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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轉向莫青荷道:“這位還沒有介紹過,聽說是老三的朋友?看着年紀不大,畢業了沒有?”

莫青荷聽她特意強調“不三不四”,知道話題馬上就要轉移到自己,因此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想她竟問起學業,表情又非常和善,不像有意爲之,便真誠道:“沒有,還在北京大學唸書。”

這個“書”字還沒說完,沈太太像早知道他要說什麼,乾脆的打斷他:“那倒不錯,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不用擔心差事,讀讀書,出洋見見世面,像敏娟,在歐洲學美術,我看就很好,不要學那些小家子氣的急着出去謀事,難道還缺那兩個錢嗎?”

沈太太笑的愈發慈愛,但莫青荷卻從她的話語裡聽出了滋味,知道是譏諷,便低了頭不說話,她乘勝追擊,繼續道:“這位既然是老三的朋友,想必也是體面的人,不知父母在哪裡高就?”

曼妮噗的笑出聲來,五根長長的手指捂着嘴,轉過臉去,指尖塗着鮮紅的蔻丹,嘴脣是桑葚的紅,像吸飽了血又吐在指甲上,有一種駭人的豔麗。沈立鬆輕輕推了她一把,低聲道:“沒你什麼事,少添亂罷。”

曼妮忙着看好戲,一擰身子,不耐煩的拍掉了他的手。

沈太太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眼神凌厲起來,卻端起茶杯,掀蓋啜飲了一口,盯着莫青荷道:“我家老三有個毛病,老跟些粉頭唱戲的在一起胡鬧,那些人都是不講求廉恥的,他既然已經自立,我一直不說他,如今他訂了婚事,先生可要時時勸着他,不能讓那種人敗壞了門風。”

她說着說着,彷彿剛剛注意到莫青荷的容貌,仔細看了看他,故作驚訝道:“這位先生的模樣可真討人喜歡,白淨的像大姑娘似的,不會是唱戲的吧?”

莫青荷這才知道,沈培楠那張開口就氣死人的嘴是從哪裡來的,他越看越覺得這厲害老太太的神情和語氣都像沈培楠,因此也不大生氣,甚至存心想聽她還能說出些什麼,便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沈太太好眼光。承蒙京城的老少爺們看得起,稱莫青荷一聲紅角兒,可惜不久前公開聲明不登臺了,所以說是唱戲的,也不大地道。”

沈培楠的二哥沈疏竹不喜歡紛爭,他自詡心懷文人似的胸懷,既沒有看不起伶人,也沒有特別同情,一直把莫青荷當成家養的鸚鵡,總覺得他應該唯唯諾諾的依附在沈培楠身邊,不想他從進入晚宴開始表現的頗爲鎮定,便有些訝異,停下筷子,擡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莫青荷沒注意,他放棄了食物,此時專心應戰,兩隻手交握着放在膝頭,剛剛被沈培楠碰了一碰,他一偏頭,正看見沈培楠衝自己眨了眨眼睛,大有“幹得漂亮”的誇讚意味。

莫青荷沒忍住,咧開嘴笑了。

沈太太看見他笑,感到自己的權威被挑釁,一下子來了火氣,將茶碗往桌上使勁一拍,噹啷一聲脆響。

沈培楠見局勢惡化,皺眉阻止道:“媽,差不多行了。”

沈飄萍寫了那張狼來了的紙條給他,內心卻很想看笑話,此時見母親真的上了火,深知其中利害,插話道:“如今舊習俗不實行了,咱們家都是新派的人,怎麼能帶着舊階級觀念看人呢,種地的,做工的,唱戲的,只要他沒偷沒搶,都是用勞動賺錢,並不比咱們這樣的家庭矮着一級,甚至還自由許多。”

莫青荷心裡一動,擡頭看着這位沈家小妹,雖然她話語的內容並不稀奇,但說話方式卻很熟悉,從事地下工作的敏感性和對信仰的忠誠讓他迅速進入工作狀態,豎起耳朵尋找李沫生所說的蛛絲馬跡。

