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雲彩飄飄,風雨不定,銀袍的真人乘風而歸,滿面思慮,腳下銀光閃閃,那一身神通極爲罕見,似金非金--正是劉長迭。
這位遠變真人得了湖上的消息,才從世臍回來,一路到了海島上,發覺四下裡很是熱鬧,穿過道道宮闕,一位華服少年正在高殿之上等候。
這少年看得很聰慧,容貌更是俊秀,難得是氣宇軒昂,長身玉立,有些爲難地候在殿中,這真人饒有趣味地瞧了,笑道:
“不知哪位公子?”
他的話也有幾分戲謔,卻嚇得這少年轉身一愣,猜是這島上的真人,立刻拜倒在地,道:
“小修見過真人!”
他有了幾分緊張之色,低眉道:
“當不得公子,晚輩丁闈離,得了湖上的命令,來東海歷練--這廂…是來請見五殿下的!”
“丁闈離…”
劉長迭掃了一眼,估摸着對方的天賦與身份,應也是李家極看重的人物,笑道:
“你既爲臣屬,來了島上,是該找那位五殿下…可他多年閉關,並無蹤跡,不必等了。”
魏王五子,不是天賦絕佳的新晉真人就是權傾朝野的持玄,唯獨這個五殿下,是個毫無名氣的人物,甚至稱得上罕爲人知…唯獨劉長迭是自己人,又在島上修行,能稱得上了解。
‘五殿下李絳年…’
對於島上的修士來說,李絳年終年閉關,足不出戶,甚至許多客卿長老都不曾見過他,唯獨這位遠變真
人知道,那洞府之中其實並無人影,這位五殿下假名閉關,換了身份,一日日往外頭逍遙去了…只有一二日子裡回來歇幾日,出入陣法,被劉長迭察覺。
這其實不是什麼大事,作爲仙族嫡系、堂堂紫府子嗣,這點事情實在不值得稱道--劉長迭實在見的多了,換在別家,別說是一位紫府的子嗣,就算是築基客卿的血裔也大有當街殺人、橫行霸道的權力,這五殿下跑到別的海里逍遙,甚至算得上一個謹慎。
只是李家的制度以嚴苛出名,本應該有人管着他,可到了海上,【青杜】、【玉庭】的威力大大喪失,李絳年堂堂築基,修的又是擅長變化的『玉真』,誰能管得住他?劉長迭爲人謹慎,自然不會去插手一件他看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心頭只記掛着一件事,略微躊躇了,問道:
“這些日子裡,湖上有沒有什麼景象…鉛汞一類的風雨…”
丁闈離頓了頓,答道:
“不曾見過…”
劉長迭也不知是慶幸還是憂慮,嘆了口氣,擺手讓他下去了,復往殿中前去,端坐在主位上,將幾枚玉簡取出來,擺放齊了,最後還是定了決心。
‘既然這樣…恐怕還是要用【叄陽歲光】。
劉長迭特地去一趟世臍,自然是去問【叄陽歲光】之事,可讓他大感意外的是,往日裡面對各類少陽靈資、靈物來者不拒的藏蜩子,竟然回絕了此物!
劉長迭百思不得其解,自然不能輕易放過,經過他多次追問,這位『牝水』一道的修士才鬆了口,道:
“我道收納『少陽』,以後世之靈物爲上,如李氏之【太檐華】,乃是魏王以太陽分靈株而來,暗合三分之意,是極爲準確的當世之物!”
“『少陽』三分,威能廣浩,至今十有八九的靈物都依了此變,卻少有一二分有古少陽的意象,這【叄陽歲光】不知是從哪個古洞天中得來的,正有此意…好固然是好,卻不在我道所求。”
這牝水修士還特地介紹了此物,道:
'【叄陽歲光】是陰盡陽生之光,一來極爲罕見,二來也脆弱不堪,一旦受了驚擾,被打碎、絞亂,倒墜下去,便生出少陽惡氣來,難以根除,堪比戊土之災!只是此舉要浪費一道珍貴的少陽靈物,幾乎沒有人去做。
劉長迭道行也不算淺,聽得明明白白,無非是【叄陽歲光】實在太古老…既然藏蜩子用不到,眼下終於成了最合適的大陣根基。
‘還需找一金,再佐一晞炁,或是一邃炁亦可…’
他掃了眼太陽道統的想法,果然與他猜想的有幾分相似,那位寧婉真人的意思,便是將大陣立在漠上,再借助晞炁的意象成陣。
可劉長迭不置可否,李絳遷派人前來時就順帶了整個西岸,乃至於翻過山,大漠上的地脈、靈脈圖,一切都記錄得清清楚楚,谷煙一帶的靈機並不強盛,恐怕很難承載足夠神妙的大陣。
他的目光在案上的地圖上來回掃視,漸漸有了想法,有了惋惜之色:
‘可惜,其實西屏山,倒是一好道場。
不錯,他最關注的地界,正是寧婉兩人第一時間就排除的西屏山!
