。 “還好,終於會笑了。”對方頓了頓,那種介於男女之間中性而具有磁性的嗓音在我的耳膜上形成了美妙的觸感,而那隻手的撫觸也漸漸從額頭滑到了面頰和脣角。 我一向就很會笑,而這種“前世相識”的誘導口吻,我一點也不想好奇追究。
受某臺灣漫畫名作的影響,我堅信,我就是我自己,前世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輩子的人生我已經有足夠的目標與責任,不需要再往上加點什麼——與生俱來的命運什麼的,那是姑且聽聽看看,才決定要不要做的事情。
所以儘管有些貪戀對方的手掌,我還是撥開了去,稍稍收斂了臉上的微笑:“請問,這裡是哪裡?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有微風擦過身體,我猜想,是那人遺憾地放下手轉了身,或許,還一臉傷感地看着不知名的遠方。
“這裡,是你曾經一點都不留戀地離開的地方,你會回來,大概是現世中的身體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畢竟,這是你最初誕生的地方。”那人淡淡地答道,語氣中沒有了那種溫柔的懷念。
這樣就很好,一乾二淨的,雖然不曉得對方是否看得見,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那麼,我怎樣纔可以回去?聽你的說法,我好像是靈魂脫離了身體,但是現在的話,我還不想就這麼死掉。”——在我決定開始吸血鬼新生的第一個晚上。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漸輕:“我送你回去好了,你只是偶然纔會回到了這裡……” 有柔和的流動感包裹着我,漸漸有了身體真實的沉重感,稍微一用力,周圍的景象變得清晰。
是我自己挑的嬰兒藍顏色的臥室天花板。
我回來了。
伸手摸索着攀上矮櫃抓到自己的手機,打開:6月6日,凌晨,四點五十三分。
把亂七八糟的夢一頭甩開,我不過昏死了四個小時左右。臥室內空無一人,窗戶大開的狀態使我能夠假想出那兩個吸血鬼離去的方式。
竟然就這麼走掉了,嘖,真不負責任。
我在眼前慢慢的張開五指又慢慢併攏。四個小時啊,不過就是四個小時的時間。我便已成“人類”轉變爲“非人類”的身份。
手掌下的脈絡清晰可見,我的感覺也跟着越發的清晰。
敏銳到,超出過去還是人類時的感觸。彷彿身體上下每一處細胞的活動都一清二楚,又彷彿周身,甚至整個屋子內外的丁點變化都像在眼前那樣感知,明瞭。
喉嚨越來越熱,腹部越來越確定地叫囂着飢餓的信息。
隔着一道牆壁,我可以感到有兩具溫暖的人體在呼吸沉睡,鮮血的味道熟悉而親切,如同最盛情的誘惑與邀請,蠱惑着我去享用。
那是誰?是誰?
就像開天闢地第一次感到身體的飢餓,我的大腦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迴路可以供思考之用,只想本能的解決問題。
一張高傲異常的面孔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
“……不過如此……”
西方貴族目空一切的輕蔑語氣,像跳了針的唱片那樣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裡回放。朱安?拉德爾,該死的吸血鬼,你作爲引領者的啓蒙教育呢? 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憑着身體的本能摸着牆壁打開了房門,我從身體到心靈都渴求着紅色液體的滿足。 ……
被滿足,嘆息,莫名的悲傷,以及無法抵抗的沉沉睡意。
再度醒來,已經是六月六日的晚上十一點。
嘴裡還殘留着濃烈的氣息。鮮香甘美的滋味就像幽靈那樣殘存在口腔內。
我從牀上慢慢地撐起來,手臂用力環住雙腿。一夜成爲吸血鬼的蛻變記憶,潮涌回整個身體:痛楚,昏迷,渾渾噩噩的覓食,脫力睡死。
整間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問我爲什麼沒有去上班,或者今天什麼時候回的家,怎麼早的都不知道。
窗口傳來布料獵獵作響之聲。
我一寸一寸地用盡所有力氣命令自己扭過頭去看。
朱安?拉德爾挑高眉毛的嘲弄笑臉和安赫?德?拉德爾憂鬱的蒼白麪孔,就像所有人都可以預料到的那樣出現。
“夜安,小姐。”朱安從窗臺上一躍而下,像真正的紳士那樣對我行了一個優雅的脫帽禮。
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問他,都快初夏的天氣了,帶這種小禮帽到底熱不熱。
朱安在我身邊站住,黑色合身的西服以及單手持的禮帽讓他看起來像惡魔的使者,他微笑着問我:“親愛的洛西小姐,成爲吸血鬼以及初次飲血的感覺如何?”
我用了最可能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上去,新長出的尖厲犬牙深深地刺入肌理之中,絲毫不留餘地。就像瘋狂地泄憤那樣,我使勁啜吸着這號稱血族強者的鮮血。
爲什麼我要這麼倒黴地攤上這種狂妄的吸血鬼做接引,情願是不懷好意能力低下的安赫,至少性格溫順柔和可親可愛。
朱安居然沒有半分避開的動作,好像早就知道我的意圖一般,任由我拽着他的手殘暴地吸血。他的眼神始終充滿的冰冷的笑意。
我鬆開口,拋開他開始迅速癒合的手。
他淡淡丟回一句:“滿足了?吃相真難看。”便轉過身去打開我的音響。
還是beloro舞曲,始終在c大調上節奏與拍子速度永遠不變曲調,不斷地漸強,漸強。
我過去按了停止:“安靜,會吵到我的父母。”
他嘴角冰冷的笑意凝結了半秒,轉變爲驚愕:“你說什麼?”
他看我的神情如同看一個奇怪的笑話。
我雙眼正視他,一字一句地微笑重複:“安靜,會吵到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