“啪。”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沈太太面露怒容,手中的筷子突然飛了出去。

這一聲甚是高亢清脆,筷子落地後還骨碌碌滾了幾滾,臨近幾桌客人停止的談笑,回頭望着這邊,他們一停,遠處的客人也不解其意,不過片刻功夫,整間大廳竟安靜下來,大家都注意到沈太太發了火,但暫時不知是爲了什麼。

沈太太的聲音大了起來,微微的顫着,卻是指着沈飄萍,厲聲道:“這跟舊階級觀念無關,我要是守舊的人,當年會跟你爸一起,爲了建立黨國捐出傢俬、整日東躲西藏嗎?我們信奉的平等自由難道是假的嗎?”

沈飄萍不敢爭辯,勸道:“人家上門做客,媽你是有心胸的人,給人留點面子。”

“上門?我請他上門了麼?我還想把那些不乾不淨的都攆出去!”沈太太又轉向沈培楠:“今天我們不談理念,只談家庭,唱戲的爲什麼被人看不起?正經的男孩女孩子,會陪着你玩,陪着你到處吃飯、到處胡鬧開心嗎?還不是圖你的錢!他們這種人朝令夕改,眼見着沒有利益可圖立刻就會翻臉,帶着這種人到處招搖,破壞名聲與家庭,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得!”

這一連串話語說到最後已經近乎怒喝了,而沈太太手指的方向也從沈培楠移到了莫青荷的鼻子尖。

宴會廳迴音效果很好,滿是賓客都聽得清清楚楚,沈培楠喜歡男伶的事不是秘密,大家平時都不當一回事,但老太太拿到明面上來說,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勸阻,只有幾名年紀大些的親友上前扶着她,低聲道:“身子要緊,消氣,消消氣。”

沈培楠見形勢不對,輕輕把莫青荷往身後一扯,沈太太見狀更加怒不可和,倒是敏娟,知道鬧僵了自己臉上也不好看,便挽着沈太太的手,勸慰道:“男人嘛,總有個愛好,我哥哥也捧坤伶,還置辦過小家,一直不敢跟家母說,這也沒什麼,我們這種家庭不缺金錢,更不用計較金錢,就當買個樂子,新鮮勁過了也就完了。”

沈太太聞言,很感慨的轉頭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這傻姑娘,我是怕你以後受委屈。”

敏娟臉頰飛紅,將一縷漆黑的捲髮撥到耳朵後面,露出耳上一顆碩大的珍珠,道:“他們這些人沒有文化,爲了生計不得已罷了,我身處現在的層次,怎麼會容不下他們這些……”

話沒說完,莫青荷一隻手捉着沈培楠的胳膊,極輕的開口道:“沈太太是豪傑之士,令人敬佩,我不知道敏娟姐身處怎樣的家庭和層次,但我跟沈哥好,不是爲了他的錢。”

他的話沒說完,沈培楠忽然變了臉色,回頭吼道:“你給我閉嘴!”

說罷用力把他往身後一推,力氣使得太大,莫青荷往前衝了幾步,被椅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但形勢已經如弦上的箭,沈太太早已一個大步上前,喝了一聲:“不知廉恥!”擡手要招呼莫青荷,卻被沈培楠的一推一擋所阻礙,這一巴掌收不住勢頭,啪的一聲清脆利落,正好扇在沈培楠的臉上!