‘靈脈、地脈淺薄…就不能立紫府大陣麼?倒也有例外…而這個例外,正好和少陽有關。
世上正有一處靈脈淺薄,地脈不見的神妙之地——大西塬!而少陽之一的魔頭西晏正是居住在那一處!
他方纔生起此念,很快便黯淡了:
‘可惜,一來勝白道實在霸道,湖上又有名,恐怕借一借意象都會落人口實,二來…這是西少陽的意象,既然
藏蜩子說【叄陽歲光】不是當今之少陽,恐怕也不適合行此陣。
雖然有爲難之處,劉長迭的心思卻並沒有被打消,他不喜歡尋常路子,每每打造陣法,總是要想出一些特殊的點子來,如今伏案苦苦思索,漸漸有了思路。
這道思路捋明,劉長迭掐指一算,發現一年時間彈指而過,略有感慨,當即起身,喚了人來,便見着安思危匆匆從殿外進來。
這位修士曾經是李家第一位外姓築基,如今年紀漸漸大了,玉真修爲精深,看起來越發和氣,劉長迭將諸多安排囑咐了,記了湖上可能用得到的幾種靈物,讓他送回去。
安思危鄭重其事地點頭,道:
“真人外出多時…卻有妖物找到了島上,已經在島間等了很久了…”
劉長迭立刻記上心來了,問道:
“是儋平礁?”
“是…”
劉長迭嘆了口氣:
“讓他上來吧!”
安思危客氣退下,僅僅過了片刻,便聽着臺階之下叮叮噹噹,竟然上來一位人身鼠面的妖物,生得奇醜無比,一見劉長迭,滿面是淚,拜道:
“見過真人…小妖貿然來擾…罪該萬死,可…可…大王劉長迭心情有些複雜,問道:
“復勳如何了?”
這妖物當即收了淚,哽咽道:
“大王的病還是那個模樣,被少陽之氣侵入了體內,
時好時不好,好的時候還能正常修行,不好的時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前幾個月又犯了病,看起來已經極爲嚴重,吃了好些同僚,卻再也不見好…當年從國中一起出來的夥伴…如今已剩不下幾個了!”
劉長迭擡了擡眉,道:
“他的傷果然還未好!”
復勳當年被勝白道所害,身受重傷,問過劉長迭幾次,希望找一位少陽修士看一看,劉長迭自然是愛莫能助,問了問李氏的口風,卻也對此頗爲忌諱,便一次次落空,後來復勳沒了消息,問也只說幾乎好全了,他本以爲對方這些年一點點療傷,至少已經好了許多,不曾想竟然坐吃山空,到了這一種地步。
劉長迭其實頗爲敏銳,從李家那處得了好些暗示,明白復勳的事情不能多管,只往勝白道與龍屬之間的謀劃去猜,可再怎麼樣,復勳都是他亦師亦友的恩人,豈能坐視不管?他終究起了身,嘆道:
“我…隨你去看一看!”
這妖物喜極而泣連連點頭,踏上了銀光,便隨着他遁入太虛,劉長迭眉頭緊皺,道:
“你家大王傷了這麼多年,總歸早有個傷徵,所謂少陽之氣入體,是傷了法軀,還是傷了神通?”
可這小小妖物,根本說不出個一二來,劉長迭搖搖頭,默然在太虛中前行,很快踏入現世,見到漆黑的海底,一點幽深如玉般的礁島出現在眼前。
儋平礁赫然處於海底之中,甚至還有一股環繞其上的牝水之力,竟然是還是一處牝水寶地!
劉長迭踏入如山嶺般的烏礁之中,沿着曲折的縫隙一路向前,靈機越來越旺盛,很快見到起伏的深黑色宮闕,大片的琉璃與寶珠裝點在宮闕之間,顯得極爲華麗。
可本該是遍地人影的妖宮此刻竟然空無一人,處處寧靜,唯獨能見到散落在地的各式兵器,或槍或戟,混
亂至極。
劉長迭嘆了口氣,道:
“你也是怕了!”
此言一出,這妖物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去了,泣道:
“真人誤會了…故國的妖物都被剿滅了,小人受了大王恩惠,一路提拔至此,不怕被一口吃了,只怕大王吃了我,無人再爲他覓食!”
劉長迭搖搖頭,邁步入內,便見洞府的門扉開了一條縫隙,透出五光十色之彩,好似有無窮寶物,藏匿其中。
這位真人卻提起心來,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推門而入,見着內裡大如高殿,處處生光,正中伏着一隻龐然巨物,似鼠非鼠,似雀非雀,蜷縮在洞中,張着血盆大口,發出一聲聲幽冥般的呻吟。
劉長迭一顆心沉進寒冰之中,擡起手來,撫了撫那嵌入石壁的猙獰巨爪,低聲道:
“前輩!”
便見黑洞洞的獸軀上睜出一對注血般的紅瞳,直勾勾地盯了他,長長吐出口氣來,吹得洞府中狂風大作,那巨獸已經幻化爲人形。
復勳當年也是一代妖王,不說多俊秀,卻也是獨有風姿如今卻面色蒼白,如屍體一般躺在牀沿,劉長迭心中悚然,道:“前輩…爲何到了如今的地步!”
復勳搖搖頭,一股股迷濛的少陽之光籠罩在他面龐之上,道:
“不知哪個不知事的,倒叫你過來了…這傷已經不礙事!”
“不礙事?”
劉長迭面色難看,僅僅是這麼略微一看,便察覺到
對方激盪在身體中的種種少陽之光,簡直覺得離奇一對方身上的傷勢不但沒有半點減弱,甚至還達到了另一種境地!
他道:
“這如何不礙事!”
復勳卻有了笑容,道:
“你有所不知,我前些日子四處問了,派人去了海底,本想問一問盧旭大人,不曾想他外出不在,倒是半途回來時撞見了另一位…是嗣海的拓渡妖王。”
他流露出一些回憶之色,道:
“此人頗爲友善,聽聞我得了少陽之傷,又急着討好盧旭,便介紹了一位友人前來,神通極高,爲我療好了傷,說是九十日內,多有反覆,九十日畢,他會再來,到時候少陽之光通通會被凝聚化解,轉化爲神通法力多有滋養,把我的虧空給補回來!”
劉長迭從未聽他說過,聽得面色數變,暫時放了些心,可這麼一聽,心中更疑,復勳卻呻吟了一聲,繼續道:
“此後九十日,果如他言,有時好得很,我還能修行,有時候不太爽利,就只能在這洞府中枯坐……”
劉長迭默然許久,道:
“會不會太冒險了?可是龍屬的人?”
復勳笑道:
“盧旭是龍王面前的紅人,誰敢得罪他?再者,你不要忘了我是修什麼的了--我神通已成,斷善惡,知好歹,明禍福,這是一道大機緣!”
復勳橫行至今,多靠了他與衆不同的血脈加持下的神通,若沒有這道神通,早就死在勝白道的手裡了,劉長迭心頭的疑慮略微一解,又道:
“前輩早該說的,至少讓我見一見,做個參謀…”
眼前人笑道:
“我知道李氏不想碰我的事情,否則他家就有個少陽的真人,怎地會不肯理我?我能理解你們!既然如此,怎還會去煩你?”
劉長迭不曾想到被他一眼看破,心中一窘,復勳卻毫不在意,道:
“倒是剛好了,你如今也在此處,能幫我看護一二,今日,恰好是九十日!”
劉長迭凝視着他那雙血紅色的眼睛,試圖看到其中除了喜悅以外的其他情緒,剛剛安定的心又一點一點沉下去,正要開口,隱約覺得一股冷風從脊背上幽幽地浮上來。
他慢慢回過頭來,發覺不知何時,洞府前已經站了一人。
此人站在沉沉的黑暗裡,高準狹眼,一身金麟服飾光彩燦燦,那雙瞳孔是如蛇蛟般的豎痕,漆黑如墨,顯得無情冷酷,直勾勾的盯着他。