他的側臉霎時起了一片鮮紅的指印,緊緊抿着下脣,低頭壓抑着脾氣,那寬肩卻止不住顫抖起來。

賓客們見真的動了手,都知道沈家這兩個人的性情最像,而沈太太年輕時披着一條黑大氅,策馬持槍參與夜襲的故事還印在一些人的腦子裡,當即紛紛離了桌子上前勸架,宴會亂成一團,戲臺上的兩位坤伶驚得放下琵琶,轉身去了後臺。

莫青荷見大家都圍着沈太太,爬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土,繞到沈培楠跟前,掏出手絹擦他臉上的紅痕,從小到大受過的蔑視和欺凌漫上心頭,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是紅了眼眶,慢慢的,輕輕的說道:“沈哥,我給你添麻煩了……”

沈培楠低罵了一句,提起他的手腕把他往身前一拽,手掌包覆着他白淨的臉,對着那嘴脣狠狠的親吻下去。

莫青荷愣了一瞬,兩手抱着他的後背,激烈的迴應起來,吻到深處,只覺得鼻腔都是他身上的氣息和脣齒間殘留的煙味,吻了不知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只有片刻,但滿室賓客都沒了聲音,莫青荷戀戀不捨的放開了他,回頭在大廳環視一圈,視線落在沈太太身上。

沈太太氣的面色通紅,胸膛急劇起伏,跌坐在椅子上,眼皮一低,滾下一串串眼淚,兒女們都惶恐不已,遞手絹的遞手絹,拍後背的拍後背,沈太太卻只是哭,那老去美人的眼睛汪着水,水裡含着凜然怒氣,徑直瞪着莫青荷。

“去給太太道個歉,讓下人帶你回去休息,這邊我收拾。”沈培楠握着他的一隻手,莫青荷衝他笑了笑,掙開他的手,繞了過去。

他款款走到沈太太面前,先鞠了一躬,說了句抱歉,然後轉身面對一屋子賓客,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道:“造成現在的局面,我懷着萬分歉意,各位看不上我們梨園行,都說輕浮,拋頭露面,朝令夕改,我的行爲算不上端正,自然無可辯駁。”

“我與沈哥的關係,我們倆瞞來瞞去,還是沒瞞住,時至今日,我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怕噁心着大家,怕難爲了沈哥,就不能說。莫青荷是個戲子,除了唱戲沒別的本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親戚,算不得公演,青荷給大家唱幾句賠不是吧,我想說的話,要做的事,要是若干年後還有人惦念着,就都在詞裡了。”

這一番話說的極其緩慢,他話中有話,字斟句酌,每一個字都有千斤的重量,眼神落在沈培楠身上,像牽出了藕斷絲連的線,半晌卻又一橫心自行挑斷,回頭朝那舊戲臺一步步走過去,琴師還沒有走,樂班還沒有散,他站上臺,正了正領帶,又理了一理西裝馬甲的鈕釦,往下一掃,先不好意思的笑了,柔聲道:“沒扮上,就不加身段了。”

又道:“這一段,從莫青荷出道一直沒唱過,連沈哥也沒聽過,青荷見識淺,一直唱不出那份恩義,今天見在座都是體面的大人物,細想想,我倒是幾分明白了,姑且一試,唱的不好,大家不要笑話。”

大家見這小戲子毫不怯場已經驚奇,不知他有什麼目的,都在原地靜靜等待着。

他清了清嗓子,一開口先是一句清亮的唸白:“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聲音如裂帛一般,字字都是千斤重的一枚橄欖,在心中千迴百轉,終於宣之於口,唱的是吃不飽飯的過去,受人白眼的現在,充滿信念的未來,一句句不能對戀人說的秘密。他想,他沒有“我們這種家庭”的矜貴,沒有移民避難的能力,就要比任何古裝麗人都爭氣,因爲有着明確的目的,所以不掙扎,也不害怕付出代價,決絕而熱烈的奮鬥下去,孤注一擲的虞姬,就連死,也要比別人死的痛快。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我早已將一腔熱血委身於信念,若是一日山河破,又留這一身錦繡衣冠做甚!

他乾脆的收尾,整座大廳都寂靜無聲,餘音卻彷彿仍在迴繞,莫青荷旁若無人的走下臺,繞過呆若木雞的賓客,卻走到沈培楠面前,鞠了個躬,很輕的嘆了句抱歉,面上仍帶笑容,輕輕嫋嫋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